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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散文《子产相政(襄公三十一昭公十六)》原文及鉴赏

  郑子皮授子产政①,辞曰:“国小而逼②,族大宠多,不可为也。”子皮曰:“虎帅以听③,谁敢犯子?子善相之,国无小,小能事大,国乃宽。”

  子产为政,有事伯石④,赂与之邑。子大叔曰⑤:“国,皆其国也。奚独赂焉?”子产曰:“无欲实难。皆得其欲,以从其事,而要其成,非我有成,其在人乎?何爱于邑,邑将焉往?”子大叔曰:“若四国何⑥?”子产曰:“非相违也,而相从也,四国何尤焉⑦?《郑书》有之曰⑧:‘安定国家,必大焉先⑨,姑先安大⑩,以待其所归。”既,伯石惧而归邑,卒与之。伯有既死,使太史命伯石为卿(11),辞。太史退,则请命焉。复命之,又辞。如是三,乃受策入拜(12)。子产是以恶其为人也,使次己位。

  子产使都鄙有章(13),上下有服(14),田有封洫(15),庐井有伍(16)。大人之忠俭者,从而与之;泰侈者,因而毙之。丰卷将祭(17),请田焉(18),弗许,曰:“唯君用鲜(19),众给而己(20)!”子张怒,退而征役(21)。子产奔晋,子皮止之,而逐丰卷。丰卷奔晋。子产请其田里(22),三年而复之,反其田里及其入焉(23)。

  从政一年,舆人诵之曰(24):“取我衣冠而褚之(25),取我田畴而伍之(26)。孰杀子产,吾其与之(27)!”及三年,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28)。子产而死,谁其嗣之(29)!”(以上《襄公三十年》)

  公薨之月(30),子产相郑伯以如晋(31)。晋侯以我丧故(32),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士文伯让之曰(33):“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34)。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35),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君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36),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37)?寡君使匄请命(38)。”对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39)。逢执事之不闲,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不敢输币(40),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非荐陈之(41),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42),以重敝邑之罪。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43),宫室卑庳(44),无观台榭(45),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46),库缮修(47),司空以时平易道路(48),圬人以时塓馆宫室(49)。诸侯宾至,甸设庭燎(50),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51),巾车脂辖(52),隶人牧圉各瞻其事(53),百官之属各展其物(54)。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55),忧乐同之,事则巡之(56),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灾患(57),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鞮之宫数里(58),而诸侯舍於隶人(59),门不容车而不可逾越,盗贼公行而天疠不戒(60),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所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

  文伯复命,赵文子曰(61):“信(62)。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63),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

  晋侯见郑伯,有加礼(64),厚其宴好而归之。乃筑诸侯之馆。

  叔向曰(65):“辞之不可以己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66@!《诗》曰:‘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绎矣,民之莫矣(67)。’其知之矣。”

  十二月,北宫文子相卫襄公以如楚(68),宋之盟故也(69)。过郑,印段廷劳于棐林(70),如聘礼而以劳辞。文子入聘,子羽为行人(71),冯简子与子大叔逆客(72)。事毕而出,言于卫侯曰:“郑有礼,其数世之福也。其无大国之讨乎?《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73)。’札之于政,如热之有濯也。濯以救热,何患之有?”

  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冯简子能断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能否,而又善为辞令。裨谌能谋(74),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75),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76)。北宫文子所谓有礼也。

  郑人游于乡校(77),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78):“毁乡校如何?”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79),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80),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81),不如吾闻而药之也。”然明曰:“蔑也(82),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实不才。若果行此,其郑国实赖之,岂唯二三臣!”

  仲尼闻是语也,曰:“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

  子皮欲使尹何为邑(83)。子产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愿(84),吾爱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学焉,夫亦愈知治矣(85)。”子产曰:“不可。人之爱人,求利之也。今吾子爱人则以政(86),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其谁敢求爱於子?子于郑国,栋也。栋折榱崩(87)。侨将厌焉(88),敢不尽言。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大官大邑,身之听庇也,而使学者制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89)?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猎,射御贯(90),则能获禽;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厌覆是惧(91),何暇思获?”子皮曰:“善哉!虎不敏。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惧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远而慢之(92)。微子之言(93),吾不知也。他日我曰: ‘子为郑国(94),我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今而后知不足。自今请虽吾家听子而行。”子产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定敢谓子面如吾面,乎?抑心所谓危(96),亦以告也。”子皮以为忠,故委政焉。子产是以能为郑国。(以上为《襄公三十一年》)

  【注释】 ①子皮:郑大夫,名罕虎。子产:名公孙侨。 ②逼:逼迫。 ③听:听命。 ④伯石:郑大夫,名公孙段。 ⑤子大叔:郑国贤臣,名游吉。 ⑥四国:四方邻国。 ⑦尤:责怪。 ⑧《郑书》:郑国的籍,今亡。 ⑨必大焉先:首先要团结优待大族。⑩姑:姑且。 (11)命:策命。古代君王命令,书于简策,称为策命。 (12)受策入拜:接受策命,拜谢国君。 (13)都:国都。鄙;郊外、乡村。章:法规。 (14)服:制服。 (15)封:疆界。洫:沟渠。 (16)庐:房舍。伍:五家为伍。 (17)丰卷:郑大夫,字子张。丰氏系郑国大族之一。 (18)田:田猎。 (19)鲜:指新杀的野兽牲畜。 (20)给:一般的供应。 (21)征役:征召兵卒,欲攻打子产。 (22)请其田里:请求不要没收丰卷的土地住宅。 (23)其入:田里的收益。 (24)舆人:众人。(25)褚:储,此指“没收”的意思。 (26)伍:丈量划分。 (27)与之:协助他。 (28)殖之:生殖。 (29)嗣:继承。 (30)公:指鲁襄公。薨:诸侯死叫薨。据《春秋》,鲁襄公于襄公三十一年六月死。 (31)郑伯:指郑简公。 (32)晋侯:指晋平公。 (33)士文伯:晋大夫,名匀,字伯瑕。让:责问。 (34)诸侯之属:诸侯的臣属。在:存问,聘问。 (35)闬闳(hanhong音旱宏):里巷之门。此指馆舍的大门。 (36)缮:修治。完:同“院”,围墙。葺:修补。 (37)共:同“供”。供命:供应请求。 (38)请命:请问毁坏墙垣的理由。 (39)时事:指聘问之礼。 (40)币:货币,贡品。 (41)荐陈:进献陈列,把礼品陈列于庭进献于主人称荐陈。 (42)朽蠢:朽坏虫蚀。 (43)文公:指晋文公。 (44)卑庳(bi音婢):卑小。(45)台:楼台。榭:在台上建的高屋。台、榭均为观赏之所。 (46)公寝:国君的宫室。 (47)厩:马棚。 (48)司空:负责土木工程的官员。 (49)圬人:泥瓦工匠。塓(mi音觅):涂墙。 (50)甸:甸人,负责柴薪灯火的官员。庭燎:在庭院设置的大烛。 (51)有代:有人代替服役。 (52)巾车:有帷幄的车,此指管理车辆的官员。脂辖:给车轴加油。 (53)隶人:负责洒扫庭除的仆人。牧圉:负责放牧看护牲畜的人。 (54)各展其物:各陈其物以招待外宾。 (55)不留宾:不挽留宾客,即事毕宾客即去。 (56)巡:巡察。 (57)灾:灾祸。 (58)铜鞮宫:晋君别宫,故址在今山西沁县南。 (59)舍:居住。 (60)天疠:天灾,指瘟疫。 (61)赵文子:赵武,赵盾之孙。 (62)信:真的,正确。 (63)赢:受,容纳的意思。 (64)加礼:更加礼敬。 (65)叔向:即羊舌肸,晋国贤大夫。 (66)释辞:废弃辞令。 (67)“辞之辑”四句:语出《诗经·大雅·板》。协:今本《诗经》作“洽”,融洽。莫:安定。 (68)北宫文子:卫国大夫,名佗。卫襄公:名恶,鲁襄公三十年(公元前543年)即位,在位九年。(69)宋之盟故也:诸侯曾在宋会盟,卫君到楚国去,是受盟约的规定的缘故。 (70)印段:郑国大夫,字子石。廷:同“往”。棐林:郑地名。 (71)子羽:即公孙挥,郑国官员。行人:春秋时官员。 (72)冯简子:郑大夫。 (73)“谁能”两句:语出《诗经·大雅·桑柔》。 (74)裨谌:郑大夫。 (75)事成:事情准备就绪。 (75)鲜:少。 (77)乡校:乡间的学校,也是乡人聚会议事的地方。 (78)然明:郑大夫,即鬷(zong音宗)蔑。(79)夫人:那些人。 (80)损怨:减少怨恨。 (81)道:同“导”,疏导。(82)蔑:即然明。 (83)尹何:子皮的小臣。 (84)愿:忠厚老实。(85)夫:同“彼”。 (86)以政:授予政事。 (87)榱(cui音崔):椽子。(88)厌:同“压”。 (89)不亦多乎:不是看得比大官大邑重得多吗? (90)贯:同“惯”。 (91)败绩:车辆颠覆。 (92)慢:轻视。 (93)微:非。(94)为:治理。 (95)抑:语词。

  晋侯有疾①,郑伯使公孙侨如晋聘②,且问疾。叔向问焉,曰:“寡君之疾病, 卜人曰: ‘实沈、台骀为祟。’史莫之知,敢问此何神也?”子产曰:“昔高辛氏有二子③,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④, 日寻干戈以相征讨⑤。后帝不臧⑥,迁阏伯于商丘,主辰⑦,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⑧,唐人是因⑨,以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当武王邑姜方震大叔⑩,梦帝谓己:‘余命而子曰虞,将与之唐,属诸参而蕃育其子孙。’及生,有文在其乎曰虞,遂以命之,及成王,灭唐而封大叔焉,故参为晋星。由是观之,则实沈参神也。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11),为玄冥师(12),生允格、台骀。台骀能业其官(13),宣汾、洮(14),障大泽(15),以处太原。帝用嘉之,封诸汾川,沈、姒、蓐、黄实守其祀(16),今晋主汾而灭之矣。由是观之,则台骀汾神也。抑此二者不及君身(17)。山川之神,则水旱疠疫之灾,于是乎禜之(18)。日月星辰之神,则雪霜风雨之不时,于是乎禜之。若君身,则亦出入饮食哀乐之事也,山川星辰之神又何为焉?侨闻之: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于是乎节宣其气,勿使有所壅闭湫底(19),以露其体(20),兹心不爽(21),而昏乱百度(22)。今无乃壹之,则生疾矣。侨又闻之:内官不及同姓(23),其生不殖,美先尽矣,则相生疾,君子是以恶之。故《志》日:‘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违此二者,古之所慎也。男女辨姓,礼之大司也。今君内实有四姬焉(24),其无乃是也乎?若由是二者,弗可为也己。四姬有省犹可,无,则必生疾矣。”叔向曰:“善哉!肸未之闻也,此皆然矣。”

  ……

  晋侯闻子产之言,曰:“博物君子也。”重贿之。(以上为昭公元年)

  郑子产作丘赋(25)。国人谤之曰:“其父死于路(26),己为虿尾(27),以令于国,国将若之何?”子宽以告(28)。子产曰:“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且吾闻为善者不改其度,故能有济也。民不可逞(29),度不可改。《诗》曰:‘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30)?’吾不迁矣。”浑罕曰:“国氏其先亡乎!君子作法于凉,其敝犹贪。作法于贪,敝将若之何?姬在列者(31),蔡及曹、滕其先亡乎,逼而无礼。郑先卫亡,逼而无法。政不率法而制于心,民各有心,何上之有?”(以上昭公四年)

  三月,郑人铸刑书(32)。叔向使诒子产书曰(33):“始吾有虞于子(34),今则已矣。昔先王议事以制(35),不为刑辟,惧民之有争心也!犹不可禁御,是故闲之以义,纠之以政,行之以礼,守之以信,奉之以仁。制为禄位以劝其从,严断刑罚以威其淫。惧其未也,故诲之以忠,耸之以行(36),教之以务,使之以和,临之以敬,涖

  之以强(37),断之以刚。犹求圣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长,慈惠之师。民于是乎可任使也,而不生祸乱。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媳有争心(38),以征于书而徼幸以成之,弗可为矣。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三辟之兴,皆叔世也(39)。今吾子相郑国,作封洫,立谤政(40),制叁辟(41),铸刑书,将以靖民,不亦难乎?《诗》曰:‘仪式刑文王之德,日靖四方(42)。’又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43)。’如是,何辟之有?民知争端矣,将弃礼而征于书,锥刀之末(44),将尽争之,乱狱滋丰,贿赂竝行,终子之世,郑其败乎!肸闻之: ‘国将亡,必多制。’其此之谓乎!”复书曰:“若吾子之言,侨不才,不能及子孙,吾以救世也。既不承命,敢忘大惠!”(以上为《昭公六年》)

  三月,晋韩起聘于郑(45),郑伯享之(46)。子产戒之曰:“苟有位于朝,无有不供恪(47)。”孔张后至(48),立于客间,执政御之,适客后,又御之,适县间(49)。客从而笑之,事毕,富子谏曰(50):“夫大国之人,不可不慎也,几为之笑而不陵我(51)?我皆有礼,夫犹鄙我。国而无礼,何以求荣?孔张失位,吾子之耻也。”子产怒曰:“发命之不衷,(52),出令之不信,刑之颇类(53),狱之放纷(54),会朝之不敬,使命之不听,取陵于大国,罢民而无功,罪及而弗知,侨之耻也。孔张,君之昆孙(55),子孔之后起,执政之嗣也。为嗣大夫,承命以使,周于诸侯,国人所尊,诸侯所知。立于朝而祀于家,有禄于国,有赋于军,丧祭有职(56),受赈归脤(57),其祭在庙(58),已有著位,在位数世,世守其业,而忘其所,侨焉得耻之?辟邪之人而皆及执政,是先王无刑罚也。子宁以他规我(59)。”

  宣子有环(60),其一在郑商。宣子谒诸郑伯(51),子产弗与,曰:“非官府之守器也,寡君不知。”子大叔、子羽谓子产曰:“韩子亦无几求(62),晋国亦未可贰。晋国、韩子,不可偷也(63)。若属有谗人交斗其间,鬼神而助之,以兴其凶怒,悔之何及?吾子何爱于一环,其以取憎于大国也,盍求而与之?”子产曰:“吾非偷晋而有二心,将终事之,是以弗与,忠信故也。侨闻君子非无贿之难(64),立而无令名之患(65)。侨闻为国非不能事大字小之难(66),无礼以定其位之患。夫大国之人,令于小国而皆获其求,将何以给之?一共一否,为罪滋大(67)。大国之求,无礼以斥之,何餍之有?吾且为鄙邑,则失位矣(68)。若韩子奉命以使而求玉焉,贪淫甚矣,独非罪乎?出一玉以起二罪,吾又失位,韩子成贪,将焉用之?且吾以玉贾罪,不亦锐乎(69)!”

  韩子买诸贾人,既成贾矣(70)。商人曰:“必告君大夫。”韩子请诸子产曰:“日起请夫环,执政弗义,弗敢复也(71)。今买诸商人,商人曰:‘必以闻’。敢以为请。”子产对曰:“昔我先君桓公与商人皆出自周(72),庸次比耦以艾杀此地(73),斩之蓬蒿藜雚而共处之(74)。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尔无我叛,我无强贾(75),毋或匄夺(76)。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恃此质誓,故能相保,以至于今。今吾子以好来辱(77),而谓敝邑强夺商人,是教敝邑背盟誓也,毋乃不可乎?吾子得玉而失诸侯,必不为也。若大国令而共无艺(78),郑,鄙邑也,亦弗为也。侨若献玉,不知所成,敢私布之。”韩子辞玉,曰:“起不敏(79),敢求玉以徼二罪?赦辞之。”(《以上昭公十六年)

  【注释】 ①晋侯:指晋平公。 ②郑伯:指郑简公。 ③高辛氏:帝喾。 ④不相能:不能和她相处。 ⑤寻:用。 ⑥后帝:尧。臧:善。 ⑦主:祀。辰:星名,大火,为宋地分野。 ⑧参:星名,为晋地分野。 ⑨唐人:陶唐氏部族。 ⑩邑姜:武王后,齐太公之女。震;同“娠”,怀孕。大叔:指成王之弟叔虞,即上文之唐叔虞,晋始封之祖。 (11)金天氏:古帝少嗥。 (12)玄冥:水官。玄冥师:水官的首长。 (13)业其官:继承水官的世业。 (14)宣:通、疏导。汾、洮:二水名,汾水源出今山西省管涔山,流经曲沃,至河津县入黄河;洮水,在今甘肃省,为黄河上游支流。 (15)障大泽:筑堤治理泽地。 (16)沈、姒、蓐、黄:台骀后代所建立的四个小国。 (17)君身:指晋平公的身体。 (18)禁(yong音咏):祭名,求福祥之祭叫禜祭。 (19)湫(qiu音秋):聚集。底:滞。 ( 2 0 ) 露:败坏。 (21)兹:同“滋”,增加。(22)百度:百事的节度。 (23)内官:嫔妃。 (24)四姬:四个姬姓女子,为平公同姓。 (25)丘赋:郑国的田赋制度。 (26)“其父”句:子产父子国为尉氏所杀,事见《襄公十年》。 (27)虿:蠍子。蠍子尾有毒刺,此谓子产作丘赋以重赋毒害百姓。 (28)子宽:郑大夫,亦称浑罕。 (29)逞:快意。 (30)“礼义”两句:逸诗。 (31)姬在列者:姬姓诸国。(32)铸刑书:把法定成文铸于鼎上以为国之常法。 (33)诒:同“遗”,给予。 (34)虞:期望。 (35)议:度。制:断。 (36)耸:相劝。 (37)涖(li利):施之于事为涖。 (38)竝:同“并”。 (39)叔世:衰世,末世。 (40)谤政:指作丘赋。 (41)叁:同“三”。制叁辟:谓取法《禹刑》、《汤刑》、《九刑》制定刑法。 (42)“仪式”两句:语出《诗经·周颂·我将》篇。德:今本《诗经》作“典”,言文王以德为仪式,故能日有安定四方之功。 (43)“仪刑”两句:语出《诗经·大雅·文王》篇,言文王作仪法,为天下所信。 (44)锥刀之末:喻小事。 (45)韩起:即宣子,晋臣。 (46)享:宴会。 (47)恪:敬。 (48)孔张:郑臣,孔子之孙。(49)县:同“悬”。悬间:所悬乐器间。 (50)富子:郑大夫。 (51)陵:欺陵。 (52)衷:当。 (53)颇类:偏颇不平。 (54)放纷:放纵纷乱。(55)昆:兄。 (56)有职:有所主。 (57)脤:祭社之肉。受脤:谓接受君主所赐的祭肉。归脤:大夫戎祭毕把祭肉归还于公。 (58)其祭在庙:谓助君主在宗庙祭祀。 (59)规:规戒,正。 (60)环:玉环。 (61)郑伯,指郑定公。 (62)无几:无多。 (63)偷:苟且,此为简慢的意思。 (64)贿:财物。 (65)令名:美名。 (66)事大字小:事奉大国,抚育小国。(67)滋:益。 (68)失位:丧失独立国家的地位。 (69)锐:细小。(70)贾:同“价”。 (71)复:再请求。 (72)出自周:郑始封邑本在周畿内,后桓公东迁始立国。 (73)庸:用。比耦:合耦。艾:伐草木。 (74)蓬、蒿、藜、藿(diao调):均为野草名。 (75)强贾:强买。 (76)匄夺:名为乞求,实为强夺。 (77)以好来辱:以修好来到郑国。 (78)艺:法度。(79)不敏:无才。

  【今译】 郑国子皮把政权交给子产,子产辞谢说:“国家小而又靠近大国,家族庞大而受宠信的人又多,不可以治理。”子皮说:“虎率领他们听从命令,谁敢触犯您?您好好辅助国政吧。国家无所谓小,小国能够事奉大国,国家就可以得到安定。”

  子产治理政事,有事情要伯石办,送给他城邑。子太叔说:“国家,是大家的国家。为什么独独送给他东西?”子产说:“人没有贪欲实在是很难的。使他们都满足欲望,去办他们的事情而成功,这不是我的成功,难道是别人的成功吗?对城邑有什么爱惜的,城邑能跑到哪里去?”子太叔曰:“四方邻国将怎样看待?”子产说:“这不是互相违背,而是互相顺从,四方邻国又有什么可责怪我们的?《郑书》有这样的话:‘安定国家,一定要首先照顾团结大族。’姑且先安抚大族,来等待它的后果。”不久,伯石害怕而归还了城邑,最后还是给了他。伯有死后,郑伯命太史策命伯石做卿,伯石辞谢。太史退出,伯史就又请求策命他。再次策命他,他又辞谢。象这样一连三次,才接受策命入拜国君。子产因此讨厌伯石的为人,让他居于次于自己的地位。

  子产使城市乡村各有法度,上下尊卑各有规定,土田有界限水沟,庐舍民户各有组织。对卿大夫中忠诚勤俭的,听从而亲近他;奢侈的依法惩办。丰卷准备祭祀,请求田猎准备祭品,子产不答应,说:“只有国君祭祀才用新鲜野兽,一般人只要祭品足够就可以了。”丰卷发怒,退出后就召集兵卒。子产逃亡晋国,子皮阻止他,而驱逐了丰卷。丰卷逃亡到晋国。子产请求不要没收丰卷的田地住宅,三年后又恢复了丰卷的职位,把他的田地住宅和田地的收入归还给也。

  子产参与政事一年,人们念诵说:“取走我们的衣冠没收它,把我们土田取来重新划分,安排它。谁刺杀子产,我就帮助他。”到了三年,又念诵说:“我有子弟,子产教诲他;我有土田,子产蕃殖它。子产死了,谁来继承他。”(以上《襄公三十年》)

  鲁襄公死的那一月,子产辅佐郑简公到晋国去。晋侯因为我国有丧事,没有会见郑简公。子产派人把宾馆的围墙全部拆毁而安放车马。士文伯责备他说:“敝国因为政事刑罚不修明,盗贼到处都有,这对于屈尊来存问寡君的诸侯的属臣来说,是无可奈何的,因此派官吏修缮宾客所住的馆舍,大门修得高高的,围墙垒得厚厚的,而不使宾客使者担忧。现在您拆毁了它,虽然您的随从能够戒备,可别的国家的宾客怎么办呢?因敝国做盟主,故修缮院墙,以接待宾客。如果把围墙都毁了,将怎样供应宾客的需要呢?寡君派匄来请问拆墙的用意。”子产回答说:“由于敝国狭小,处在大国之间,大国责令进贡又没有一定的时候,因此不敢安居,尽量搜索敝国的财富,拿来朝见晋君,行聘问之礼。碰上执事不得空,而没能够见到,又没有得到命令,不知道召见的时候。不敢献纳财帛,也不敢让它日晒夜露。如果进献了,那么它就是君王府库中的财物了,不经过‘荐陈,的仪式,是不敢进献的。如果让它日晒夜露,又怕它时而干燥时而潮湿而朽坏虫蚀,以加重敝国的罪过。侨听说文公做盟主的时候,宫室卑小,没有游赏的楼台,而把诸侯的馆舍修得又高又大。馆舍就象君王的寝宫一样;库房马棚也加以修缮,司空按时平整道路,泥瓦工匠按时粉刷馆舍墙壁。诸侯的宾客到来,甸人点起火把,仆人巡逻馆舍,车马有一定的处所,宾客的随从有人代替,管理车辆的官员给车轴加油,隶仆、牧、圉各自照管他们分内的事,众官员各自陈列他们的礼品以接待宾客。文公既不延留宾客也没有废弃礼节,与宾客同忧同乐,有事就格外加强巡逻,对外宾所不知道的就加以教导,所缺乏的就加以周济抚恤。宾客来到这里就象回到家里一样,岂但没有什么灾患,不怕盗贼,而且也不担心什么干燥潮湿。现在铜鞮宫绵延数里,而诸侯的馆舍却象仆隶居住的地方,大门进不去车子而又有围墙不能够越过,盗贼公然横行,而瘟疫又不能防止,宾客进见没有一定时候,君王什么时候召见宾客的命令也不知道。如果又不拆毁围墙,这就没有地方收藏财物而加重罪过了。斗胆向您请问,将有什么指示?虽然君王遇有鲁国的丧事,也同样是敝国的忧戚啊!如果能够奉上财礼,我们愿把围墙修好而走。这是君王的恩惠,岂敢害怕辛勤劳苦。”

  文伯回复命令,赵文子说:“确实这样。我们实在是德行有亏,用仆隶的居处接待诸侯,是我们的罪过啊。”于是派士文伯去表示谢罪。

  晋侯接见郑伯,礼仪有加,重加款待,增加友好,然后让他回国。于是建造接待诸侯的宾馆。

  叔向说:“辞令不可以废就象这样啊!子产善於辞令,诸侯依赖他,怎么能放弃辞令呢?《诗》说:‘辞令和缓,百姓协力同心;辞令动听,百姓安定。’他懂得这个道理啊。”

  十二月,北宫文子辅佐卫襄公到楚国去,是因为在宋国曾定有盟约的缘故。经过郑国,印段到棐林去慰问他们。文子人都聘问。子羽做行人,冯简子与子太叔迎接客人。事情完了出来,告诉卫侯说:“郑国有礼仪,这是数世的福气。恐怕不会有大国的讨伐吧?《诗》说:‘谁能遇到炎热而不去洗澡而求得凉快呢?’礼仪对于政事,好象热天有洗澡,洗澡用来解除炎热,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子产参与政事,选拔贤能而使用他们。冯简子能决断大事,子太叔貌美才高而谈吐有文彩,子羽能预料四方诸侯的行动,而且清楚各国大夫的家族姓氏、爵位官职、身分的贵贱、才能的高低,又善于辞令。裨湛善于谋划,在野外谋划就能成功,在城里谋划就不成。郑国将要有国家的大事,子产就向子羽询问四方诸侯的行动,并且让他多准备几分外交辞令,和裨谌乘车到野外去,让他谋划是否可行。然后告诉冯简子让他来决断,准备完成,就交给子太叔让他执行,来应付宾客。因此很少有把事情办坏了的时候。这就是北宫文子所说的有礼仪。

  郑国人在乡校游玩,并借此议论执政的人。然明对子产说:“毁掉乡校,怎么样?”子产说:“干什么?人们早晚做完公事到这里游玩,并议论执政者的好坏。他们认为好的,我就去做,他们认为坏的,我就改掉。这是我的老师啊。为什么毁掉它呢?我听说做好事可以减少怨恨,没听说用摆威风来防止怨恨的。摆威风难道不能很快制止怨恨?但是这就象防止河水一样,大的决堤所造成的灾害,伤人一定很多,我不能拯救。不如开个小口使河水疏通,不如我听到这些议论而当作良药。”然明说:“从今以后,我知道您确实是能成就大事的,小人我实在无能。如果按这样做下去,确实郑国依仗它,岂只二三位大臣!”

  仲尼听到这些话,说:“以此看来,人说子产不仁,我不相信。”

  子皮想让尹何做邑宰。子产说:“年轻,不知道行不行。”子皮说:“他谨慎忠诚,我喜欢他,不会背叛我。让他去学习一下,他也就更加懂得治理的道理了。”子产说:“不行。人们喜欢一个人,总是希望这个人得到利益。现在您喜欢一个人却把政事交给他,这就象一个人还不会拿刀就让他去割东西,那会给他带来很多伤害的。您的喜欢他,实际是伤害他而己,还有谁敢求得您的喜欢?您对于郑国,是栋梁。栋梁折了,椽子就要崩毁,侨将会被压在下面了,怎敢不把话全说出来?您有漂亮的锦缎,不会让人用它来学习裁制衣服的。大官和大的封邑,是自身的庇护,而让学习的人去裁制,它对于漂亮的锦缎来说不是重要得多吗?侨听说学习以后才能从政,投有听说过借做官来学习的。如果真这么办,一定有所损害。譬如打猎,熟练射箭驾车,才能获得禽兽;如果未曾上车射过箭、驾过车,那么总害怕翻车被压,哪里还有工夫去想猎获禽兽呢?”子皮曰:“好啊!虎不才。我听说君子致力于明白大的、远的,小人致力于明白小的、近的。我是小人啊。衣服穿在我身上,我知道而且慎重爱护它,大官和大的封邑,是用来庇护自身的,我却疏远而轻视它。不是您这样一说,我是不知道的。从前我说过:‘您治理郑国,我治理我的家族,以庇护我自己,这就足够了。’从今以后才知道不够。从现在起,我请求虽然是我家族的事也听从您的指示去办理。”子产说:“人心不一样就象他的面孔,我哪里敢说您的面孔象我的面孔呢?不过心里觉得这么办危险,就把它告诉您了。”子皮认为子产忠诚,所以把政事委托给他,子产因此才能够治理郑国。(以上《襄公三十一年》)

  晋侯有病,郑伯派子产到晋国去聘问,并且问候晋伯的病情。叔向问子产说:“寡君的疾病,卜人说:‘是实沈、台骀在作崇。’太史不知道他们,敢问这是什么神灵?”子产说:“从前高辛氏有两个儿子,长子叫阏伯,小的叫实沈,住在旷野的树林里,不能互相共处,每天使用武器互相攻打。帝尧认为他们不好,把阏伯迁移到商丘,主祀大火星,商朝人承袭下来,所以大火星成了商星。把实沈迁移到大夏,主祀参星,唐国人承袭下来,来服事夏朝、商朝。它的末世唐叔虞。正当周武王后妃邑姜怀着太叔的时候,梦见天帝对自己说:我给你的儿子起名叫虞,准备给他唐国,属于参星分野,蕃衍养育他的子孙。’等到生下来,在他手上有字叫虞,于是就用虞做他的名字。到周成王时,灭了唐国而封给了太叔,所以参星是晋国的星宿分野。由此看来,那么实沈是参星神了。从前金天氏有后代叫昧,做水官首长,生了允格、台骀。台骀能够继承他的官职,疏通汾水、洮水,堵住大泽,以居住在太原。古帝颛顼因此嘉奖他,把他封在汾川、沈、姒、蓐、黄四国实际守着他的祭祀,现在晋国主宰了汾水一带而灭掉了他们。由此看来,那么台骀是汾水神了。然而,这两位神灵关系不到君王的身上。山川的神灵,有水旱瘟疫灾害就向他们祭祀禳解;日月星辰的神灵,遇到雪霜风雨不合时令,就祭祀他们禳解。至于君王的身体,也只是与劳逸、饮食、哀乐这些事有关,山川、星辰的神灵又怎么能给您降灾呢?侨听过:君子一天有四段时间,早晨用来听取政事,白天用来访问,晚上用来修订政令,夜里用来休息身体。在这种情况下就能调节通畅人身气血,不使它有所壅塞而凝滞,以败坏身体,增加心里的不爽快,来使百事昏乱。现在恐怕是混同四时,就生病了。侨又听说:国君的嫔妾不能有同姓,因为子孙后代不昌盛,美先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么就会生病,君子因此讨厌这个。所以《志》说:‘买妾不知道她的姓,就占卜一下。’违背这两点,古代是很慎重的。男女要辨别姓氏,是礼仪的大事。现在君王宫里实有四个姬姓侍妾,恐怕就是这个缘故吧?如果真是这两点,病就不可治了。去掉四个姬姓侍妾还可以,否则就一定要生病。”叔向说:“好啊!我没有听说过啊,这都是真的啊。”

  ……

  晋侯听说子产的话,说:“知识渊博的君子啊。”重重地赏赐了子产。(以上《昭公元年》)

  郑国子产制订丘赋制度。国内的人攻击他说:“他的父亲死在路上,自己做蠍子尾巴,在国内发号施令,国家将要怎么办?”子宽把这些话告诉子产。子产说:“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利于国家,生死都由它去。况且我听说做好事的不改变他的法度,所以能够有所成就。民不可以完全满足他的欲望,法度不可以改变。《诗》说:‘在礼仪上没有过错,为什么担心别人说的话?’我不改变了。”子宽说:“国氏恐怕要先灭亡吧!君子制订法度的薄取为原则,它的流弊尚且是贪婪。在贪婪的基础上制订法度,它的流敝将会是怎么样呢?在诸侯中的姬姓国家,蔡国和曹国、滕国大概要先灭亡吧,靠近大国而没有礼仪。郑国在卫国之前灭亡,因为他靠近大国而没有法度。政事不遵循法度而由意志决定,百姓各有自己的意志。怎么能够尊上?”(以上《昭公四年》)

  三月,郑国把刑法铸在鼎上。叔向派人给子产一封信,说:“开始我对您很有希望,现在完了。从前先王度量事情的轻重来判刑,不制定刑法,害怕百姓产生争夺之心。还是不能够禁止,因此用义来防范,用政令来纠察,用礼仪来推行,用信用来维护,用仁爱来奉养。制定禄位以鼓励遵从的人,严厉地判罪处罚来威慑放纵的人。还害怕不能禁止,所以又用忠诚教诲他们,用实际行动劝戒他们,用技艺教导他们,用和谐使用他们,用敬威面对他们,不懈地监临他们,用坚决的态度判定他们的罪行。还要求得聪明睿智的王公,明白事理的卿大夫,忠诚信用的乡长,慈祥仁爱的老师。百姓在这种情况下才可以使用而不发生祸乱。百姓知道刑法条文就不畏惧统治者,人人产生争夺之心,以微引法律条文而徼幸得到成功,就不能治理了。夏朝有违犯政令的人而制定了《禹刑》,商朝有违犯政令的人而制定了《汤刑》,周朝有违犯政令的人而制定了《九刑》,三种法律的产生,都在末世,现在您辅佐郑国,划定田界水沟,设立被人诽谤攻击的政令,取法《禹刑》、《汤刑》、《九刑》制定法律,把刑法铸在鼎上,准0用这种办法安定百姓,不也是很难吗?《诗》说:‘效法文王的德行,每天治理四方。’又说:‘效法文王,天下信服。’象这样,还要什么法呢?百姓懂得了依法争夺,将会抛弃礼仪而徵引刑法,锥尖刀刃般的细小事情,也将都要争个明白,触犯法令的增加,行贿受贿到处风行。在您活着的时侯,郑国恐怕就要败亡了。我听说:‘国家将要灭亡,一定多订法法律。’大概说的就是这个吧!”子产回信说:“照您所说,侨没有才 能,不能虑及到子孙后代,我是用来拯救当世的。既然不能接受您的命令,又岂敢忘了您的大恩大惠!”(《以上为《昭公六年》)

  三月·晋国的韩起到郑国聘问,郑伯设宴招待他。子产告诫人们说:“如果在朝庭宴会上有一个席位,不要发生不恭敬的事。”孔张后到,站在客人中间,主持宴会典礼的人挡住他,去到客人后面,又挡住他,他只好站到悬挂乐器的架子间。客人因此而笑他。事情结束,富子劝谏说:“对那大国的人,是不可不慎重的,屡被他们笑话而不能欺陵我们?我们都能做到有礼,他们尚且轻视我们。国家没有礼仪,用什么求得光荣?孔张站错了位置,这是您的耻辱。”子产生气说:“发命不恰当,出令没信用,刑罚偏颇不公平,诉讼放纵纷乱,会朝大国不礼敬,命令不听从,招来大国的欺陵,让百姓疲惫而没有功劳,罪过临头而不知道,是我的耻辱。孔张,是国君哥哥的孙子,孔子的后代,执政的继承人。他身为嗣大夫,接受命令出使,遍及诸侯各国,为国内的人所尊敬,为诸侯所熟知。在朝中有官职,在家中有祖庙,接受国家的俸禄,承担战争所需的物力,丧事、祭事有一定职位,接受和归还祭肉,助国君在宗庙祭祀,已经有了显著的地位。他家在位已经几代了,世世代代保守着他们的家业,而现在忘记了他的位置,我哪里能为此而感到羞耻?不正派的人都把一切归罪于我这个执政者,这是先王没有刑罚。您还是用别的事来规正我。”

  韩起有一双玉环,其中的一只在郑国的商人手里。韩起向郑伯请求,子产不给,说:“这不是官府中保管的器物,寡君不知道。”子太叔、子羽对子产说:“韩子也没有太多的要求,对晋国也不可以三心二意。晋国、韩子,是不可轻慢的。如果适逢有谗佞之人在两国之间拨弄是非,鬼神再帮助他,以惹起他们凶心怒气,后悔哪来得及?您何必吝惜一只玉环,而因此招惹大国的憎恨呢,何不找来给他?”子产说:“我不是简慢晋国而存有三心二意,而是打算始终事奉他们,之所以不给他,是为了忠诚和守信用的缘故。我听说君子不是怕没有财物,而是怕人生在世没有建立好的名声。我听说治理国家不是怕不能事奉大国、抚养小国,而是怕没有礼仪来安定他的地位。大国的人向小国发命令,都满足他们的要求,将用什么来供给他们?一次给了,一次没给,所犯的罪过更大。大国的要求,不用礼驳斥他,他们哪里会有什么满足?我们对他们的一切私求都满足就成为晋国的一个边境城市了,就失去了一个独立国家的地位。如果韩子奉命出使而求取玉环,他的贪婪就太过分了,唯独这不是罪过吗?拿出一只玉环而引起两种罪过,我们又失去了独立国家的地位,韩子成为贪婪,哪里用得着这样?况且,我们用玉环买罪过,不也是太不值得吗?”

  韩起向商人购买玉环,已经讲定了价钱。商人说:“一定要告诉国君和大夫。”韩起向子产请求说:“前几天我请求得到这只玉环,执政认为不合乎道义,就不敢请求了。现在在商人那里购买,商人说:‘一定要让你知道。’大胆以此请求。”子产回答说:“从前我们先君桓公和商人都是从周畿内迁居出来的,并力合作来开辟这块土地,砍去野草荒木一同住在这里。世代都有盟约,用以互相守信用,发誓说:‘你不要背叛我,我不强买你的东西,不强夺。你有赚钱的买卖和宝物,我不加过问。’仗着这个盟誓,所以能互相支持到现在。现在您以修好来到敝国,而告诉敝国去强夺商人的东西,这是教敝国背弃盟誓,恐怕不可以吧?您得到玉环而失去诸侯,一定是不干的。如果大国命令我们没节制的供应,郑国就成了晋国的边境城市,我们也是不干的。我如果献上玉环,不知道有什么好处,谨敢私下向您布达。”韩起退回了玉环,说:“我不才,岂敢为取得玉环而召来二种罪过?谨请把它退回去。”(《以上《昭公十六年》)

  【集评】 清·冯李骅《左绣》:“一篇诰辩,前难后解,妙在难中句句授人以解;解中却又句句藏得难在。是极有机锋文字。”(“坏晋馆垣”段评)

  又:“此篇以夫子断言为主,凡作三层读。先正说,次以正意说到比喻,末又从上喻说到正意。其实,起处‘吾师’,收处‘吾药’,与中间防川小决皆是以喻意为正说。一串写来。理醇词警。”(‘不毁乡校’段评)

  又:“此篇以‘学而后入政’二句为大旨。若就正意发挥,亦曰有一首绝大文字。却偏将正话只于中间一见。前后都用譬喻指点。语语入理,又语语入情,不作一味板腐夫话头,最是生新出色处,开后人大题小做法门。左氏真无妙不臻,有奇必备者矣。”(‘论学而后入政’段评)

  清·吴调侯、吴楚材《古文观止》:“‘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二语,是通体结穴,前后总是发明此意。子产倾心吐露,子皮从善若流,相知之深,无过于此。全篇纯以譬喻作态,故文势宕逸不群。”

  清·余诚《古文释义》:“‘学而后入政’二语是一篇志言张本,妙在恰与‘子皮使往而学愈知治’意紧对,然通篇足此二语是正言庄诵,其余一切正意俱借喻意托出,前后共五喻,一喻一样笔态,句调意态,毫不犯复,真新异绝论。”

  【总案】 郑子产是春秋时代著名的政治家,在郑当国二十余年,使郑国内外安定,在当时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左传》关于子产的事迹,记载颇多,这里只是选录了其中的一部分。

  这几则记事,有的是记子产执政之事,有的是记他应对大国之事,有的是记他如何对待舆论批评,有的是记他用人的原则,从不同方面记述了子产的政治家风貌。他处理政事,审时度势,合宜得体;应对大国,不卑不亢,有理有节,既维护了国家的独立地位和尊严,又不得罪于大国,损害两国关系,充分显示出子产的有见事之明、应变之略的政治才能。

  这几则记事,在艺术上也很有特点。首先,善用譬喻。在“不毁乡校”、“论学而后入政”中,设譬用比,借用熟知的事物说明事理,深入浅出,生动准确,同时,也使文章形象鲜明、生动活泼。其次,记事富有故事性。《左传》记人叙事,总是选取典型事件或有意义的事件,使之故事化,从不作毫无选择、平铺直叙的记叙和描写。这几则记事,无不富于故事性,子产当日的政治活动和精神面貌,就是在这些富于故事性的记事中,被生动形象地表现出来,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语言精炼生动,简洁传神也是其一大特点,特别是外交辞令,尤其妙不可言。子产答士文伯一段话,表面看来极为谦和委婉,然而却柔中有刚,在谦和委婉中,饱含着谴责,显得理直气壮,具有很大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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