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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章太炎的北游》原文欣赏

  章太炎的北游

  北伐方才告一段落,一二三四集团便搞了起来,这便是专心内战,没有意思对付外敌,予敌人以可乘之机,于是本来就疯狂了的日本军阀闹起“九一八”事件来了。随后是伪满洲国的成立,接着是长城战役,国民党政府始终是退让主义,譬犹割肉饲狼,欲求得暂时安静,亦不可得,终至卢沟桥一役乃一发而不可收拾。计自一九三一以后前后七年间,无日不在危险之中,唯当时人民亦如燕雀处堂,明知祸至无日,而无处逃避,所以也就迁延的苦住下来。在这期间也有几件事情可以纪述的,第一件便是章太炎先生的北游。

  北京是太炎旧游之地,革命成功以后这五六年差不多就在北京过的,一部分时间则被囚禁在龙泉寺里,但自从洪宪倒后,他复得自由,便回到南方去了。他最初以讲学讲革命,随后是谈政治,末了回到讲学,这北游的时候似乎是在最后一段落里,因为再过了四年他就去世了。他谈政治的成绩最是不好,本来没有真正的政见,所以很容易受人家的包围和利用,在民国十六年以浙绅资格与徐伯荪的兄弟联名推荐省长,当时我在《革命党之妻》这篇小文里稍为加以不敬,后来又看见论大局的电报,主张北方交给张振威,南方交给吴孚威,我就写了《谢本师》那篇东西,在《语丝》上发表,不免有点大不敬了。但在那文章中,不说振威孚威,却借了曾文正李文忠字样来责备他,与实在情形是不相符合的。到得国民党北伐成功,奠都南京,他也只好隐居苏州,在锦帆路又开始讲学的生活;逮“九一八”后淞沪战事突发,觉得南方不甚安定,虽然冀东各县也一样的遭到战火,北京却还不怎么动摇,这或者是他北游的意思,心想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形的吧。

  他的这次北游,大约是在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的春天,不知道的确的日子,只是在旧日记里留有这几项记载,今照抄于下:

  “三月七日晚,夷初招饮,辞未去,因知系宴太炎先生,座中有黄侃,未曾会面,今亦不欲见之也。”

  “四月十八日,七时往西板桥照幼渔之约,见太炎先生,此外有逖先、玄同、兼士、平伯、半农、天行、适之、梦麟,共十一人,十时回家。”

  “四月二十日,四时至北大研究所,听太炎先生讲《论语》。六时半至德国饭店,应北大校长之招,为宴太炎先生也,共二十余人,九时半归家。”当日讲演系太炎所著《广论语骈枝》,就中择要讲述,因学生多北方人,或不能懂浙语,所以特由钱玄同为翻译,国语重译,也是颇有意思的事。

  “四月二十二日,下午四时,至北大研究所听太炎先生讲,六时半回家。”

  “五月十五日,下午天行来,共磨墨以待,托幼渔以汽车迓太炎先生来,玄同、逖先、兼士、平伯亦来,在院中照一相,又乞书条幅一纸,系陶渊明《饮酒》之十八,‘子云性嗜酒’云云也。晚饭用日本料理生鱼片等五品,绍兴菜三品,外加常馔,十时半,仍以汽车由玄同送太炎先生回去。”

  太炎是什么时候回南边去的,我不曾知道,大约总在冬天以前吧。接着便是刊刻《章氏丛书续编》的商量,这事在什么时候由何人发起,我也全不知道,只是听见玄同说,由在北平的旧日学生出资,交吴检斋总其成,付文瑞斋刻木,便这样决定了。二十二年的日记里有这一条云:

  “六月七日下午,四时半往孟邻处,于永滋、张申府、王令之、幼渔、川岛均来,会谈守常子女教养事。六时半返,玄同来谈,交予太炎先生刻《续编》资一百元,十时半去。”因为出资的关系,在书后面得刊载弟子某人复校字样,但实际上的校勘,则已由钱吴二公办了去了。后来全书刊成,各人分得了蓝印墨印的各二部,不过早已散失,只记得七种分订四册,有几部卷首特别有玻璃版的著者照相,仍是笑嘻嘻的口含纸烟,烟气还仿佛可见。此书刻版原拟赠送苏州国学讲习会的,不知怎样一来,不曾实行;只存在油房胡同的吴君,印刷发兑。后来听说苏州方面因为没有印版,还拟重新排印行世,不久战祸勃发,这事也就搁置,连北京这副精刻的木版,也弄得不知下落了。

  当时因为刊刻《续编》的缘故,一时颇有复古或是好名的批评,其实刊行国学这类的书,要说复古多少是难免的,至于好名那恐怕是出于误会了。在这事以前,苏州方面印了一种同门录,罗列了些人名,批评者便以为这是攀龙附凤者的所为,及至经过调查,才知道中国所常有的所谓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了。恰巧手头有一封钱玄同的来信,说及此事,便照录于下,不过他的信照例是喜讲笑话的,有些句子须要说明,未免累坠一点:

  “此外该老板(指吴检斋因其家开吴隆泰茶叶庄)在老夫子那边携归一张《点鬼簿》(即上边所说的同门录),大名赫然在焉,但并无鲁迅、许寿裳、钱均甫、朱蓬仙诸入,且并无其大姑爷(指龚未生),甚至无国学讲习会之发祥人,董修武、董鸿诗,则无任叔永与黄子通,更无足怪矣。该老板面询老夫子,去取是否有义?答云,绝无,但凭记忆所及耳。然则此《春秋》者断烂朝报而已,无微言大义也。二十二,七,四。”

  民国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太炎去世了,我写了一篇文章纪念他,讲他学梵文的事。梵文他终于没有学成,但他在这里显示出来,同样的使人佩服的热诚与决心,以及近于滑稽的老实与执意。他学梵文并不专会得读佛教书,乃是来读吠檀多派,而且末了去求救于正统护法的杨仁山,结果只得来一场的申饬。这来往信札,见于杨仁山的《等不等观杂录》卷八,时间大概在己酉(一九〇九)夏天,《太炎文录》中不收,所以是颇有价值的。我的结论是太炎讲学是儒佛兼收,佛里边也兼收婆罗门,这种精神最为可贵:

  “太炎先生以朴学大师兼治佛法,又以依自不依他为标准,故推重法华与禅宗,而净上秘密二宗,独所不取,此即与普通信徒大异,宜其与杨仁山辈格格不相入。且先生不但承认佛教出于婆罗门正宗,又欲翻读吠檀多奥义书,中年以后发心学习梵天语,不辞以外道为师,此种博大精进的精神,实为凡人所不能及,足为后学之模范者也。”

  (《知堂回想录》,香港三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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