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男人和一个盒子〔美国〕
巴纳德他们带着的盒子里装着一个奇怪的承诺,而只有这个承诺让他们在这致命的雨林里保持前进……四个憔悴不堪的男人从原始的森林走来,他们就像人类在睡眠中走路般地走着,又好像有一个监工拿着长鞭在驱策他们一样,忍耐力已经到达极限了。他们的胡子缠结在一起,皮肤上都是溃烂的伤口,还有水蛭吸他们的血。他们彼此憎恨,那是一种被责任和无止尽的森林所限制的恨。随着时间的过去,他们更恨那个盒子。然而,他们还是小心地带着它,就好像它是圣经里诺亚的方舟一样,而他们的上帝是个嫉妒的上帝。
“我们必须把马葛拉夫的东西带到目的地,”他们无奈地说。
“他是个好人,我们向他保证过。”
对于到达终点后的奖赏他们没说什么,但每个人都在心里念着想着。他们跟着马葛拉夫到这个绿色的地狱来是因为他事先付了很多钱给他们。现在他死了,他们却还活着。死亡击倒了他——一些急性的热带传染病结束了他的地质学狂热。如果马葛拉夫要他们带的是黄金,他们对整件事会觉得较有头绪。但马葛拉夫曾经笑着对他们说:“科学上已经发现有些物质比黄金还有价值。”
本来他们认为马葛拉夫已经失败了,他在森林里找到的只有死亡。然而事情又似乎不是如此,他交给他们带回去的盒子颇重,这个盒子是他自己做的,质地很粗糙。当他知道自己已
经注定要死时,他把盒子包好封住,里面装着只有这个科学家自己知道的秘密。
“这个盒子必须靠你们四个人合力才能搬回去——每次两个人,”马葛拉夫这样告诉他们。
“我们一共是四个人,”巴利说,他是个学生。
“你们必须轮流,”马葛拉夫指示说:“我要你们每个人答应我随身带着它,直到安全送达为止。你们可以在盒盖上找到地址,如果你们能把它送到海边我的朋友麦当劳教授那儿,那你们所得到的将比黄金还有价值。你们不会失败吧?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一定会被奖赏的。”
他们答应了,因为他是个垂死的人,而且他们尊敬他。有很多次,当森林里无止尽的单调沉闷快要吞蚀他们的时候,就是他的人格把他们团结在一起,否则,他们可能已经无法避免的吵起来了。然后,马葛拉夫对他们笑一笑就死了。他安静地死去,就像他做所有事一样。这个老科学家用一种模糊神奇的力量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他们把他葬在森林的深处,脱下帽子向他致敬,巴利念了些葬礼时该说的怀念的话。当泥块掉进墓穴时,整个森林显得更大更具有威胁性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变得矮小许多。一种恐怖的孤寂、对同伴的怀疑随着马葛拉夫的去世吞蚀了大家,每个人都害怕自己会像他一样死在无人知的森林里。他们是一个很奇特的组合:巴利是个戴眼镜的学生,麦卡第则是个高大的爱尔兰厨师;强生本来是个落魄的无业游民,马葛拉夫在一个河边的酒店遇到他,并怂恿他跟自己到森林里去;还有吉米。赛克斯,他是个水手,老是谈论他的家乡但从来不回去。赛克斯有罗盘和地图,当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总会拿出来仔细研究一番。他会用一根短而粗的手指指着地图说,“那就是我们必须去的地方。”
地图上看起来似乎很近……丛林变得更宽广了。他们很想念马葛拉夫,以前他总是能在不可思议的混乱危险中找到继续前进的理由;而现在,他没有办法再用他的乐观主义来鼓舞他们了,虽然他以前总能证明他的理论是对的。起初,他们还能互相交谈,声音对他们而言是很重要的……。很快地,交谈的内容只剩下对他们所带的盒子的诅咒,因为他们必须吃力地抬着它穿过重重森林……。然后,沉寂吞蚀了每个人;最后是比沉寂更糟糟糕的事。就像一个干渴的人在英芬诺(注)会渴望喝水一样,强生盼望回到那河边的酒店去。他变得神经兮兮,左顾右盼地想看到任何不同的东西。麦卡第的脸则变得愈来愈深沉郁闷;他不停地重复:“我要走自己的路,我不要再带着这个东西走了,我想我真的有胆量这样做。”
然后,他会用一种深沉,算计的眼光投向赛克斯紧握着的地图。至于赛克斯,他对这像高墙一般,会使人陷在里面的丛林产生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他要海,他想看到地平线。睡觉时,他常喃喃自语;白天,他则诅咒那隐藏在丛林沉处的死亡和那些等待机会要侵袭疏忽者的昆虫、蜥蜴等。他念着他家,又说他几年来一直想找机会回家看他太太和孩子——而现在却永远回不去了。学生巴利很少说话,但有个女孩一直盘绕在他的脑海。他常常躺着却睡不着,一方面是因为昆虫的騷扰,一方面则为那似模糊似清楚,时远时近的面容而苦。每次想到那女孩一定会联想到那在春天时变绿,秋天变黄的校园,还有每天都去的操场、教室、图画馆;还有那舞会、月光下的散步,和最后一天含泪的道别。有时,他们其中一人会祈祷——用一种喊叫的方式,其他人听来还以为是诅咒;上帝创造了这个可怕的丛林,这些怪异的树和花,它们是那么的巨大以至于人好像变成侏儒了。然而,人是永远无法战胜自然的,所以只好屈服。即使当马葛拉夫跟他们在一起时,他们之间也还常有口角和争执,但他的人格和他的理由——最后也变成他们的理由——总能平息这些争吵。现在,剩下的只有马葛拉夫的盒子,他们的力气愈来愈小,盒子似乎愈来愈重。当其他事情已经变成不太真实时,它的重量却似乎更真实。他们的心里反抗这一切,这盒子的重量却把他们的身体结合在一起;当他们想分开时,它把他们锁在一起。一次又一次的轮流已经变成一种例行的机械化的动作,使他们忘了要分开;如果只有两个人的话,很可能他们已经放弃了。他们恨这个盒子就像犯人恨他们的镣铐一样,但他们还是带着这个盒子就像当初他们承诺马葛拉夫会做到一样。除非是交换工作的时候,否则他们总是小心地看着别人以免他们接近这神圣的盒子。突然间,奇迹一般,展开在他们眼前的不再是黑暗的丛林。
“天啊!”赛克斯叫着:“我们做到了!”他拿出地图,然后凑上自己裂开的嘴唇吻了一下。
“是的,”强生吸了一口气说。他的眼变得更古怪了,他也停止了与人吵吵闹闹。他甚至还在厨师麦卡第的背上拍了一下,然后两人用一种奇怪的,歇斯底里的笑声大笑起来……当他们再度提起他们的货物,它似乎变轻了,但只过了一会儿。他们现在变得很虚弱,因为安全在望而任务又已达成。最后,他们还是提着它走上一条街,许多土著和一些其他的人都瞪着他们看。他们四个只能拖着疲累的身子蹒跚而行。他们所要的只求能把它送到,而现在他们做到了。然后,当他们打听麦当劳教授的下落时,有一股荣誉感从他们的心中升起,那是一种分享一件东西的荣耀。最后,他们找到了那穿着皱巴巴的白西装,已经退休了的教授。休息过后,麦当劳教授给他们食物吃,然后他们把他们对马葛拉夫的承诺告诉了他。强生在这时却说溜了嘴,把有关报酬的事提出来。老人伸出他的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我什么都没有,”他说:“除了我的感谢外,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们。马葛拉夫是我的朋友,他是个有智慧的人,甚至有过之,他是个善良的人。你们守住承诺,做到他所要求的事,我所能做的只有谢谢你们。”
强生嘲弄地看着他。
“在盒子里,”他嘶哑地说。
“盒子,”塞克斯饥渴地回应道。
“现在——你们尽顾着谈话,”麦卡第说。“打开它,”他们要求。他们合力把它搬过来,一层又一层的撬开。麦卡第开始诅咒。
“那些重量,我们吃力的搬运……”他抱怨,强生说:“都是木头,这是开什么玩笑!”但赛克斯说:“有东西在里面,我听到它嘎嘎响。我们走路时听到的。看,你们忽略它了。”
他们全都挨过来,心跳都加快了。他们想到那些科学家挖出来,不计代价工作要找出来的物质;他们瞪着老人把那些松松的石块拿在手上,然后又把它们丢下去。
“没有价值,”他说,并疑惑地想知道到底马葛拉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约。
“没有价值,”赛克斯呆呆地说。然后厨师麦卡第爆发了。
“我总认为那家伙是疯子。竟然告诉我们盒子里有比黄金更有价值的东西。”
“不,”巴利很快地说:“我确切记得他是这样说的:"如果你们把它安全送到我的朋友麦当劳教授那里的话,你们有的是比黄金更有价值的东西。"”
“所以呢?”麦卡第大吼。
“对呀,所以呢?”吉米赛克斯回应道:“我自己也可以搬动一些黄澄澄的金子啊!”强生用舌头舔了舔他的干唇。巴利看着他们所有人:高大的爱尔兰厨师麦卡第;有一天可能会回家的水手赛克斯;还有河边的无业游民强生。然后,他想到那在春天时绿油油的校园,还有那在等待着他的女孩。他又想到他们刚刚逃出来的丛林——那折磨人的绿森林,许多人独自流浪在内,现在都变成了一堆白骨;然后他又想到随之而来的结果,因为他们听了马葛拉夫的话,为了信守对他的承诺,只好团结在一起通过险恶的丛林,四周男人团结起来就只为了这个简单的理由。而这就是马葛拉夫送给他们的礼物啊!这就是马葛拉夫所谓的报酬。
“他说我们会得到报酬的。”
强生哀声抱怨道。
“我亲耳听到他这样说的,而现在,什么都没有!我们从中得到了什么?”巴利很快地转向他。
“我们的生命!”他说:“那就是我们所得到的——我们的生命——那才是最有价值的。他救了我们的命。”
译注Inferno,“地狱”之意,此指但丁“神曲”中第一部“地狱篇”(TheInfer-no)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