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戎在一九六二年创作的短篇小说《赖大嫂》,显示了作家对生活的敏感,主人公赖大嫂,她的“不好不坏,亦好亦坏,中不溜儿”折射着历史和现实的内容。
赖大嫂,三十七岁的公社女社员,是一个放泼耍赖的角儿,她那“石鸡子滚坡似的高嗓门”闻名全村,喜欢和人争吵,一语未了,就“把镰刀似的脚,连连跺了几跺”。
那是全民“大跃进”的波澜退下后的日子,生产队规定社员养一头猪,供应一百斤饲料。赖大嫂领了猪饲料以后,只过了三个月,便通知队里说她的猪突然生病死了。队里动员她再喂养一头,她不肯;叫她退猪饲料,也死活不肯,说是给猪吃光了。
她第二次喂猪,是半年之后。队里有了新办法:队里不供应饲料,自喂自养,收入归己。这无疑是诱人的,但是赖大嫂还是三心二意,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大跃进”年代的“共产风”,使她心有余悸——“鬼才信你们说的话,到时候猪喂肥了,卖了钱要交公,还不是白白操劳一场!”话虽是这么说,小猪还是抓了回来,她瞻前顾后地思忖了一番。于是,她的小猪抓回来后,不圈不喂,整天不是在场里拱麦秸垛,便是在秋庄稼地里啃庄稼。真可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赖大嫂的喂猪方式,自然招来乡里的不满。家庭副业组长立柱妈是个好心肠的老太太,在群众的压力下也不得不开个养猪户会议。会上,她并没有敢指名赖大嫂有什么不对,赖大嫂却当场跺着脚叫骂起来:“……你看见我的猪吃了哪里的庄稼?你们抓住了?是我的不是?……”立柱妈原是一片好意,却招来一肚子的气。还是这位讲情面的副业组长的儿子有能耐,民兵队长立柱在会后三天,抓住了赖大嫂的那头在山药地里乱拱的小白猪。
立柱把小白猪抓回了家,他妈自然怕事。母子俩争执未定,家门口就响起了赖大嫂那石鸡子滚坡似的高嗓门。小说精彩地描述了赖大嫂“打上门来”的场面:
先是嚎叫着进来,双脚在院里站稳,伸手指着立柱便嚷:“你们欺侮的我还能活不能!”
继之,不等立柱妈说明,连连跺了跺镰刀似的脚: “谁说我的猪到了庄稼地里?到了哪块地里?为啥不把我叫出来让我看?我的猪压根儿就不会到地里!……你们娘母打牌定计,一回一回的欺侮我,我和你家祖宗三代有了什么仇?”说罢,仰起脖颈,瞪着眼,呜呜哇哇地放声干嚎起来。
继之 在旁人劝说的气氛下,赖大嫂气焰又高起来,镰刀似的脚,跺得登登响,冲着立柱大骂: “他年纪小不懂事,怎么不爬到粪坑里吃屎去!”一句话把立柱激怒了,伸开手正准备打她两巴掌,被旁人拉住。这下可好了——“娃娃,你还想打人?”“今天我就豁着进司法科哩!”“你打,你打!反正我三十七的阳寿也活够了!”一阵连珠炮的嚷。不过,她还是怕打的,心中清楚得很,一面凶神恶煞地叫嚷,一面直往后退。
最后,直到围观者轰起了嬉笑戏谑,赖大嫂才不敢恋战,又虚张声势地往立柱面前冲了几下,扭身便走。一面走,一面嚷, “村里不是死的没了人,还有领导,我要找他们说理去,他们要不给解决,我就到县里,省里,有说理的地方,不能受你们这欺侮!”说罢,回头狠狠地向围观者扫了一眼,拐着镰刀脚,登登登地走了。
——赖大嫂回去后,越来越觉得正儿八经地养猪不是理,三天后把小白猪杀吃了。这样便结束了第二次养猪的事。
她的小白猪是杀了,而别的养猪人一年后却有了实在的进益,比如立柱妈卖了三百斤的一头猪,在供销社买回了许多好东西。这又窘杀了赖大嫂,她“占小便宜终吃大亏”,于是又萌生了第三次养猪的念头。
小说用了将近一半的篇幅细致地状绘了赖大嫂吃后悔药的焦躁。她是如何的逼丈夫出头去抓小猪,她是如何撑着笑脸向立柱妈赔不是,她是如何瞒天过海地要订下小猪,一听到丈夫抓回的小猪的叫声,她是如何的眉开眼笑,……赖大嫂全部失落的心怀被作家用说书的腔式娓娓地道出。这实现第三次养猪前的人物色调和前两次迥然相异,撒泼的赖大嫂收敛了全部的锋芒,她是谦卑的、诚恳的,当然也是颇有心机的。甚至在家中她也演出了第一遭不回丈夫嘴的奇迹—“听着丈夫说完了,只惭愧地笑了笑,便忙着喂小猪去了”。
赖大嫂的三次养猪行状,真实地反映着她所处的时代内容。她是自私的,这是历史投掷在我国农民身上的精神负担,而表面似乎是“一大二公”的共产风并没有使赖大嫂丢掉因袭的负担,相反加剧了她的私心。她的实际得不能再实际的心理,有实在的生活依据。作家对生活的态度是严肃而忠诚的。赖大嫂第三次养猪的全部表现,凝集着作家对社会主义时期农民思想进步的期待。小说发表后,囿于当时的情况,所有评论都是不准确的,甚至大部分评论将赖大嫂判定为所谓“中间人物”的典型,施以政治挞伐。这些都是不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