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曹禺发表了他的第三部剧作《原野》。这是一部性格和心理戏剧,自有其独到的价值。剧作男主人公仇虎这一艺术形象,颇为引人注目。
一个秋天的傍晚。“地面依然昏暗暗,渐渐升起一层灰雾,是秋暮的原野,远远望见一所孤独的老屋,里面点上了红红的灯火”。他,背对着我们,失望的黑脸仰朝天,两只粗大的手掌死命乱绞,想挣断足踝上的桎梏。……他蓦然跳起来,整个地翻过身来,面向我们,屏住气息瞩望——“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人会惊怪造物者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丑陋的人形:头发像乱麻,硕大无比的怪脸,眉毛垂下来,眼烧着仇恨的火。右腿打成瘸跛。背凸起仿佛藏着一个小包袱。筋肉暴突,腿是两根铁柱。身上一件密结纽绊的蓝布褂,被有刺的铁丝戳些个窟窿,破烂处露出毛茸茸的前胸。下面围着既宽且大的黑皮带——前面有一块瓦大的铜带扣,贼亮贼亮的。他眼里闪出凶狠,狡恶,机诈与嫉恨,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他就是仇虎。
仇虎的父亲仇荣,被当过军阀连长的恶霸地主焦阎王活埋而死。焦阎王继而抢占了仇家的田地,烧毁仇家的房屋,仇虎的妹妹被他强送进妓院而悲惨身亡。仇虎本人也被焦阎王诬告为土匪投入了牢狱,他的未婚妻花金子,被迫成了焦阎王的儿子大星的续弦。八年后的现在,仇虎从狱中逃出,胸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焰。复仇,是他的最高任务,复仇,是他生命意义的全部寄托!复仇,他是一头复仇的猛虎!但是,杀人的祸首焦阎王已经死去,只剩下阎王的瞎老婆焦氏和儿子大星。“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没有等我回来才死!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不等我!”这使仇虎太愤怒了。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消除复仇的决心。他将同分别八年的金子重结旧情,而这首先被看成是向焦家复仇的第一步,叫“你的儿媳妇在你这老脸上打了一巴掌”。
这是一对旧情人的偷情勾当。虽说仇虎的本意主要在复仇,但未始没有对以往恋情的反刍,未始没有被女人泼野所煽动起来的风暴。“抓手”是第一幕中相当有诱惑力的场面。用戏剧术语说,这是一个必需场面,仇虎在表达情感时方式的奇特和力量的凶猛凸现着他那被压迫的精神世界的粗犷和狡恶。十天的幽会充满着爱和恨的交杂,仇虎狠狠地抓住金子的手腕,竭力发泄着他久蓄的激情,表达了对于金子——“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窝!”——无法摆脱的爱。“你痛么?”“叫你痛,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本来是要对方不忘记自己的爱,竟使金子痛得“大叫”,痛得“眼泪几乎流出”。短促的台词,强烈的形体,以及场境的紧张,使“抓手”和之后“捡花”一段对手戏,远不是男女之间打情骂俏的戏谑,远不是缱绻无已的温柔体贴,实在是爱恨参半,爱得如此之痛,恨得又如此之深!
如果不用通常道德化的标准去看待仇虎与金子的旧情重结,因此多少可以宽宥仇虎的话,那么他后来的杀死大星,还借焦氏之手杀了大星和前妻生的儿子黑子,便是有悖一般农民本质的变态行为了。尽管金子并不愿意继续维持和大星的关系,但连她也认为大星是无辜的,更何况是小黑子。仇虎却有自己的解释: “我要她(指焦氏)活着,一个人活着。”这是复仇之神的狡恶。有人会将这种狡恶理解成是焦阎王的残酷迫害逼出来的,有部分道理,可不宜强调过分。剧作家不主要在说明这个社会,而倾力在开掘这个性格。仇虎未尝不清楚杀死大星的不合理,他的性格中的机诈和嫉恨使他先激起大星的怨恨,诱使大星先动手。他的这份敏慧来自复仇之渊。杀人之后他又产生了害怕和自责,深陷在苦痛的自我谴责之中,以致幻觉里出现了类乎奥尼尔《琼斯皇》中的恐怖情景。
得到焦氏报告的侦缉队,追捕着带着金子出逃的仇虎。仇虎和金子闯进了充满着“原始的残酷”和“生命的恐惧”的黑林子,甚至在幻觉中闯进了冥幽世界。在这鬼气郁勃、黑暗无边的处所,仇虎有惶恐、迷惘,但复仇依旧是鞭打不掉的信念。请听听他对阎罗不公的控诉吧:他咬牙切齿地抗辩着:“阎王,阎王,原来就是你!就是你们!我们活着受尽了你们的苦,死了,你们还想出个这个地方来骗我们,想出这个地方来骗我们!”从现实界到非现实界,仇虎复仇之火愈烧愈烈,竟直变成悲痛欲绝的哀号。最后,金子逃出了,而仇虎却在追捕的枪声中无法和心爱的女人奔向“黄金子铺地的地方”。在越来越明亮的曙色中,把铁镣举到眼前,狞笑而快意地“哼”了一声,“一转身,用力把铁镣掷到远远铁轨上”,他沉重地倒下了。临死前他对金子说:“告诉他们,现在仇虎不相信一天,不相信地,就相信弟兄们要一块儿跟他们拚,准能活,一个人拚就会死。叫他们别怕势力,别怕难,告诉他们我们现在要拚,得出去,有一天我们的子孙会起来的。”仇虎的这种思想没有得到全部剧作的情节和场面的支持,是三十年代中期的曹禺就他个人的认识给人物外加的一层光圈。剧作有对现实的巨量的憎恨,《雷雨》和《日出》是这样,《原野》也是这样,但他还没有力量科学地剖析这个社会。他暂时困于他个人的条件,并不是从探索农民的出路问题而否定了个人复仇的道路的。他写了一个农民,但完成的并不是一个地道的农民,而仅仅并且也值得自豪的是一个复仇的性格。仇虎最后的失败,他渴望着“一块儿跟他们拚”,只是一种寡不敌众的体认,实在和民间故事中一个国王叫他的儿子折箭的意义差不多。
仇虎从观念到行动都集中于复仇,所谓中国农民本质特点在他身上有多少或又作如何表现,是无关重要的。有人说曹禺从一个抽象的性格出发,人物缺乏个性,都是很有见地的。曹禺卓越的戏剧才情使他过于迷恋于仇虎这个复仇之神。他的过分倚重奥尔尼的剧作风格,大抵也是由于同一的原因。奥尔尼剧作技巧背后的神秘主义哲学气息,使《原野》的男主角也充满了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琼斯皇》的框架甚至成了仇虎活动的空间;弥漫于《琼斯皇》的心理氛围越过茫茫的太平洋笼罩在中国的仇虎身上。剧作家用人物强烈的动作蒸发着人物心理活动的烟雾,还用惯常的诗一般的语言写成人物的独白,仇虎凝视焦阎王照片时“阴沉沉地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仇恨的申诉,都是直接抒写心理活动的自我剖析。
“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仇虎矗立在莽莽苍苍的原野上,“他象征着严肃,险恶,反抗与幽郁”,他是勃发着生命本体冲动的复仇之神,是这原野上回荡千秋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