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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散文《晋楚邲之战(宣公十二年)》原文及鉴赏

  十二年春①,楚子围郑②。旬有七日,郑人卜行成③,不吉。卜临于太宫④,且巷出车⑤,吉。国人大临,守陴者皆哭⑥。

  楚子退师。郑人修城,进复围之,三月克之。入自皇门⑦,至于逵路⑧。郑伯肉袒牵羊以逆⑨,曰: ‘孤不天⑩,不能事君,使君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听!其俘诸江南,以实海滨,亦唯命。其翦以赐诸侯。(11)使臣妾之,亦唯命。若惠顾前好,徽福于厉、宣、桓、武(12),不泯其社稷(13),使改事君,夷于九县(14),君之惠也,孤之愿也,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君实图之。”左右曰:“不可许也,得国无赦!”王曰:“其君能下人(15),必能信用其民矣,庸可几乎?”退三十里而许之平。潘尪入盟(16),子良出质。(17)。

  【注释】 ①十二年:公元前597年。 ②楚子:即楚庄王。 ③行成:谈判求和。 ④临:哭。太宫:郑国的祖庙。 ⑤巷出车:出车于巷,准备转移。 ⑥陴:城上女墙。 ⑦皇门:郑国城门名。⑧逵路:可并行九辆车的大路叫“逵”,此处指一般的大路。 ⑨肉袒:脱去上衣,裸露肢体,表示服罪。逆:迎。 ⑩不天:得不到上天的保佑。 (11)翦:翦同剪,分割。 (12)徼福:求福。 (13) 泯:灭。社稷:土、谷之神。古代君王立国必先立社稷祭坛,后来遂用“社稷”代指国家。(14) 夷于九县:等同于诸县。意为郑愿意做楚的一个县邑。楚并吞小国常以为县。九:泛指多数。 (15)能下人:能屈居别人之下。 (16)潘尪(wang汪):楚大夫。 (17)子良:郑伯弟,即公子去疾。

  夏六月,晋师救郑。荀林父将中军①,先縠佐之。②。士会将上军③,郤克佐之④。赵朔将下军⑤,栾书佐之⑥。赵括、赵婴齐为中军大夫⑦。巩朔、韩穿为上军大夫⑧。荀首、赵同为下军大夫⑨。韩厥为司马⑩。

  及河,闻郑既及楚平,桓子欲还,曰:“无及于郑而剿民(11),焉用之?楚归而动,不后(12)。”随武子曰(13):“善。会闻用师,观衅而动(14)。德、刑、政、事、典、礼不易(15),不可敌也,不为是征(16)。楚军讨郑(17),怒其贰而哀其卑,叛而伐之,服而舍之,德刑成矣。伐叛,刑也;柔服,德也。二者立矣。昔岁入陈(17),今兹入郑,民不罢劳(18),君无怨耑(19),政有经矣(20)。荆尸而举(21),商农工贾不政其业,而卒乘辑睦,事不奸矣败(22)。芍敖为宰(23),择楚国之令典,军行,右辕,左追蓐(24),前茅虑无(25),中权(26),后劲(27),百官象物而动(28),军政不戒而备(29),能用典矣。其君之举也,内姓选于亲(30),外姓选于旧(31),举不失德,赏不失劳,老有加惠,旅有施舍(32),君子小人。物有服章(33),贵有常尊,贱有等威(34),礼不逆矣。德立刑行,政成事时,典从礼顺,若之何敌之?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军之善政也。兼弱攻昧,武之善经也。子姑整军而经武乎!犹有弱而昧者,何必楚?仲虺有言曰(35):‘取乱侮亡。’兼弱也。《沟》曰(36): ‘于铄王师,尊养时晦(37)’。耆昧也(38)。《武》曰: ‘无竟为烈(39)’。抚弱耆昧,以务烈所(40),可也。”彘子曰:“不可!晋所以霸,师武臣力也。今失诸侯,不可谓力;有政而不从,不可谓武。由我失霸,不如死!且成师以出,闻敌强而退,非夫也(41)。命为军帅,而卒以非夫,唯群子能,我弗为也!”以中军佐济(42)。知庄子曰:“此师殆哉!《周易》有之:在‘师’䷆之‘临’䷒(43),曰:‘师出以律,否减,凶(44)。’执事顺成为减,逆为否。众散为弱(45),川壅为泽(45)。有律以如己也(46),故曰‘律’。否臧,且律竭也。盈而以竭,天且不整,所以凶也。不行之谓‘临’(47),有帅而不从,临孰甚焉?此之谓矣。果遇(48),必败,彘子尸之(49)。虽免而归,必有大咎。”韩献之谓桓子曰:“彘子以偏师陷,子罪大矣!子为元帅,师不用命,谁之罪也?失属亡师,为罪己重,不如进也。事之不捷,恶有所分,与其专罪,六人同之,不犹愈乎?”师遂济。

  【注释】 ①荀林父:晋大夫,又称桓子、中行伯。 ②先縠:先轸之后裔,又称彘子、原縠。 ③士会:即士季,见《晋灵公不君》注。④郤克:晋大夫郤芮之后,又称郤献子、郤伯。 ⑤赵朔:赵盾之子,又称赵庄子。 ⑥栾书:晋国名将,又称栾武子、栾伯。 ⑦赵括:赵衰之子。赵婴齐:赵括弟。 ⑧巩朔:晋大夫,又称巩伯。韩穿:晋大夫韩简同族。 ⑨荀首:荀林父弟,又称知庄子、知季。赵同:赵括兄,又称原叔。 ⑩韩厥:晋之名将,又称韩献子。 (11)剿:劳扰。(12)不后:不算不及时。 (13)随武子;即士会。 (14)衅:机会。(15)易:变化、改变。 (16)不为是征:不征伐这样不可敌的国家。是:指德刑政事典礼不易,宾语前置。 (17)昔岁入陈:指宣公十一年楚庄王伐陈杀夏徵舒,立成公事。(18) 罢:疲。 (19)讟(du音读):怨言。 (20)经:常规,法则。 (21)荆尸:楚武王创立的一种阵法。 (22)奸:同干,干扰。 (23)蒍敖:又称孙叔敖。沈尹:楚令尹。 (24)追蓐:打粮草。蓐:粮草。 (25)前茅:持茅旌为前锋。虑无:侦察敌人有无动静。(26)中权:主将居中军制权谋。 (27)后劲:精兵殿后。 (28)象物而动:依旗号的指挥而行动。物:旗上所画的标志。 (29)戒:戒备。 (30)内姓:国君同姓。 (31)外姓:国君异性。 (32)旅:国外来的人。 (33)章:花纹标志。 (34)等威:威仪各有等级差别。 (35)仲虺(hui音会):汤大臣。 ( 3 6 ) 《汋》:即《酌》,《诗经·周颂》中的一篇。 (37)“于铄王师”句:语出《酌》诗。铄:闪铄。遵:循,顺。时:同是,此。 (38)耆昧:讨伐昏昧。 (39)《武》:《诗经·周颂》中的一篇。无竞:无比。烈:功烈。 (40)烈所:功烈之所在。 (41)夫:大丈夫。 (42)济:渡河。 (43)师:《易经》中的一卦,上坤下坎。临:《易经》中的一卦,上坤下兑。此言由“师”卦变为“临”卦,即坎(☵)变为兑(☱)。 (44)“师出”三句:为“师”卦初六的爻辞,言出师要有纪律,不善则凶。(45)众散为弱:川壅为泽,坎代表众多,兑代表弱,则坎变为兑,象征众散为弱;坎又代表河川,兑又代表沼泽,由坎变兑,是说就象河流壅塞而成泽,必将干涸。 (46)己:指主帅。 (47)不行:指河川堵塞为沼泽。(48)遇:指遇敌。 (49)尸:主。

  楚子北①,师次于郔②。沈尹将中军③,子重将左④,子反将右⑤,将饮马于河而归。闻晋师既济,王欲还,嬖人伍参欲战⑥,令尹孙叔敖弗欲,曰:“昔岁入陈,今兹入郑,不无事矣。战而不捷,参之肉其足食乎⑦?”参曰:“若事之捷,孙叔为无谋矣;不捷,参之肉将在晋军,可得食乎?”令尹南辕反旆⑧,伍参言于王曰:“晋之从政者新⑨,未能行令。其佐先縠,刚愎不仁,未肯用命。其三帅者⑩,专行不获。听而无止,众谁适从?此行也,晋师必败!且君而逃臣,若社稷何?”王病之,告令尹,改乘辕而北之,次于管以待之(11)。

  晋师在敖、鄗之间(12)。郑皇戌使如晋师曰:“郑之从楚,社稷之故也,未有贰心。楚师骤胜而骄,其师老矣,而不设备,子击之,郑师为承(13),楚师必败。”彘子曰:“败楚服郑,于此在矣,必许之。”栾武子曰:楚自克庸以来(14),其君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15),于民生之不易(16),祸至之无曰,戒惧之不可以怠。在军,无日不讨军实而申儆之(17),于胜之不可保,纣之百克而卒无后。训之以若敖、蚡冒(18),筚路蓝缕以启山林(19),箴之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不可谓骄。先大夫子犯有言曰:‘师直为壮,曲为老。’我则不德,而徼怨于楚,我曲楚直,不可谓老。其君之戎,分为二广(20),广有一卒(21),卒偏之两(22),右广初驾,数及日中,左则受之,以至于昏。内官序当其夜(23),以待不虞,不可谓无备。子良,郑之良也。师叔,楚之崇也。师叔入盟,子良在楚,楚、郑亲矣!来劝我战,我克则来,不克遂往,以我卜也,郑不可从。”赵括、赵同曰:“率师以来,唯敌是求,克敌得属(24),又何俟?必从彘子!”知季曰:“原、屏,咎之徒也(25)。”赵庄子曰:“栾伯善哉!实其言,必长晋国(26)。”

  楚少宰如晋师,曰:“寡君少遭闽凶(27),不能文(28)。闻二先君之出入此行也,将郑是训定,岂敢求罪于晋?二三子无淹久(29)!”随季对曰:“昔平王命我先君文侯曰: ‘与郑夹辅周室,毋废王命!’今郑不率(30),寡君使群臣问诸郑,岂敢辱候人(31)?敢拜君命之辱!”彘子以为谄,使赵括从而更之曰:“行人失辞(32)。寡君使群臣迁大国之迹于郑(33),曰:‘无辟敌!,群臣无所逃命(34)!”

  楚子又使成于晋,晋人许之,盟有日矣。楚许伯御乐伯,摄叔为右(35),以致晋师(36)。许伯曰:“吾闻致师者,御靡旌摩垒而还(37)”。乐伯曰:“吾闻致师者,左射以菆(38),代御执辔,御下两马掉鞅而还(39)。”摄叔曰:“吾闻致师者,右入垒折馘(40),执俘而还。”皆行其所闻而复。

  晋人逐之,左右角之(41)。乐伯左射马而右射人,角不能进,矢一而己。麋兴于前,射麋丽龟(42)。晋鲍癸当其后,使摄叔奉麋献焉,曰:“以岁之非是,献禽之未至,敢膳诸从者。”鲍癸止之曰:“其左善射,其右有辞,君子也。”既免。

  【注释】 ①北:率师北上。 ②次;驻扎。郔(yan音延):郑国地名。 ③沈尹:楚大夫。 ④子重:即公子要齐,楚庄王弟。⑤子反:即公子侧,宋国人,仕楚为司马。 ⑥嬖人;亲幸小臣。⑦“参之肉”句:言吃了伍参的肉也不足以弥补损失。 ⑧反:同“返”。旆:大旗。 ⑨新:初为执政。 ⑩三帅:指上、中、下三军的主帅。 (11)管:郑国地名,在今郑州北。 (12)敖、鄗 (qiao音敲):二山名,在今河南荥泽县附近。 (13)承:后继。 (14)庸:古国名,在汉中境内,鲁文公十六年为楚庄王所灭。 (15)讨:聚而治理,指检阅。(16)于:句首语词。 (17)讨军实:检阅军备。儆:同“警”,告诫。 (18)若敖、蚧冒:楚武王以前的国君。 (19)筚(bi音逼)路:简陋的竹木车。蓝缕:破烂的衣服。启:开启。 (20)广:军队名称,十五乘为一广,楚国军队有左、右广。 (21)卒:军队的编制名称,百人为一卒。 (22)偏:五十人为偏,两偏为一卒。两:二十五人为两,一偏分为二两。 (23)序:依次。当其夜:值宿。 (24)属:属国,指郑国,当时郑国为楚之盟国。(25)原、屏:即赵同、赵括。 (26)实:实行,履行。长晋国:执晋国之政,即为晋国的执政者。 (27)闵:忧。楚庄王父早死,故言“少遭闵凶”。 (28)不能文:不善于文辞。 (29)二三子:指晋国诸将。淹久:久留。 (30)率:遵从王命。 (31)候人:国境线上的观察哨。此句言晋国不该与楚作战。 (32)行人:使者。 (33)迁:迁移。大国:指楚国。(34)逃命:逃避命令。 (35)许伯、乐伯、摄叔:皆楚臣。 (36)致晋师:向晋师挑战。 (37)靡:倾斜。摩:迫近。 (38)菆(zou音邹):好箭。(39)两:用作动词,作“调整”解。掉鞅:把马的肚带调整好。 (40)馘(guo音国):割取敌人左耳以计功叫馘,此指杀死敌人。 (41)角:张开两翼夹攻。 (42)丽:射中。龟:糜脊背凸起的部分。

  晋魏绮求公族①,未得而怒,欲败晋师。请致师,弗许。请使,许之。遂往,请战而还。楚潘党逐之②,及荣泽③。见六麋,射一麋以顾献④,曰:“子有军事,兽人无乃不给于鲜⑤,敢献于从者。”叔党命去之⑥。赵旃求卿未得⑦,且怒于失楚之致师者。请挑战,弗许。请召盟,许之。与魏锜皆命而往。郤献子曰:“二憾往矣⑧,弗备必败。”彘子曰:“郑人劝战,弗敢从也。楚人求成,弗能好也。师无成命⑨,多备何为?”士季曰:“备之善。若二子怒楚,楚人乘我⑩,丧师无日矣!不如备之。楚之无恶,除备而盟,何损于好?若以恶来,有备不败。且虽诸侯相见,军卫不彻(11),警也。”彘子不可。士季使巩朔、韩穿帅七覆于敖前(12),故上军不败。赵婴齐使其徒先具舟于河,故败而先济。

  潘党既逐魏铸,赵旃夜至于楚军,席于军门之外,使其徒入之。

  楚子为乘广三十乘,分为左右。右广,鸡呜而驾,日中而说(13);左则受之,日入而说。许偃御右广(14),养由基为右(15);彭名御左广,屈荡为右(16)。乙卯(17),王乘左广以逐赵旃,赵旃弃车而走林,屈荡搏之,得其甲裳。晋人惧二子之怒楚师也,使軘车朔之(18)。潘党望其尘,使骋而告曰:“晋师至矣。”楚人亦惧王之入晋军也,遂出陈(19)。孙叔曰:“进之!宁我薄人(20),无人薄我。《诗》云:‘元戎十乘,以先启行。’(21)先人也。《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薄之也。”遂疾进师,车驰卒奔,乘晋军。桓子不知所为,鼓于军中曰:“先济者有赏。”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22)。

  晋师右移(23),上军未动。工尹齐将右拒卒以逐下军(24)。楚子使唐狡与蔡鸠居告唐惠侯(25),曰:“不穀不德而贪(26),以遇大敌,不穀之罪也。然楚不克,君之羞也。敢藉君灵(27),以济楚师。”使潘党率游阙四十乘(28),从唐侯以为左拒,以从上军。驹伯曰(29):“待诸乎(30)?”随季曰:“楚师方壮,若萃于我(31),吾师必尽。不知收而去之,分谤生民(32),不亦可乎?”殿其卒而退,不败。

  【注释】 ①魏锜:又称厨武子、吕锜,魏牵之子。 ②潘党:又称叔党。 ③荥泽:大泽名,今已不存,其故地在今河南荥泽县附近。 ④顾献:回过头来以献。 ⑤兽人:主管田猎的官。 ⑥去之:不再追赶魏锜。 ⑦赵旃:赵穿之子。 ⑧二憾:指魏锜、赵旃。 ⑨成命:一成不变的命令。 ⑩乘我:袭击我方。 (11)彻:同“撤”,撤除。 (12)七覆:七处埋伏。 (13)说:停车休息。 (14)许偃:楚臣。 (15)养由基:春秋时善射者。 (16)彭日、屈荡:皆为楚臣。 (17)乙卯:六月十四日。 (18)軘(tun音屯)车:防守用的兵车。 (19)陈:同“阵”。 (20)薄:迫近。 (21)“元戎”句:语出《诗经·小雅·六月》。元戎:大兵车。 (22)掬:捧。 (23)右移:右军败走。 (24)工尹齐:楚臣。拒:军阵名,左右拒:犹言左右翼。 (25)唐狡、蔡鸠居:皆楚臣。唐惠侯:唐国国君,惠侯是谥号。 (26)不毂:不善,诸侯的谦称。 (27)藉:借助。 (28)游阙:流动补缺之车。 (29)驹伯:即郤锜,郤克之子。 (30)待:御。 (31)萃:兵力集中。 (32)分谤生民:分担战败的恶名,保全我民的生命。

  王见右广,将从之乘。屈荡户之曰①:“君以此始,亦必以终②。”自是楚之乘广先左。

  晋人或以广队③,不能进。楚人基之脱扃④,少进,马还,又惎之拔旆投衡⑤,乃出。顾曰:“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

  赵旃以其良马二,济其兄与叔父,以他马反⑥,遇敌不能去,弃车而走林。逢大夫与其二子乘,谓其二子无顾⑦,顾曰:“赵慢在后⑧。”怒之,使下,指木曰:“尸女于是⑨。”授赵旃绥以免⑩。明日以表尸之,皆重获在木下(11)。

  楚熊负羁囚知䓨(12)。知庄子以其族反之(13),厨武子御,下军之士多从之。每射,抽矢菆,纳诸厨子之房(14)。厨子怒曰:“非子之求而蒲之爱(15),董泽之蒲(16),可胜既乎?”知季曰:“不以人子,吾子其可得乎?吾不可以苟射故也。”射连尹襄老(17),获之,遂载其尸。射公子毂臣(18),囚之。以二者还。及昏,楚师军于邲(19),晋之余师不能军(20),宵济,亦终夜有声(21)。

  【注释】 ①户:同“扈”,阻止。 ②“君以”句:此言楚王始乘左广出战,就必须一直乘左广,中间不得易乘,恐军中疑惑。 ③广:兵车。队:同“坠”。 ④基(ji音季):教。扁:兵车前面的横木。 ⑤衡:车辕前端的横木。 ⑥反:同“返”。 ⑦无顾:不要回头看后面。 ⑧傁:同“叟”,老人。 ⑨女:同“汝”,你。 ⑩绥:登车用的皮带。 (11)重获:重叠着的两具死尸。 (12)知䓨:知庄子之子。 (13)族:部属。 (14)房:箭囊。 (15)蒲:蒲柳,坚直,可作箭。此指良箭。 (16)董泽:地名,盛产蒲柳。 (17)连尹:楚国官名。 (18)公子穀臣:楚庄王之子。 (19) 邲:地名,在今郑州附近。 (20)不能军:不能成军。 (21)终夜有声:通夜有晋军渡河的声音。

  丙辰①,楚重至於邶。遂次于衡雍。潘党曰:“君盍筑武军,而收晋尸以为京观②?臣闻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武功。”楚子曰:“ 非尔所知也。夫文,止戈为武③。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④。’又作《武》,其卒章曰⑤:‘耆定尔功⑥’。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惟求定⑦。’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⑧。’夫武,禁暴、戢兵、保大⑨、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故使子孙无忘其章。今我使二国暴骨,暴矣;观兵以威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犹有晋在,焉得定功?所违民欲犹多,民何安焉?无德而强争诸侯,何以和众?利人之几⑩,而安人之乱,以为己荣,何以丰财?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别、?其为先君宫(11),告成事而己。武非吾功也。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12),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淫慝。今罪无所(13),而民皆尽忠以死君命,又可以为京呼(14)?”祀于河,作先君宫,告成事而还。

  是役也,郑石制实入楚师(15),将以分郑而立公子鱼臣(16)。辛未,郑杀仆叔及子服。君子曰:“史佚所谓‘毋怙乱’者(17),谓是类也。《诗》曰:‘乱离瘼矣,爰其适归(18)?’归于怙乱者也夫。”郑伯、许男如楚。

  秋,晋师归,桓子请死,晋侯欲许之。士贞子谏曰:“不可。城濮之役,晋师三日穀,文公犹有忧色。左右曰:‘有喜而忧,如有忧而喜乎?’公曰:‘得臣犹在,忧未歇也。困兽犹斗,况国相乎?’及楚杀子玉,公喜而后可知也,曰:‘莫余毒也己。’是晋再克而楚再败也,楚是以再世不竞(19)。今天或者大警晋也,而又杀林父以重楚胜,其无乃久不竞乎!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社稷之卫也,若之何杀之?夫其败也,如日月之食焉,何损于明?”晋侯使复其位。

  【注释】 ①丙辰:六月十五日。 ②京:高。 ③文:文字。止戈为武:“武”字由“止”、“戈”二字组成,故“武”的字义是止息干戈。 ④“载戢”五句:出自《诗经·周颂·时迈》。戢:收藏。櫜(gao音高):弓袋。懿德:美德。时:同“是”。允:诚,实在是。 ⑤卒章:最后的一章。今本《诗经·武》仅一章,下言“其三”、“其六”云云,当是另外之诗篇。 ⑥耆:致。 ⑦“铺时”二句:语出《诗经·周颂·赉》。铺:今本《诗经》作“敷”,颁布。绎:发扬光大的意思。思:语尾助词。徂:往。 ⑧“绥万”二句:语出《诗经·周颂·桓》。绥:安定。 ⑨保大:保有天下。 ⑩几:危殆。 (11)为先君宫:给楚国的先王修建神庙。 (12)鲸鲵:大鱼名,喻吞食弱小的不义之人。

  (13)罪无所:无处归罪,指晋、楚双方都不是承担战争之罪责的。 (14)可:何。 (15)石制:郑大夫,字子服。 (16)公子鱼臣:即下文的仆叔,郑国同姓公族。 (17)怙:恃。 (18)“乱离”二句:语出《诗经·小雅·四月》。爱:今本《诗经》作“奚”,何。 (19)不竞:不争。

  【今译】 十二年春,楚王包围了郑国十七天。郑人为求和占卜,不吉利。在祖庙痛哭为出车街巷占卜,吉利。城里的人们大哭,守城的将士也都痛哭。

  楚王退兵,郑人修筑城墙,楚人再次进军包围了郑国,经三个月攻破郑国。楚军从皇门入城,到达大路上。郑伯脱去上衣,裸露肢体,牵着羊迎接楚王,说:“孤不能承受天命,不能事奉君王,使您带着怒气到达敝邑,这是孤的罪过。岂敢不唯命是听!把我俘虏到江南,投放在海边,也任凭您的命令。要灭亡郑国把它分赐给诸侯,使郑人作臣仆,也听您君王的吩咐。如果承蒙君王您顾念从前的友好,向周厉王、宣王、郑桓公、武公求福,而不灭掉敝国,让敞国改而事奉君王,等同于贵国的诸县,这是君王您的恩惠,孤的心愿,但这又不是我敢奢望的。斗胆说出心里的话,请君王您考虑。”楚王左右随从说:“不能答应他,得到的国家没有赦免的。”楚王说:“他的国君能够自下于人,一定能够取信和使用他的百姓,恐怕还是有希望的吧?”退兵三十里而允许郑国求和。潘尪入郑缔结盟约,子良到楚国作人质。

  夏六月,晋军救援郑国。荀林父统率中军,先縠辅佐他。士会统率上军,郤克辅佐他。赵朔统率下军,栾书辅佐他。赵括、赵婴齐担任中军大夫。巩朔、韩穿担任上军大夫。荀首、赵同担任下军大夫。韩厥任司马。

  到达黄河,听说郑国已经和楚国讲和,荀林父就想回师,说:“救郑已迟而劳动百姓,进兵又有什么用?待楚军归国再兴师伐郑,也不算晚。”士会说:“好。我听说用兵之道,是看敌有隙可乘,才发动人马。德行、刑罚、政令、事务、典则、礼仪不违背常规,是不可抵御的,不能攻打这样的国家。楚军讨伐郑国,是气愤他三心二意而哀怜他的卑下,因为背叛而讨伐它,顺从了而又赦免它,德行、刑罚都完成了。讨伐背叛,这是刑罚;怀柔服罪,这是德行,这二者树立起来了。往年进入陈国,今年进入郑国,百姓并不疲劳,君王没有受到怨恨,政令就合于常规了。摆荆尸阵法而发兵,商贩、农夫、工匠、店主不破坏他们的正常生活,步兵车士和睦,事务就不相抵触了。蒍敖担任令尹,选择楚国好的政令和法典施行,军队出发,右军负责保卫主将的军车,左军负责打粮草,前哨持茅旌开路以侦查敌情,中军掌管谋划一切。后军以精兵殿后,各级军官都按照旗号的指挥而行动,军中政事不待主帅下令就有所防备,这就是能够用典则了。他们国君选用人材,同姓的从君王亲族中选拔,异姓的从世代旧臣中选拔,任用人材不遗漏有德行的人,赏赐不遗漏有功劳的人,对老年人有优待,对旅客有施舍,君子和小人,衣饰各有规定的花纹色彩,尊贵的有经常不变的礼节以示尊贵,卑贱的有差别不等的等级以示威仪,这就是不违背礼仪了。德行树立,刑罚施行,政令完成,事务适时,法立人从,礼仪顺当.怎么能抵抗他?看到可行的就前进,知道困难就后退,这就是治军的好政令。兼并衰弱的,攻伐昏昧的,这是用兵的好原则。您姑且整顿军队、经营武备吧!还有衰弱而昏昧的国家,为什么一定要攻打楚国?仲虺说过:‘夺取动乱的国家、欺侮要灭亡的国家’,说的就是兼并衰弱。《汋》诗说:‘天子的军队战绩辉煌,率师东征把昏昧的国家灭亡。’说的就是讨伐昏昧。《武》诗说:‘他的功业无以伦比。’安抚衰弱讨伐昏昧,以求建立功业,这就可以了。”先縠说:“不行!晋国所以能成诸侯霸主,是由于军队武勇、臣子尽力。现在因不敢与楚作战而失去诸侯,不能说是尽力;有了敌人而不去迎战,不能说是勇敢。因为我们而失去霸主地位,不如死去!况且整顿军队而出动,听到敌人强大而退却,这不是大丈夫。受君命担任军队的统帅,而不是以大丈夫告终,只有你们能做到,我是不干的!”就带领他率领的部分中军渡过黄河。荀首说:“这部分军队危险了!《周易》上有这样的卦:从‘师’卦??变成‘临’,卦,爻辞说:‘出兵要有法度纪律,纪律不好,则凶。’做事顺从主帅而完成使命就是好,反之则不好。大众离散是衰弱,流水壅塞就成为沼泽。有法度纪律军队进退一如己意,所以叫做‘律’。不听指挥,纪律就败坏无用。从充满到穷尽,壅塞而不整齐,所以说是凶。不流动叫做‘临’,有统帅而不服从,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临’,吗?说的就是这个了。果真和敌人相遇作战,一定失败,彘子就是罪首。虽然免于战死而归来,一定有大的灾祸。”韩厥对荀林父说:“彘子率领的部队失陷,您的罪过大了!您作为最高统帅,军队不听从命令,是谁的罪过?失去属国,丧失军队,所犯罪过已经太重,不如干脆进军。作战不能取胜,罪名可以有所分担,与其一人担当罪名,六人共同担当,不是更好一些吗?”军队于是渡过了黄河。

  楚王北上,军队驻扎在郔地。沈尹统帅中军,子重统帅左军,子反统帅右军,打算进兵到黄河以后就回国。听说晋国的军队已经渡过黄河,楚王想要回去,宠臣伍参想要作战,令尹孙叔敖不想打,说:“往年进入陈国,现在进入郑国,不是没有战事。打起来而不能取胜,伍参的肉够吃的吗?”伍参说:“如果作战取胜,孙叔就是没有谋略;不能取胜,我的肉将会在晋军那里,能够吃得上吗?”令尹回车向南,倒转旌旗。伍参对楚王说:“晋国执军政的是新人,不能行使政令。他的辅佐先毂,刚愎不仁慈,不肯听从命令。他们的三个统帅,不能专行作主执行军令。想要听从命令而又没有上级,军队听从谁的命令?这一次,晋国的军队一定要败!而且国君逃避臣子,国家的尊严又怎么维护?”楚王听了不满意,告诉令尹,改变兵车方向,继续北上,驻扎在管地以等待晋军。

  晋国的军队驻扎在敖、鄗两山之间,郑国皇戎出使到晋军,说:“郑国随从楚国,是为了保存国家的缘故,对晋国没有三心二意。楚军骤然得胜而骄傲,他们军队的士气已经衰竭,又不设防戒备,您攻击他们,郑国的军队作为后继,楚军一定失败。”先縠说:“打败楚军、降服郑国,在此一举了,一定要答应他。”栾书说:“楚国自从战胜庸国以来,他们的国君没有一天不聚集国人而教导他们:百姓生计不容易,祸患很快就会到来,戒备警惕之心不能放松懈怠。在军队中,没有一天不检阅军备而申明告诫他们:胜利不能永远保有,纣王得到一百次胜利而结果是亡国绝后。用若敖、蚧冒乘柴车、穿破衣开辟山林的事迹教导他们,告诫他们说:‘百姓的生计在于勤劳,勤劳就不会匮乏。’这就不能说他们骄傲。先大夫子犯说过:‘军队出征打仗,理直就士气壮盛,理曲就士气衰弱。’我们做事不合于道德,又招楚国怨恨,我们理曲而楚国理直,这就不能说楚国士气衰弱。他们国君的战车,分为左右二广,每广有一卒百人的后备力量,每卒又分为两偏。右广先驾车计算时间等到中午,然后由左广接替,一直到黄昏。左右近臣依次值宿,以防犯意外,这不能说他们没有防备。子良,是郑国的杰出人物;师叔,是楚国所崇敬的人物。师叔入郑结盟,子良在楚国作人质,楚国和郑国是亲近的!郑人来劝我们作战,我们胜利就来归服,不胜就往投楚国,照我的推算,郑人的意见是不能听从的。”赵括、赵同说:“领兵以来,寻求的就是敌人,战胜敌人得到属国,又等待什么?一定听从彘子的!”荀首说:“原、屏都是自取其咎之徒。”赵庄子说:“栾伯对啊!按他的话干,一定能成为晋国的执政者。”

  楚国的少宰到晋军中去,说:“寡君年轻时就遭遇忧患,不善於辞令。听说二位先君来往于这条道路上,打算教导和安定郑国,我们岂敢得罪晋国?您诸位不要呆得太久了!”士会对答说:“从前平王命令我们的先君文侯说:‘和郑国共同辅佐周王室,不要废弃天子的命令!’现在郑国不遵循天子的命令,寡君派臣下们向郑国讯问,岂敢劳驾你们的候人?谨拜谢君王的命令!”先觳认为是讨好楚国,让赵括紧跟着更改说:“使者说错了话。寡君派臣下们把大国的足迹从郑国移出去,说:‘不要射避敌人!’臣下们没有逃避命令办法。”

  楚王又派人向晋求和,晋国人答应他们的要求,结盟有了日期。楚国的许伯为乐伯驾车,摄叔作车右,去到晋军阵前挑战。许伯说:“我听说去军前挑战时,御者疾驰斜举着旌旗迫近敌营而后回来。”乐伯说:“我听说去军前挑战时,车左用利箭射敌,代替御者拿着辔缰,御者下车把驾车的马排列整齐,调整好马的缰络而后回来。”摄叔说:“我听说去军前挑战,车右冲入敌营,杀死敌人割取左耳,捉住俘虏而后回来。”他们都按自己所听说的去办,然后回来。

  晋国人追赶他们,张开左右两角夹攻。乐伯左边射马,右边射人,使两角不能靠近,箭只有一枝了。一只麋出现在面前,乐伯射中麋的脊背正中。晋军的鲍癸正在乐伯的后面,乐伯让摄叔拿着麋献给鲍癸,说:“因为今年还不到节令,应该奉献的禽兽还没有来,斗胆把这麇奉献给您的随从作膳食。”鲍癸停止追赶说:“他们的车左善于射箭,他们的车右善于辞令,是君子啊。”三人于是免于被俘虏。

  晋国的魏锜请求做公族的大夫,没有得到而发怒,想要晋国的军队失败。请求到楚军军前挑战,没有得到允许。请求出使,允许了。于是前往楚军,请战之后回来。楚国潘党追赶他,追到荣泽,魏锜看到六只麋,就射中一只,回过车头献给潘党,说:“您有军事在身,田猎官员恐怕不能供给新鲜的野兽吧?谨以此奉献给您的随从。”潘党下令不再追赶魏锜。赵旃请求做卿没有得到,而且对于放走楚国来挑战的人很生气,就请求领兵挑战,没有得到允许。请求去楚军召楚人前来结盟,允许了。和魏锜都受命前往楚军。邵献子说:“两个心怀私怨的人去了,不加防备一定遭到失败。”先縠说:“郑国人劝我们作战,不敢听从。楚国人求和,又不能真正友好。出兵作战没有一成不变的策略,多加防备干什么?”士会说:“还是防备好。如果那两位激怒了楚国,楚国人暗中袭击我们,立刻就会丧失军队!不如防备他们。楚国没有恶意,加强戒备而同他结盟,哪里会损坏友好?如果怀着恶意而来,有了防备就不至于失败。况且就是诸侯相见,军队的防卫也不撤除,这就是警惕。”先縠不同意。士会派巩朔、韩穿率领军队在敖山前埋伏下七处伏兵,所以上军没有遭到失败。赵婴齐派遣他的部下先在黄河准备船只,所以战败以后而首先渡过了黄河。

  潘党已经赶走了魏锜,赵旃在夜里到了楚军那里,席地坐在楚军营门之外,让他的部下先进去。

  楚王的战车一广三十辆,分成左右两广。右广在早晨鸡叫时就驾起,到了中午才停车休息;左广就接替它,到了太阳落山时才停下来。许偃驾御右广的帅车,养由基作车右;彭名驾御左广的帅车,屈荡作车右。六月十四日,楚王乘左广的帅车以追赶赵旃,赵旃丢弃车子跑进树林里,屈荡与他搏斗,夺得了他的衣甲。晋人害怕这两个人激怒楚军,派防守用的战车去迎接他们。潘党望见他们飞驰扬起的尘土,派人急驰报告说:“晋国的军队到了。”楚国人也害怕楚王陷入晋军,于是就出兵列阵迎战。孙叔说:“前进!宁可我们迫近敌人,也不要敌人迫近我们。《诗》说:‘大型战车十辆,冲开敌阵作先锋’,这就是抢在敌人前面。《军志》说:‘抢在敌人前面可以夺去敌人的斗志’,这就是要主动逼近敌人。”于是急速进军,战车疾驰、士卒飞奔,袭击晋军。荀林父不知怎么办,在军中击鼓传令说:“先渡过黄河的有赏。”中军、下军争相上船,船中的断指可以用手捧起来。

  晋军右军后退,上军没有动。工尹齐率领右阵部队追赶晋军下军。楚王派唐狡与蔡鸠居报告唐惠侯,说:“不穀无德而贪功,而遭遇到强大的敌人,这是不穀的罪过。但是,楚国如不能够取胜,这是君王的羞耻。谨借助君王您的威灵,来帮助楚国的军队。”派潘党率领流动后备战车四十辆,跟随唐侯组成左阵,来迎战晋军的上军。驹伯说:“防御楚军吗?”士会说:“楚军的士气正盛,如果集中兵力攻击我们,我们的军队一定被消灭,不如收兵退去,分担失败的罪名,保全百姓的生命,不也是可以的吗?”就亲自率上军殿后而退,结果没有战败。

  楚王见到右广,准备乘坐。屈荡阻止说:“君王乘坐左广开始作战,也必然要乘坐左广结束战斗。”从这次以后楚国乘广改以左广为先。

  晋国有的军车陷入坑中,不能前进。楚人教他们卸掉车前横木以拉出陷坑。走不多远,马回旋不能前进,楚人又教他们拔掉旗帜,扔掉车辕前的横木,晋军这样才逃了出去。晋军转过头说:“我们不象大国屡次逃跑而富有经验啊。”

  赵旃用他的两匹好马,帮助他的哥哥和叔父,而用别的马驾车回来,碰上敌人不能逃脱,就扔掉兵车,逃跑入树林。逢大夫和他的两个儿子坐在车上,告诉他的两个儿子不要回头看。儿子回头看,说:“赵老头在后面。”逢大夫发怒,让他们下车,指着一棵树说:“就在这里收你们尸首。”把登车的皮带给赵旃,赵旃登车而免遭被俘。第二天按照标志去收尸,在树下得到两具叠压着的尸首。

  楚国的熊负羁囚禁了知䓨。荀首率领他的部属返回来,魏铸驾驭战车,下军的士兵大多跟着他。荀首每次射箭,抽出好箭,就放入魏锜的箭囊中。魏锜生气说:“不去寻找你的儿子,反而爱惜蒲柳,董泽的蒲柳,能够用完吗?”荀首说:“不找到别人的儿子,我的儿子难道可以得到吗?这是我不能随便把好箭射出去的原因。”射中连尹襄老,得到他的尸首,于是载在车上。射中公子 臣,把他囚禁起来。荀首带着这两个人回去。到黄昏,楚国军队驻扎在邲地,晋国剩余的部队已溃不成军,夜里渡河,整整一夜吵吵嚷嚷。

  六月十五日,楚军的辎重到达邲地,军队于是就驻扎在衡雍。潘党说:“君王何不建筑军营而收取晋国人的尸首建立京观以记军功?我听说战胜了故人一定要子孙知道,使他们不要忘记武功。”楚王说:“这不是你所知道的。说到文字。止戈叫武。武王战胜商朝,作《颂》说:‘收起兵器,藏好弓箭。我追求美德,施善政于全国,成就王业保天下。’又作《武》诗,它的末章说:‘巩固你的功业。’它的第三章说:‘发扬光大文王的功德,我去追求天下的安定。’它的第六章说: ‘安定天下万国,连年是丰年。’武功,就是禁止强暴、消除战争、保有天下、巩固功业、安定百姓、和谐民众、丰富财产。所以让子孙不要忘记他的显著功业。现在我使两国士兵暴露尸骨,这是强暴了;夸示武力以威势使诸侯畏惧,战争就不能消除了。强暴而不消除战争,怎么能够保有天下?还有晋国存在,怎能巩固功业?所违背百姓意愿的还很多,百姓怎么能够安定?没有德行而强与诸侯相争,用什么和谐民众?乘人之危来利己,以他人之乱来安定自己,以此作为自己的荣耀,用什么丰富财产?武功要有七项德行,我没有一项,用什么去向子孙宣示?还是修建先君的神庙,报告战争胜利就算了。武功不是我的功业。古代圣明的君王征伐对上不恭敬的国家,抓住它的罪魁祸首杀死埋掉,以此作为一次大杀戮,于是才有了京观以惩戒罪恶。现在并不能确指晋国罪在何处,而百姓都尽忠晋君以死执行晋君命令,又怎么能够建造京观呢?”在黄河岸边祭祀了河神,修建了先君的神庙,报告了战争的胜利就回国了。

  这次战役,实在是郑国的石制把楚军引进来的,准备分裂郑国而立公子鱼臣为国君。七月二十九日,郑国杀掉鱼臣和石制。君子说:“史佚所说‘不要依恃动乱’,说的就是这类人。《诗》说:“动乱离散真痛苦,什么地方是归宿?’这是归罪那依恃动乱而谋利的人啊。”

  郑伯、许男到楚国去。

  秋,晋国的军队回国,荀林父请求处自己以死罪,晋侯打算答应他的请求。士贞子劝谏说:“不行。城濮一战,晋国的军队吃了三天楚军留下的粮食,晋文公还面带优虑。左右随从说:‘有了喜事而优虑,难道有了优虑反倒面带喜悦吗?’文公说:‘得臣还在,优虑就不能消除。困兽犹斗,况且一国的宰相呢?’等到楚国杀了得臣,文公才得以去忧而喜,说:‘没有人来伤害我了。’这是晋国的再次胜利,楚国的又一次失败,楚国因此两世不能与诸侯争强。现在或者是上天要大大警告一下晋国,而且又杀掉林父来增加楚国的胜利,那么晋国恐怕久无强盛之时而与诸侯相争!林父事奉国君,入朝想的是尽忠,退朝想的是弥补过错,是国家的卫士啊,怎么能杀他?他的失败,就象日蚀月蚀,哪里会损害光明?”晋侯让他官复原位。

  【集评】 宋·陈骙《文则》:“文之作也,以载事为难;事之载也,以蓄意为工。观《左氏传》载晋败于邲之事,但云: ‘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则攀舟乱刀断指之意自蓄其中。”

  明·《左传杜林合注》钟惺评:“历历叙事议论,看他碎而能完,板而能灵,乱而能整,可悟作长篇之法。”

  清·冯李骅《左绣》:“此自城濮后又一首叙战大文也。洋洋洒洒,只作三大截读。自起至‘必长晋国’,是未战前事;‘楚少师’至‘宵济’,是将战、正战时事;末段是既战后事。通篇叙议兼行,而前后著力在议论,中间著力在叙事。议论用整片笔法,叙事用错综笔法。总之晋为主而以楚对写夹写其间,郑则时作穿插点缀,遂令花团锦簇,无妙不臻也。”

  清·方苞口授、王兆符传述《左传义法举要》:“此战之事与言最繁杂细碎,故特起连类而书之例。……凡事皆两两相映,如锦绣组文,观者但觉其悦目,而无从觅其箴功,后有作者不可及也矣。”

  清·魏禧《左传经世钞》:“一篇叙事是零零碎碎,到末却以七德及免林父作二大段文字收拾。古文或前散后整,或前整后散,多用此法。”

  【总案】 晋楚邲之战是春秋时代的一次重大战役。战事以楚围郑为导火线,晋不顾楚已与郑言和而坚持进兵攻楚,遂开晋楚邲之战端,最后以晋败绩告终。

  《左传》写战争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不单纯地记述军事活动,而是将战争看成一种极复杂的社会政治现象加以全面叙述。因此,《左传》对战争的描写显得更为深刻、全面。这一特点,在本篇中表现得很突出。文章正面描写战场交锋的文字并不多,而对晋楚双方战前的各种情况,诸如双方统帅的情况,双方将士对这场战争的看法、态度,双方的战争准备以及士气等等,却做了充分描写。作者认为这些问题是决定双方胜负的关键,所以作者不惜笔墨加以全面周详的记述。这样,不仅生动具体地展示了战争的全貌,而且也使人深刻地感到晋军的失败绝非偶然,是有着深刻原因的,从而也表现出作者对战争认识的深刻性。晋军的失败,就败在他们发动了一场在道义上不占优势的战争。固然,战争的导火线是楚围郑,但楚郑已言和,而晋仍然坚持对楚用兵,那么道义已不再在晋军方面。再加上晋人认为楚国“德立刑行,政成事时,典从礼顺”,多不愿战,这就从根本上失去战胜的可能,另外,晋军统帅战和不一,意见分歧,特别是先毂的刚愎自用,不顾主帅的命令,冒然进兵,更加速了晋的失败。这种认识和描写,确实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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