【北正宫·端正好】 首阳巅,常山峤, 生来正气昭昭。俺只是冷清清坚守着冰霜操,要砥柱狂澜倒。
【滚绣球】 恨奸邪,善类诛;逞凶图,国祚摇。数不尽拜门墙,一群狼豹。蓦忽地,耸生祠虎阜东郊。那一个贡沉香塑着头,那一个献玉带束着腰,那一个进珍珠缨冠光耀,那一个奉金炉降速香烧。纷纷的输金馈饷晨昏纳,挤挤的稽首投诚早晚朝,总是儿曹。
【叨叨令】见参差楼儿和殿儿,直恁的巍巍峨峨的造。看多少门儿和栅儿,真个是重重叠叠的奥。遥望着灯儿和炬儿,闪的人辉辉煌煌的耀。猛望着身儿和首儿,活现出狰狰狞狞的貌。(指介)咦,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外、小生扮家丁持红棍赶上)什么人在这里窥探?(生) 又只见牙儿和爪儿,向咱行喧喧阗阗的闹。
【脱布衫】 (生)俺生平劲节清操,怎肯向貂珰屈膝低腰!一任那吠村庄趋承权要,俺只是守孤忠,心存廊庙。
(生怒介) 咳!那魏忠贤么?
【小梁州】(生)他逞着产禄凶残胜赵高,比璜瑗倍肆贪饕!他待学守澄全诲恣咆哮,凶谋狡,件件犯科条!
【么篇】 【换头】 (生)他诛夷妃后,把皇储剿。杀忠良,擅置宫操。
结干儿,通奸媪,兀乱把公侯冒滥。他待要神器一身叨。
【中吕·快活三】 (生)俺待学阳球伏阙号,效张钧请剑枭。恨不把奸皮冒鼓任人敲,倩祢衡挝出渔阳调。
【朝天子】 (生) 任奸祠郁岧,任奸容桀骜,枉费了万民脂,千官钞。羞题着 “一柱擎天,封疆力保”,少不得倒冰山,阳光照,逆像烟销,奸祠火燎,旧郊原兀自的生荒草。怪豺狼满朝,恨鸱鸮满巢,只贻着臭名儿千秋笑。
《清忠谱》 是李玉的代表作品,取材于明末史实,写明代天启年间魏忠贤派缇骑前往苏州逮捕东林党人周顺昌而激起苏州市民骚乱的历史事件,是一部反映明末政治斗争和市民运动的杰作。所写事件原见 《明史·周顺昌传》 以及张溥 《五人墓碑记》、吴肃公《五人传》、夏允彝《幸存录》 等文章,李玉基本上遵照史实,稍加点染,吴伟业《清忠谱序》说它“事俱按实,其言亦雅驯,虽云填词,目之信史可也”。此剧写魏忠贤把持朝政,大肆迫害东林党人,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周顺昌告假归乡,居住在苏州衡门陋巷,生活清苦,但却关注时事,对魏忠贤为首的阉党疾恶如仇。苏州巡抚毛一鹭和苏州织造李实都是魏忠贤的亲信,他们在苏州虎丘附近的山塘为魏忠贤建造生祠,里面供着魏忠贤的塑像。祠堂竣工那天,毛一鹭、李实带领随从来为魏忠贤的塑像行加冠礼,并进行拜贺。周顺昌得知消息,也赶到这里,指着魏忠贤的塑像痛骂一场。这里所选《骂像》一出,就是描写周顺昌同魏忠贤及其死党发生直接冲突的一场戏。
此出开始,写毛一鹭、李实为魏忠贤的塑像行加冠礼的场面,以幽默与讽刺的笔调刻划了魏忠贤的爪牙们卑躬屈节、阿谀奉承的丑态。当一位小太监发现魏忠贤的塑像头塑得太大而御赐的七曲缨冠戴不上时,堂长陆万龄让工匠把塑像的头削得小一些,毛一鹭、李实竟然跪下来哭着说: “咱的爷爷阿,头疼阿,了不得! 了不得!” 这样的描写,漫画式地绘出了他们这一帮走狗们的卑鄙嘴脸。毛一鹭、李实等人表演完毕,吩咐小爪牙守护祠堂,不允许闲人闯入,他们却以 “去吃爷的赐宴” 为名,吃酒去了。周顺昌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场的。他首先唱一支 【北正宫·端正好】 曲子自明心志。曲词连用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饿死于首阳山和颜杲卿不屈服于安禄山而惨遭杀害两个典故,表明周顺昌决心以古代忠烈之士为榜样,保持着自己的浩然正气和冰霜节操。联想到当前同魏忠贤阉党的斗争,他表示要坚守着自己的政治立场,做效忠于明朝的中流砥柱,决不向阉党的邪恶势力屈服。这里表现的是周顺昌离开家前往山塘途中的心理活动。因为毛一鹭、李实等在魏忠贤的生祠落成后,向苏州城里官员、士大夫人等发了 “传帖” (通告),周顺昌也收到了传帖,却把传帖撕毁,痛骂一场,今天,他要亲自来到这里,当众表现自己的满腔义愤。
【滚绣球】 一曲,也是周顺昌在行进途中所唱,曲词揭露了魏忠贤在各地的党羽为其主子建造生祠的罪恶。据历史记载,魏忠贤当政时,许多朝臣和地方官僚投拜在他的门下,主要的有所谓的 “五彪、五虎、十狗、十孩儿” 等。这些党羽对魏忠贤献媚讨好,无所不用其极。在全国各地为魏忠贤建造的生祠多达28处,苏州山塘所建的生祠只是其中之一。周顺昌在唱词中骂这些党羽们 “数不尽拜门墙,一群狼豹”,表达了他的愤恨之情。提到苏州的这座生祠,周顺昌更是怒火中烧,他列举毛一鹭、李实等人在建祠过程中横征暴敛、祸国殃民的事实。这是符合当时历史实际的。据《明史纪事本末》 卷七十一记载,天启年间,各地为魏忠贤建造生祠时,“各曲意献媚,务穷工作之巧,攘民田墓,伐人树木,无敢发声”。这里的曲词中所谓 “贡沉香”、“献玉带”、“进珍珠”、“奉金炉”,揭露的正是那种耗费民脂民膏的情况。
周顺昌继续行进,来到了魏忠贤的生祠跟前,他唱出 【叨叨令】 一曲,具体描述他所看见的这座祠堂的状貌。这是《清忠谱》 全剧中一支著名的曲子,用北曲中的 【叨叨令】 曲牌描摹对一座建筑的印象,生动而有趣。形容楼殿用 “巍巍峨峨”,形容门栅用 “重重叠叠”,形容灯炬用 “辉辉煌煌”,形容塑像用 “狰狰狞狞”,形容爪牙们的狐假虎威用 “喧喧阗阗”,一连串的叠字词使语句整齐流畅并富有节奏感,也表现了周顺昌愤激之言一吐为快的气势。
正当周顺昌和看护祠堂的家丁们拉扯争闹的时候,毛一鹭、李实吃完酒宴转来,于是发生了忠与奸的正面冲突。李实让周顺昌先拜过魏忠贤,再和他们行礼相见,周顺昌怒火中烧,唱出 【脱布衫】 一曲。他明确表示自己坚守忠于明朝的节操,是不能向魏忠贤这样的宦官弯腰低头的。李实从他的死党身份出发,称颂魏忠贤功德巍巍,应当钦敬,而周顺昌听他一提起魏忠贤,却倍加憎恶。他接唱 【小梁州】 一曲,把魏忠贤比作汉初吕后的亲信吕禄、吕产,秦朝的宦官赵高,东汉桓帝时的宦官徐璜、具瑗,唐代宪宗时的宦官王守澄和昭宗时的宦官全诲,而其凶残奸狡比前代的宦官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实反问说,魏公到底有什么不好,这却引起周顺昌对魏忠贤罪行的揭露。他接唱 【幺篇】 一曲,列举出魏忠贤擅权乱政的一桩桩事实:如矫诏将光宗的妃子赵氏赐死,将熹宗的已怀有身孕的张皇后堕胎,致使熹宗无嗣;杀害忠良朝臣万燝等; 挑选太监建立一支武装,在内宫操练; 网罗一批朝臣称为干儿义孙,结成死党; 与熹宗乳母客氏私通,客氏之子及魏忠贤之兄皆加官晋爵,一旦羽翼丰满,就要篡政夺权,等等。这些事实都是尽人皆知的,李实无法反驳,只是笼统地斥责周顺昌一派胡言。
面对李实、毛一鹭的权势,周顺昌无所畏惧。他接唱 【快活三】 一曲,以古代几位仗义直言、痛骂奸邪的忠正之士自比。一个是东汉灵帝时的司隶校尉阳球,他敢于杖毙权奸宦官王甫,并在灵帝面前叩头争辩; 一个是东汉灵帝时的中郎张钧,他向灵帝上书请求斩杀擅权乱政的 “十常侍”,后被诬以罪名下狱致死; 一个是东汉末年裸体击鼓痛骂曹操的祢衡,留下著名的鼓曲 《渔阳三挝》。周顺昌以这些名士比作自己,显然是把李实、魏忠贤等阉党骂为奸邪一流。这就触怒了李实,他命令手下爪牙用棍打周顺昌。这时,毛一鹭却出来制止,不让爪牙们动手,而劝周顺昌回家。毛一鹭是比李实更加阴险的,他不赞成当众处罚周顺昌,而要背后罗织罪名,向魏忠贤进谗言,用更凶狠的手段将周顺昌置于死地。
而周顺昌全然不顾,他凭着一颗忠心、一股正气,不把李实、毛一鹭这样的魏氏党羽放在眼里。【朝天子】 一曲,进一步把周顺昌的激情与愤恨倾泻出来。他认为,尽管魏氏的生祠高大壮丽,尽管魏氏的塑像狰狞威严,尽管祠堂里题写着赞颂魏忠贤的 “一柱擎天,封疆力保” 的匾额,但是,魏忠贤的专权逞凶毕竟是不可能长久的。一旦阳光普照,必将冰山消融,那时魏忠贤的生祠及塑像都会化为灰飞烟灭,魏忠贤的爪牙们也都会身败名裂,落得个遗臭万年、受人唾骂。这支曲子把周顺昌的凛然正气和满腔义愤酣畅淋漓地表现出来,生动地塑造出一位不媚权势、坚守节操而又傲骨铮铮、锋芒毕露的忠直之士的形象。
从全剧结构来看,此出写周顺昌的 “骂像” 引起毛一鹭、李实向魏忠贤的奏报,接着引起魏忠贤派缇骑到苏州逮捕周顺昌,于是引起以颜佩韦为首的苏州市民为救护周顺昌而进行的一场斗争。戏剧矛盾冲突的逐步升级,直接原因是始于骂像,因而此出在全剧中处于重要位置。后来,此剧写崇祯皇帝即位后,魏忠贤倒台,苏州市民又自发行动起来,拽倒魏忠贤的塑像,并放火烧毁祠堂,使 《骂像》 一出中周顺昌关于魏忠贤不久必败的预言得到应验,前后情节,遥相呼应。这样周密的构思,既使全剧结构完整,也由此突出了作者所要表达的褒忠惩奸的主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