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玉堂是已故中年作家方之的短篇小说《内奸》里的主人公,是一个具有独特的生活经历和复杂的思想性格的进步商人形象。在他身上,凝聚着作家对社会历史的深沉反思,对林彪、 “四人帮”一伙假共产党人的辛辣讥讽和无情鞭笞。
田玉堂是个“不干不净、好吹好炫”的榆面商人。他田地不多,自种二十亩,出租三十亩。生意手面却不小,每年要收几百石榆面,贩到扬州、镇江、南京、上海等地,卖给做香的厂店。他“眼睛很神气,舌头也不短,交游广阔,手脚大方,在唐河一带颇有点儿名气”。日本兵打进来以后,田玉堂想洗手不干,因为一来兵慌马乱,路上不太平;二来唐河一带闹起了共产党,带头的竟然是当地赫赫有名的财主家大少爷、学政法的大学生严家驹。他不但舍弃了鹏程万里的锦绣前程,而且首先把自家的产“共”了,买枪买马买子弹,组织队伍打鬼子,甚至把自己的名字改为严赤!田老板自吹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可像严赤这样的人物,他做梦也没梦见过。共产党究竟有什么魔力,把一个财主家的大少爷吸引过去了呢?真是不简单,了不起!不过感叹、佩服之余,他仍需仔细观察后才决定是否做生意。
日本军国主义的入侵,打断了田玉堂的生财之道,而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又促使他走上了抗日民族解放战争的战场。黄老虎和严赤这两位新四军唐河支队的司令员把他请去,叫他继续做生意,顺便为新四军到江南买些药品,田老板没有推诿,他记起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名言,毅然接受了任务,又戴上礼帽跑起生意来。他为新四军买了不少紧张物资:西药、干电池、缝纫机等,而新四军也一粒不少地付给他小麦——其中有不少是从严赤家里“共产”出来的。在这样的交往中,田老板对共产党人也有了初步的认识和了解,他心里由衷地叹服: “唉,共产党真正了不得,不得了!”而且从此跟定共产党,在抗日战场上干着一般指战员所干不了的工作,发挥着一般指战员所无法发挥的作用。
作家在描写田玉堂解放前的经历时,以浓墨重彩描绘了他一九四二年护送严赤的爱人、新四军政工干部杨曙到镇江美国教会医院看病的历险经过。虽然一路上有鬼子、顽军、伪军、“二黄”及“十一路
等土匪武装,但他凭着“不干不净”的社会关系,在敌占区里也能“路路通”,终于闯过八十二道关卡,使杨曙住进了医院。就在日本鬼子的便衣队搜查医院时,他想方设法保护杨曙,而杨曙则首先考虑他的安全,临危不惧,使他看见了革命战士的一颗赤诚之心,更增添了敬佩之情。从而加深了对共产党人的理解。当他护送着杨曙安全返回唐河支队时,黄、严两位司令员紧紧地跟他握手,并拿出五十块大洋,作为杨曙的医药饭食费用,田老板却坚决不收,话说得掷地有声: “……你们抗日打鬼子,身家性命什么都不要,难道我只认得钱吗?你们硬强着我收,就把我当外人了,就苦了我一片心了!”他,一个商人,一个民族资本家,竟以共产党和新四军把自己当外人而难过。
正因为如此,所以在建国后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中,他很顺利地和他的榆面生意一起得到了改造, “榆面成了做蚊香的原料,他成了蚊香厂的副厂长,还是政协委员”。作家限于短篇小说的容量,采取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的手法,把建国后十七年的历史演变一笔带过,着重写十年浩劫中田玉堂的遭遇。在史无前例的一片“砸烂”和“横扫”声中,田玉堂理所当然地成了“牛鬼蛇神”。这时,他懂得了自己“好吹好炫”的毛病要不得,也作了诚恳、深刻的自我检讨。然而,此时的田老板不曾料到共产党里面还有假共产党,而且假共产党要陷害真共产党。所以,他不但上纲上线批评自己的缺点,而且把审问和毒打他、要他诬陷严赤和杨曙曾经暗通日军的家伙称为同志,诚心诚意对他们宣传自己所见过的事实和所理解的真理:“共产党讲究实际,将来定案要三头六面对证的。屋顶上掀瓦,片片儿要落地。我如果胡说,将来怎么有脸见人?怎么对得起共产党?”“天地良心,人家杨同志清清白白,我不能含血喷人啊——”田玉堂正因为要维护自己的良心,不做对不起共产党的肮脏事,才受尽酷刑。
林彪集团垮台后,田玉堂满以为自己可以获得“解放”了,却怎么也没想到昔日由自己介绍参加了抗日工作、解放后当了副县长,现在又当上县革委会主任的田有信,竟然参与了陷害严赤、杨曙和自己的卑劣活动,故而他非但没能被落实政策,反而被押着“巡回批斗”。这就使他对一些假共产党人有了一定的认识。
粉碎“四人帮”后,田玉堂的胆子大了。当昔日参与审问和毒打他的田有信的走卒季部长找他“落实政策”时,田老板竟翘起尾巴来了,非但不肯签字,而且理直气壮地宣称: “什么排除嫌疑,摘掉帽子?要是在‘四人帮’垮台之前,你们能这样,我倒要感激你们。现在呀,哼!我要彻底平反!你们含血喷人,要低头认错!”“帽子我留着戴戴!没关系,反正也戴惯了!我倒要看看,现在是真共产党还是假共产党! ?”……田玉堂之所以这样硬气,是因为他坚信真的共产党就要回来了。黄司令员的复出和专程访问,田玉堂被送进医院治疗,上级派来的工作组到县里深入发动群众,揭批林彪和“四人帮”的罪行,都圆满地回答了田玉堂提出的发人深省的问题。
究竟应该怎样评价田玉堂?用小说中黄司令员的话来说: “对嘛,他是个资产阶级,路路通!鬼子、汉奸、土匪、顽固派,他都有关系,一身泥,一身脏!这都过去了几十年了嘛,可是人家的心是向着共产党、新四军的,没有通林彪、 ‘四人帮’,比起那些‘干干净净的共产党员’要干净得多!”把这样一个浪迹江湖、性格复杂的资本家作为小说的主人公,而且作为正面形象塑造,这在当代小说创作中还未曾有过。作家能大胆闯入禁区,坚持从生活实际出发,既写了他“不干不净”的社会关系,“好吹好炫”的习惯作风;也写了他正直、善良、不出卖良心,真心热爱和拥护共产党,决心跟共产党走的可贵品德,从而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独特复杂、真实可信、栩栩如生的资产阶级爱国民主人士的正面形象,避免了脸谱化和概念化的弊病,为当代文学的人物画廊增添了新的典型形象。
作家在塑造田玉堂的形象时,从不静止地去写他的心理、动作、情感,而是始终用说书人的口气,写故事的笔调,边叙述、边评价。在人物关系和各种事件的选择、剪裁、安排、照应等方面,主次分明、详略得当。作家从田玉堂四十年的生活境遇中,截取了几个横断面,或描绘,或渲染;或详写,或点缀;特别突出写了两件大事,即抗战时期护送杨曙就医和十年动乱中深陷冤狱、有口难辩。由此,把他和不同时代众多的人物纠缠在一起,彼此冲突,前后对照,相互映衬,既展现其性格的各个侧面,也揭露、鞭挞了诸如田有信这类假共产党人的丑恶灵魂。至于个性化的语言和浓郁的生活气息,更为人物形象增添了引人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