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于一九三八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华威先生》,成功地为人们提供了一个伪善浮夸、骄横无耻的中下层国民党党棍的肖像。画幅五千言,所描画的对象,姓华名威,人们都称呼他为“华威先生”。
华威先生——“他永远挟着他的公文皮包。并且永远带着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杖。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他的结婚戒指。拿着雪茄的时候就叫这根无名指微微地弯着,而小指翘得高高的,构成一朵兰花的图样”。据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对抗战活动表现得异乎寻常的“积极”和“热心”,他坐着“钢丝在闪着亮”的包车,像“闪电一样快”的飞跑,忙着去参加各种抗日的会议;他“一天要开几十个有关抗战的会”,老觉得时间不够支配, “我恨不得取消晚上睡觉的制度。我还希望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时”。如此的抗战救亡专家,作家在现实生活中见过。抗战初期,张天翼在长沙搞文化界的统一战线工作,当时的“文化界抗敌后援会”的部长都是民主人士,后来国民党要来争领导,要争作部长,演出过不少“当了部长又不干抗日的事”的活剧。华威先生大抵是作家“有感于此”而作成的人物。
在这篇速写中,作家从错综复杂的生活现象中,截取了最能表现生活特征的五个横断面,勾勒出人物性格的基本方面。
华威先生跨上他的包车,到“难民救济会”参加会议。照例——会场里的人全到齐了坐在那里等着他,他是迟到了。他的“态度很庄严,用一种从容的步子走进去”,并且还点点头, “眼睛并不对着谁,只看着天花板”。他似乎挺客气地选择了一个离主席位子最远的冷角落坐下。并立即声明:“我不能当主席”。他拿着一枝雪茄烟打手势。“工人救亡工作协会的指导部今天开常会。通俗文艺研究会的会议也是今天。伤兵工作团也要去的,等一下,你们知道我的时间不够支配,只容许我在这里讨论十分钟。我不能当主席,我想推举刘同志当主席”。两分钟后,猛的站了起来,拍几下手板,打断了主席“哇啦哇啦”的讲话,他开始发表了一通有关“青年工作人员要认定一个领一导中心”的意见。之后, “把帽子一戴,把皮包一挟,瞧着天花板点点头,挺着肚子走了”。这是第一个断面。
第二个断面发生在“通俗文艺研究会”会场。华威先生又迟到了,进了会场,点着了雪茄烟,装腔作势地“拍了三下手板”,看见已有人在讲话了,颇感不适,于是又是打断了别人,习惯地说看: “主席”, “我因今天另外还有一个集会,我不能等到终席。我现在有点意见,想要先提出来”。同样,又是一通“文化人在当地的领导中心的领导之下”之类的话。
五点三刻,华威先生来到“工人救亡协会指导部”的会议室。这是第三个断面。他又“迟到了”,这回他脸上却堆满了笑容,并且“对每一个人点头”,劈面致歉: “对不住得很,对不住得很,迟到了三刻钟。”主席只得对他笑笑,他却“笑着伸了伸舌头,好像闯了祸怕挨骂似的”。他当时和那个小胡子私下的攀谈几乎像工笔镂刻——他“带着很机密很严重的脸色”, “小声儿问那个小胡子:昨天你喝醉了没有?”“我啊——我不该喝了那三杯猛酒”,“尤其是汾酒,我不能猛喝。刘主任硬要我干掉……密司黄说要跟刘主任算账呢:要质问他为什么把我灌醉”。人们或许会相信在这样一个有身份的会议上,华威先生会坚持到终席。然而失望的是你们!他照例打断人家的发言,不过较之前番两次多了一些“请求各位原谅”的说明,而他的发言倒仍然是一个中心点: “这个指导部是个领导机关,这个指导部应该时时刻刻起领导中心作用”。
妇女界组织的“战时保婴会”,本以为无须劳华威先生大驾,总得体谅体谅这位大忙人,所以没有邀请华威参加。这在华威看来,无疑是摆脱领导的荒唐,简直叫他“吃了一大惊”。于是,小说有了第四个精约的断面。华威到处打听,调查,设法把一个负责人找来,“把下巴挂了下来”进行恫吓,威胁,最后终于挖空心思挤进去,当了战时保婴会的委员,实现了领导权。于是故伎重演: “在委员会开会的时候,华威先生挟着皮包去坐这么五分钟,发表了一两点意见就跨上了包车。”
最后一个断面发生在华威先生的家中。他正在对两个组织“难民读书会”的学生发脾气——“浑蛋!”他咬着牙,嘴唇在颤抖。“你们小心!你们,哼,你们!你们!……”他倒在了沙发上,嘴巴痛苦地歪着。 “妈的这个这个——你们青年!……”全部缘由是简单的,大抵是为着青年如此对他这个“领导”还不够虔诚,而他却以政治问题加罪于青年,并且爆发出整篇小说最强烈的声调和形体。
华威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伪善浮夸、骄横无耻所包容的社会内容是深广的,他的身上凝集着那些抗战初期国民党顽固派新官僚的共同本质。他的谦让,他的忙碌,掩盖着他在觊觎抗战领导权的实质。“五四”以来新文学作品中刻划的官僚形象,带有浓厚封建色彩的居多,而华威却是官僚中的新派:党棍。他只有产生在特定的抗日时期,是国民党假抗日、真反共的典型环境中的“这一个”。惟其如此,他的结局不会太妙。小说在结尾处,画龙点睛地写出了他的色厉内荏: “嘴唇在颤抖”, “他没命地喝了许多酒,嘴里嘶嘶地骂着那些小伙子。他打碎了一只茶杯”。汹涌壮阔的人民群众抗日洪流必将淹没这种丑类。
讽刺的生命在于真实, 《华威先生》的讽刺深深扎根于生活真实的土壤中。娴熟的夸张手法,使华威先生从外表、自白、心理到所有举止被一层滑稽的色彩涂抹着,尖锐地暴露了生活中的喜剧性矛盾,放大了反面事物的典型特点,使华威的形象浮雕化、漫画化。诸如本文开首所列人物的外形特征,类乎小说中“接着掏出表来看一看,他那一脸丰满的肌肉立刻紧张了起来。眉毛皱着,嘴唇使劲撮着,好像他在把全身的精力都要收敛到脸上似的”,又类乎华威在与小胡子的那番交谈中所表现出来的矫情和夸饰……,都是旨在撕破华威从外表到内心的无价值的内容给人看,形成了蕴藉而深刻的讽刺。
莱辛在《拉奥孔》中指出:“尊严与礼仪的表象如果和可嫌厌的东西形成反衬,也就会变成可笑的。”三个会场,华威表现出三副嘴脸,三种态度。在“难民救济会”上,目空一切、唯我独尊;“通俗文艺研究会”上,布鼓雷门、装腔作势;而在另一个层次较高的“指导部”会议上则是另一副样子:又是堆满笑容,又是点头哈腰,连声道歉之外,还伸了伸舌头。作家着墨经济,华威先生阿谀逢迎、圆滑世故的性格却跃然纸上。作家又常常抓住人物自相矛盾的言论和行动,让人物在矛盾的状况中自我暴露,自我鞭挞,寓强烈的讽刺于人物的言行之中。他为了表现对抗战运动的诚意和热心,吁请“你们可以到我家里去找我商量”。这时他的内心语言大概是: “反正我成天泡在外面。”他满以为用这一招可以堵住人家的口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一位长发青年却当面揭穿三次登门都吃闭门羹。华威于是狼狈起来,只能尴尬地以“我有别的事”来为自己辩解,但是他越辩解,就越暴露出自己的虚伪,小说的讽刺效果因此也越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