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面糊,周立波《山乡巨变》中的一个贫农,本名盛佑亭,面糊是他的小名,亦即是他的外号。因为他为人处事总是面里面糊,所以人们就自然而然地送给了他这一雅号。
亭面糊是我们在小说中第一个认识的清溪乡的人物。他是在旧社会的苦水中熬煎过来的人,他的脸很瘦,虽说只有五十二岁这样还不算太老的年纪,但额头上和眼角上尽是深深的皱纹,矮小的身材已经有点驼背,一看便知道是个饱尝岁月艰辛的庄稼人。
这是一个个性十分鲜明的人,他坦率、罗嗦,无论是碰到什么人,只要人家“用心地,或是装做用心地”倾听他的谈话,他就会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对别人“推心置腹,披肝沥胆”。他在陌生人邓秀梅面前毫无顾忌地谈思想,谈身世,问一答十。他甚至不辨好坏,把坏人龚子元看成是和自己一样的穷人,对他无话不说。他还盯着龚子元的脸,煞有介事地说自己容不得坏人。这是多么天真和幼稚的坦率啊!他既精明又面糊。他本来很不喜欢开会,一听到开会,就叫自己的儿子去代替。但当有一次听说会议很重要,以为是发救济粮款,便亲自出马,很早就到。当得知不是那回事时,他就希望早点散场。这是何等的精明。碰到谢庆元吃水莽藤自杀,亭面糊虽已感觉到对方的反常并产生了疑心,但还是被谢庆元转换一个话题而掩盖过去。特别是当水莽藤的毒性发作,谢的肚子隐隐作痛,亭面糊还糊里糊涂地说“回去赶快灌碗姜汤水,困在床上,拿被窝蒙头盖上,出身老麻汗,包你会好”。他本不相信瞎子“算八字”,讥笑自己的老婆,说“你有算八字的钱,何不把得我去打酒吃”,并当场拆穿瞎子的西洋镜。但因瞎子说过他“会去住高楼大瓦屋”这样的话,正好土改时自己分到一幢地主的“一色的青瓦”屋,就又相信瞎子算得还“真有点灵验”。他平生最忌从女人晒裤子的竹篙下过身,以为碰到这类事就要“背时”。当谢庆元在他面前叹自己“为什么这样子背时”时,亭面糊就连忙问: “你在堂客晒小衣的竹竿底下过过身吗?”“你用女人脚盆洗过澡没有?”这种浓厚的旧意识的表现,说明了亭面糊缺乏科学文化知识的头脑是那样的保守和落后。他非常好强,却又很是怯懦。他的好强,全都表现在嘴上。他总把自己吹得很高明,装扮得很威风,无论在什么重要的场合,他都会到场插上一手,说上儿句,表现得像很有办法一样,结果却是什么主意也拿不出。他曾对邓秀梅夸口说: “不要看我这个样,我是惹发不得的,我一发起躁气来,哼,皇帝老子都会不认得。”而在行动上则不见有任何英雄作为,有时却显得是那样的胆怯怕事。在家里,他受封建家长制思想影响很深,总是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跟孩子说话。他的嘴巴能“骂死人”。在用牛时,他又骂牛。可是不论是人或牛,不但不怕他,反而觉得他易于亲近。他爱吃贪喝,嗜酒如命。只要谁提到有酒喝,他就浑身来劲。由于贪杯,他把劝龚子元入社的事丢到九霄云外了。一次,他为社里卖完红薯,走在街上,禁不住酒香的引诱,拿了八角钱的公款去过了一顿酒瘾。回社后被当会计的儿子“卡住”。为此,还始终不忘,而当众出儿子的丑。他对岳母的感情,似乎也集中表现在那坛“镜面酒”上。他岳母死后,他一边劝人不要哭,一边想起昨夜喝的岳母为他准备的最后一坛子“镜面酒”,这个平时不动感情的人“也落泪了”。
亭面糊是一个跨越新旧两个社会的人。旧社会为他安排的是“衣无领,裤无裆”的命运。由于自己的辛勤劳动,虽然也曾侥幸有两次“起水”的机会,但终因自己烂脚,大儿子一病不起,以及老婆一病就是三个月,到头来别说是房屋田地,就连柴山也没有一块。解放后,他分到了瓦房、田地、竹山等。新旧社会的不同,他深有体会,但究竟为什么不同,他并不理解。他过去不认识自己被压迫被剥削的阶级地位,今天也不知道自己已成为当家作主的主人。在他的思想上,那种从旧社会带来的小私有者的观念还很浓厚。他一方面相信党和政府是正确的,另一方面又怕土改给他带来的好处得而复失。因此,一旦碰上与自己的想法不合的事,冲突也即产生。这样,就使亭面糊形成了一种十分矛盾的性格。他是一个贫农,但又怕别人看不起,硬要把自己朝富有者一边拉。因为听见竹子要归公的谣传,一方面他跟老婆说“就算归公,也没亏我们”;另一方面又不甘落后地立即砍了竹子去卖。他很早就加入了互助组,而当互助组出现一些矛盾时,又说: “依我看,不如不办好。”对办好互助组产生了动摇。亭面糊入社时的表演,更是精彩至极。他精心地编造了一篇有趣的“夫妻夜话”,说老婆对入社是如何如何有想法、有顾虑,而不愿入社,自己又是怎样怎样耐心地开导说服老婆,直至通宵,老婆的思想才通。最后,一家五口“真正做到了口愿,心愿,人人愿,全家愿”。在这段自我吹嘘的表白中,亭面糊虽然极力地表现自己的高明,其实,他的内心却充满了矛盾,对入社顾虑重重。正因如此,当听说山要归社的谣传后,他便信以为真,连忙回家准备,打算“扎扎实实干它一通宵”。只是因一觉睡到天亮而错过了时机。亭面糊的性格就是如此地充满了矛盾。透过这种矛盾,我们可以看出,旧社会的烙痕与新社会的影响在亭面糊身上表现得是非常明显的。
不过,亭面糊身上的新旧社会的影响并不是平分秋色,一半对一半,应该说,新社会对他的影响,他身上的许多积极因素,不时闪烁光芒。对于入社,他虽说有种种想法和重重顾虑,但最终自我否定了那些不愿入社的想法,而毅然申请报名入社。他虽说已有参与砍伐山林的思想和行动上的准备,但毕竟不像上次砍竹子那样付诸行动。他信任党和政府,他的家里经常接待党的基层干部,十分乐意接受干部交给他的任务。虽说其中夹杂着图虚荣的思想,但更多的还是积极向上的精神。他是常青社屈指可数的用牛好把式之一,合作社一成立,为了搞好生产,他为集体献出了自己全部力量和技艺。亭面糊总是把社里的农活挂在心上,即使是岳母病危即将离开人世时,他也想着“要赶回去耖田”,怕误了社里插秧。他对社里的牛十分体贴,下雨天用牛,他就在牛头上的两角之间绑上一顶破草帽,说是“人畜一般同,人的脑门心淋了生雨,就要头痛,牛也一样”。为了把社里的牛养好,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多年积累起来的“牛经”传授给别人,等等,无不体现了亭面糊爱护集体的真诚的心意。
亭面糊是一个充满喜剧色彩的人物,他不出场则已,只要一出场,他那淳朴的性格,诙谐幽默的谈吐,天真乐观的作派,眉飞色舞的神态,以及爱占小便宜,喜吃贪喝等种种滑稽表演,总是叫人忍俊不禁。作者抓住了亭面糊这些个性鲜明的特征,让他生动逼真,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读者面前,甚至让读者感到亭面糊并不是小说中的人物,而明明白白是现实生活中一个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