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或谓兔丝无根①。兔丝非无根也,其根不属也②,仗苓是③。慈石召铁④,或引之也。树相近而靡⑤,或軵之也⑥。圣人南面而立⑦,以爱利民为心,号令未出,而天下皆延颈举踵矣⑧,则精通乎民也。夫贼害于人,人亦然。
今夫攻者,砥厉五兵⑨,侈衣美食⑩,发且有日矣,所被攻者不乐(11),非或闻之也,神者先告也。身在乎秦,所亲爱在于齐,死而志气不安,精或往来也。
德也者,万民之宰也(12)。月也者,群阴之本也(13)。月望则蚌蛤实(14),群阴盈;月晦则蚌蛤虚(15),群阴亏。夫月形乎天(16),而群阴化乎渊;圣人行德乎己,而四荒成饬乎仁(17)。
养由基射光(18),中石,矢乃饮羽(19),诚乎光也。伯乐学相马(20),所见无非马者,诚乎马也。宋之庖丁好解牛(21),所见无非死牛者,三年而不见生牛,用刀十九年,刃若新“��”研(22),顺其理,诚乎牛也。
钟子期夜闻击磬者而悲(23),使人召而问之曰:“子何击磬之悲也?”答曰:“臣之父不幸而杀人,不得生;臣之母得生,而为公家为酒;臣之身得生,而为公家击磬。臣不睹臣之母三年矣。昔为舍氏睹臣之母(24),量所以赎之则无有(25),而身固公家之财也,是故悲也。”钟子期叹嗟曰:“悲夫!悲夫!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26)。悲存乎心而木石应之。”故君子诚乎此而谕乎彼,感乎己而发乎人,岂必强说乎哉(27)?
周有申喜者(28),亡其母,闻乞人歌于门下而悲之,动于颜色(29),谓门者内乞人之歌者(30),自觉而问焉(31),曰:“何故而乞?”与之语,盖其母也。故父母之于子也,子之于父母也,一体而两分,同气而异息。若草莽之有华实也,若树木之有根心也,虽异处而相通。隐志相及(32),痛疾相救,忧思相感,生则相欢,死则相哀,此之谓骨肉之亲。神出于忠而应乎心(33),两精相得,岂待言哉?
【注释】 ①兔丝:即菟丝,一种寄生的蔓草。 ②属(zhu主):连接。 ③伏苓:即茯苓,寄生在松树根上的一种块状菌。古人认为茯苓是菟丝的根,所以《淮南子·说林》中说:“茯苓掘,兔丝死。”④慈石:即磁石。 ⑤靡:通“摩”,摩擦。 ⑥軵(fu 斧):推。⑦南面:面向南。古代以坐北朝南之位为尊。这里指处于君位。 ⑧延颈举踵:形容殷切盼望。 ⑨砥(di底)厉:磨砺。五兵:通常指矛、戟、弓、剑、戈。 ⑩侈衣美食:古代打仗,将士出征前,往往赏赐丰厚,故有“侈衣美食”之举。 (11)被:遭受。 (12)宰:主宰。 (13)群阴:各种属阴之物,如蚌蛤之类。 (14)月望:月满之时。实:指蚌蛤之肉随月圆而满盈。 (15)月晦:月光尽敛。时在农历的每月最后一日。(16)形:显现。 (17)四荒:指四方荒远之地的人民。饬:整治。 (18)养由基:春秋时楚国大夫,以善射著称。(si 四):同“兕”,兽名,属犀牛类。 (19)饮羽:箭射入石中,尾部羽毛隐没不见。 (20)伯乐:春秋秦穆公时人,以善相马著称。 (21)庖丁:名叫丁的厨师。解牛:分卸牛的肢体。庖丁解牛之事可参见《庄子·养生主》。 (22)??:通“磨”。(23)钟子期:春秋时楚人。 (24)昔:夜。这里指昨天夜晚。舍氏:《新序》作“舍市”。 (25)量:思量。 (26)椎:击磐工具,木制。石:指磐。(27)强(qiang抢):极力。 (28)申喜:周人。 (29)颜色:脸色。 (30)内(na钠):纳。 (31)自觉:疑是“自见”之误。 (32)隐志:潜藏于心的志向。 (33)忠;通“中”,内心。
【今译】 有人说菟丝没有根。其实菟丝不是没有根,只是它的根与它不相连,茯苓就是它的根。磁石吸引铁,是有一种力在吸引它。树木彼此生得近了,就要互相摩擦,是有一种力在推它。圣人面南为君,胸怀爱民利民之心,号令还没有发出,天下人就都伸长脖子,踮起脚跟殷切盼望了。这是圣人与人民精气相通的缘故。贼寇伤害他人,他人也会有类似的反应。
假如有国家准备进攻他国,正在磨砺兵器,犒赏军队,离出征没几天了,这时即将遭受进攻的国家闷闷不乐,并不是他们有人听到了风声,而是精神先感知到了。一个人身在秦国,他所亲爱的人在齐国,如果在齐国的人死了,在秦国的人就会心神不安,这是精气互相往来的缘故啊。
德是万民的主宰,月亮是各种属阴之物的根本。月满的时候,蚌蛤的肉就充实,各种属阴之物也都随着满盈;月光尽敛的时候,蚌蛤的肉就空虚,各种属阴之物也都随着亏损。月相变化显现于天空之上,各种属阴之物都随着变化于深水之中。圣人修养自己的品德,四方荒远之地的人民都随着整饬自己,归向仁义。
养由基射兕,射中石头,箭羽没入石中,这是由于他把石头当成兕,精神集中于兕的缘故。伯乐学相马,眼睛看到的除了马以外没有别的东西,这是由于他精神集中于马的缘故。宋国的庖丁喜好分卸牛的肢体,眼睛看到的除了牛以外没有别的东西,整整三年眼前不见活牛;一把刀用了十九年,刀刃仍然锋利得象刚刚磨过,这是由于他分卸牛的肢体时顺着牛的肌理,精神集中于牛的缘故。
钟子期夜间听到有人击磬,发出悲哀之声,就派人把击磬的人叫来,问他说:“你击磬的声调怎么这么悲哀啊?”那个人回答说:“我的父亲不幸杀了人,被处死了;我的母亲虽得以幸存,却没入官府替公家造酒;我自身虽得以活命,却没入官府替公家击磐。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了。昨天晚上在舍氏见到了我的母亲,想要赎她可是没有钱,而且想到连自身也本是公家的财产,因此心中悲哀。”钟子期叹息说:“可悲呀,可悲!心并不是手臂,手臂也不是椎,不是磐,但悲哀存于心中,而椎磬却能与它应和。”所以君子心中有所感,就会在外面表现出来,自己心中有所感,就可以影响到他人,哪里用得着一定要用言辞表述呢?
有个叫申喜的周人,他的母亲很早就失散了。有一天,他听到有个乞丐在门前唱歌,自己感到很悲哀,连脸色都变了。他告诉守门的人让唱歌的乞丐进来,亲自见她,并询问说:“什么原因使你落到求乞的地步?”跟她交谈才知道,那乞丐原来正是他的母亲,所以,无论父母对子女来说,还是子女对父母来说,实际都是一个整体而分为两处,精气相同而呼吸各异,就象草莽有花有果,树木有根有心一样,虽在异处却可彼此相通。心中志向互相连系,有病痛互相救护,有忧思互相感应,对方活着心里就高兴,对方死了心里就悲哀,这就叫作骨肉之亲。这种天性出于内心,而彼此心中互相应合,两方精气相通,难道还要靠言语吗?
【集评】 明·汪南溟:“兔丝之有伏苓,慈石之引铁,精相通也,比喻君民相通,极切至。”
明·杯尚默:“德字正此篇眼目。”
明·罗璟:“此段(按:指“钟子期夜闻击磬”一段)力发精诚之感,藏于此而发于彼。”
明·杨南峰:“以前俱议事,至引证尤为委曲。”
明·陈五岳:“收结精细。”
明·王世贞:“首兔丝二引,言气相感也;又攻者砥厉五兵二引,言精神先往来也;又蚌蛤一引,言亏盈之应也;又养由基二引,言诚动之也;又申喜悲乞人而遇母,言同气之所使也。全篇总见两精之相得,而文之精神可谓溢于满楮矣。”(以上六条见明·归有光辑《诸子汇函》)
明·王锡爵:“此篇专论人君精神通于民心,而民心应接如影响。首以譬喻提起正意,下历引以证之,反复议论,祥悉委婉,令人今省。”(见明·焦竑《二十九子品汇释评》:)
民国·张之纯《诸子菁华录》:“借物性相感以明人性相感,此为开宗明义。以下历言人性相感、君民相感一层,所谓抚我则后,虐我则雠也。攻伐之相感一层,所谓祸福将至必先知之也。所亲之死相感一层,所谓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也。合言天人相感一层,所谓发乎近而应乎远也。专精之感于物类一层,所谓诚至则金石为开也。心之悲感动于木石一层,所谓声音之道与性命通也。骨肉同气之相感一层,所谓父子天性也。”
【总案】 这是《季秋纪》第五篇,旨在谈君道。所谓“精通”是指精气相通,即文中所说的“精或往来”的意思。文章认为君主与民精气相通,因此,君主只要做到“以爱利民为心”、“行德乎己”,虽然“号令未出”,也必然会达到“四荒咸饬乎仁”的大治局面。文章力图以“精气”说解释某些精神、心理现象,这种探索是值得肯定的。文章以譬喻开头引出正题,从不同侧面予以论证,议论层次分明,设喻引事贴切婉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