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吕公。
【红衲袄】我岂知他劣心情似风絮浮,(外)拿不定它。(生)错与他守盟言磐石厚。(外)不止你一个错。有令正么? (生) 不下堂远弃了鸾凤偶,倚市门随着鹿豕游。他算得那楚重瞳垓下愁,赚得阮步兵穷途走,只教我空戴南冠学楚囚。
【前腔】 (外)官人,你本是搦管的紫微堂国士俦,运斤的丹凤楼天匠手。只为艳笙歌糊涂了金石奏,滥杯觞沈溺了钟鼎谋。管甚么王仲宣难上楼,曾子舆不蔽肘,你不到乌江不肯休。
【前腔】 (生) 他见我侈黄金囊未羞,便只待献红颜身可售。如今我囊金已尽,只见那云归楚峡空馀岫,却笑那水绕天台只漫流。(外)官人,你道他那里去了?(生) 知他啭春莺何处求,多应向章台还折柳,又抱琵琶过别舟。(外)官人,怎么不晓那娼家行径?
【前腔】 (外) 他紫金钗是杀人的两刃矛,翠云翘是陷阵的三尖胄。罗网般迷魂衾与裯,鸩毒的夺志觞和豆。若是贪恋他的,饶你邓通钱无尽留,便做子建才遭谗诟,人若是悔气的撞了他,不是冤家不聚头。
《玉玦记》 讲述的是南宋时山东钜野人王商在临安城中大起大落、几经磨难而终得大魁天下、与妻子庆娘团圆的传奇故事。王商前往京城临安赴试,临别时妻子秦庆娘以玉玦相赠,嘱丈夫早回。王商一试不中,羞归故里,滞留临安,迷恋上教坊妓女李娟奴。不久囊中金尽,为鸨母与娟奴通同设计欺骗,流落在外,只得暂投癸灵庙中,在庙令吕公的帮助下温习诗书,再度赴试。此时钜野已为张安国叛军攻占,庆娘陷身贼中,为保一己清白,不惜截发毁容。王商状元及第,授为翰林学士,后又因功擢升京兆府尹。李娟奴母女谋财害命,案发后经王商审理,公道得伸。张浚、辛弃疾削平张安国之乱,王商在勘问俘囚妇女时,意外与庆娘相会,夫妻说明前因,重获团圆。剧中王商为妓女李娟奴及鸨母以诡计逐出门外,无地栖身,不得已前往癸灵庙寻觅庙令吕公。这里所选的几支曲表现的就是他向吕公忏悔前事的情景。
【红衲袄】 一曲系王商的悔悟之辞。上当受骗的王商资斧耗尽,沦落异乡,回思往日情由,大彻大悟,对娼家的害人本质有了深刻认识。他懊悔没有早一点识破青楼女子水性杨花的本性,竟将彼此间设立的盟誓看得重如磐石而痴呆呆地加以信守。句中通过 “风絮浮” 与 “磐石厚” 两个反差极大的比喻意象将娼妓口是心非的劣行形象地展示出来,在对比中突出了勾栏中人的虚伪狡猾和王商的幼稚无知。“不下堂远弃了鸾凤偶,倚市门随着鹿豕游” 以工整的对句形式描述王商抛下家中妻室、流连风月场所乐不思蜀的荒唐行为。其中 “不下堂” 系取 《后汉书·宋弘传》 中 “糟糠之妻不下堂” 之意以指代家中的原配妻室,“鸾凤偶” 义亦相同;“倚市门” 语出 《史记·货殖列传》 的 “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这里用之为娼妓卖笑的代称; “鹿豕” 为娼妓的比喻性说法,或以为是指成群结伙的浮浪子弟,亦可通。因曲律关系,这两句采用了倒装句式,按其实际语意应作 “远弃了不下堂鸾凤偶,随着倚市门鹿豕游”,意谓将结发之妻远远丢在家乡,而跟着游手好闲的市井光棍混迹于秦楼楚馆,同卖笑为生的烟花女子打得火热。其后三句顺承而下,交代了 “倚市门随着鹿豕游” 的可悲结局。曲辞中 “算” 意为算计; “楚重瞳垓下愁”典出 《史记·项羽本纪》,生具重瞳的楚霸王项羽征战失利,被汉军围于垓下,忧心忡忡,一筹莫展; “赚” 在此释为骗; “阮步兵穷途走” 典出 《晋书·阮籍传》,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 “空戴南冠学楚囚” 取义于 《左传》 的钟仪故事,楚国人钟仪为晋军所俘,羁押过程中一直戴着南国式样的帽子,以寄托对楚地的怀念。这里借用项羽、阮籍和钟仪的三个典故来形容王商在娼家簸弄下沦落外乡、走投无路、坐困愁城的凄惨下场,语气中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言外之意是说,无论多大的英雄、多高的才士,只要着了娼家的道,没有不一败涂地的。
重复使用 【红衲袄】 曲牌的 【前腔】 传述了吕公苦口婆心的针砭之言。“你本是搦管的紫微堂国士俦,运斤的丹凤楼天匠手” 两句欲抑先扬,对面着笔,映衬出王商自毁前程行为的不足为训。句中 “搦管” 系握笔的同义语; “紫微堂” 为唐开元时中书省政事堂的雅称,这里借来指代相衙之类的处所; “国士俦” 即国士一流的人物; “运斤” 意为挥动斧头; “丹凤楼” 是帝都的代称。吕公告诉王商,他才华横溢,学识超群,是堪与建造凤阁龙楼的大匠相媲美的国士,本应致身青云,在政事堂中草拟诏旨,经纶国事。铺垫既足,曲作旋即反跌,引入对王商的讽喻。“只为艳笙歌糊涂了金石奏” 以下数句意脉贯通,语势顺畅,将王商行事的荒谬展现得淋漓尽致。曲辞中 “糊涂” 同 “鹘突”,有冲撞之意; “滥” 意为过度; “钟鼎谋”为治国大略方针的代名词; 汉末王粲字仲宣,曾避战乱侨居荆州,作《登楼赋》以寄托思乡念远、怀才不遇的忧怨之情,“王仲宣难上楼” 句即用此故事来形容王商流落异邦、举目无亲的苦况; “曾子舆不蔽肘” 典出 《庄子·让王》: “曾子居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 曾子舆即孔门弟子曾参,“捉衿而肘见”意谓整整衣襟便露出手肘,这里是借此寓言来形容王商衣衫褴褛的惨状; “不到乌江不肯休” 为民间俗语,用的是楚霸王项羽兵败乌江的故典,其意相当于今所谓的“不到黄河心不死”。吕公痛心疾首地数落王商说,你当时只知纵情享乐,听任盈耳笙歌冲走了金石之音,杯中美酒淹没了治国长策,哪管今后的结果。最终弄得落魄他乡、衣不蔽体了,才认识到从前的错误,真是叫不到黄河心不死。吕公言语不多,但句句切中王商的要害,批评虽直率,话音中却流露出深厚的同情。曲作在不经意之间塑造了一个性情梗直、心地善良而又世故熟透的老人形象,与王商形成戏剧性的比照,从而有力推动了叙事的进展。
下两曲 【前腔】 通过王商和吕公之口猛烈抨击了娼家惟利是图、翻脸无情的恶俗嘴脸。前一曲中,王商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铺叙青楼女子虚情假意、朝三暮四的骗人伎俩,言语之间冷嘲热讽,极尽挖苦之能事,藉以宣泄胸中积怨。曲辞中“侈” 意为多; 晋人阮孚自称以一钱看囊,恐其羞涩,后遂以阮囊羞涩来喻指身乏财物,这里“囊未羞” 即是说钱还未用尽; “云归楚峡空馀岫” 暗用宋玉 《高唐赋》 巫山神女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及晋陶潜 《归去来辞》 “云无心以出岫” 的句意,比喻娼妓转与其他客人应酬而将旧日相好丢在一边; “水绕天台只漫流” 表面意思谓溪涧水绕着天台山只是空流,实际上隐用《幽明录》 所记东汉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事,以喻多情者眷恋无情妓家的可笑; “多应向章台还折柳”明取唐韩翃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的句意来形容娼妓另觅新欢的惯技,“又抱琵琶过别舟” 则暗借唐白居易 《琵琶行》 一诗的内容寄寓同一意蕴。曲意略谓,恩客钱财多时,妓女觉得有利可图,便主动 “献红颜” 投怀送抱,卖笑呈欢。一旦囊中金尽,即掉头他往,丢下自作多情的客人独自发呆。再要找她时,早已跟随别的阔主顾去了。“多应向章台还折柳,又抱琵琶过别舟” 两句与上文 “我岂知他劣心情似风絮浮” 之语构成呼应,而 “只见那云归楚峡空馀岫,却笑那水绕天台只漫流” 两句则重言申明 “错与他守盟言磐石厚” 的意旨,近于自嘲的语势中透出掩抑不住的伤心懊恼之意。
后一曲中,吕公根据半生积累的丰富社会经验对娼家杀人于无形的可怕手段作出了总结性的批判。他严正指出,娼妓以色迷人,总是刻意打扮,装饰得花枝招展;以身事人,总是勾魂床第,表现得百媚千娇; 以酒醉人,总是盛张筵宴,安排得杯盘整齐。她们害人所用的其实也就是这些,装饰所赖的插戴首饰、夜度所用的衾枕帐席、饮宴所需的觥筹碗盏,全都是她们追魂夺命的锐利武器。一旦有人贪花恋色,落入这个陷阱,不管是多阔绰的富翁,都难免家财荡尽; 也不管是多聪俊的才子,都难免一头污水。俗语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谁要碰上娼门,只能算是自己的晦气。言下隐约带有劝慰王商之意,等于说你涉世太浅,不识个中厉害,遭际如此,也只有自认倒霉了。曲辞中 “紫金钗”、“翠云翘” 均系妇女的首饰; “胄” 意为盔甲;“衾与裯” 是指被褥床帐; “豆” 为古代食器; “邓通” 系汉文帝宠臣,曾先后获赏家财无数,又蒙准以所赐铜山铸钱,一时富贵无比,后世遂将其作为富翁的象征;“子建” 是三国时魏国曹植的字,世称其才高八斗,七步成诗,后即以之为才子的代称。这一曲辞意激切,气势强盛,设喻新奇,一针见血地揭露了娼家卖笑生涯背后隐藏的罪恶,使人对这个阴暗角落有了更真切的了解和更清醒的认识。曲中 “饶你邓通钱无尽留,便做子建才遭谗诟” 两句回应上文的 “他算得那楚重瞳垓下愁,赚得阮步兵穷途走”,活用古典,嘲诙中别有一丝幽默的意趣。
这几曲词采高华,精巧富丽,文辞对仗妥帖工致,典实运用准确生动,从中不难想见作者撰构是剧的一番苦心孤诣。但作为剧中之曲,其缺陷要远远大于成就。自 《玉玦记》 问世以来,对它的关注就从未间断过。誉之者如吕天成便以为此剧“典雅工丽,可咏可歌,开后人骈绮之派”,斥之者如徐复祚则批评此剧 “好填塞故事,未免开饤饾之门,辟堆垛之境”。评价较为公正平和的是王骥德,他在 《曲律》中议论说: “近郑若庸 《玉玦记》 作而益工修词,质几尽掩。夫曲以模写物情,体贴人理,所取委曲宛转,以代说词。一涉藻缋,便蔽本来。…… 《玉玦》 大曲,非无佳处; 至小曲亦复填垛学问,则第令听者愦愦矣。” 读以上几曲可以发现,作品中非无佳章妙句,却常常为连行接页的成语故典所掩,其言辞且与剧中人的身份和腔吻不尽相符。即使取作案头之曲来欣赏,亦觉读解费力,更遑论用于场上搬演。《玉玦记》 用事之繁复,造语之讲究,适足显示作者渊深的学问。但遗憾的是,对于戏剧作品来说,学问的胜利,同时却往往意味着艺术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