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开元二十二年)吏部侍郎李林甫①,柔佞②多狡数,深结宦官及妃嫔家,侍候上动静,无不知之。由是每奏对,常称旨③,上悦之。时武惠妃④宠幸倾后宫,生寿王清,诸子莫得为比,太子浸疏薄⑤。林甫乃因宦官言于惠妃,愿尽力保护寿王;惠妃德之,阴为内助,由是擢黄门侍郎。五月,戊子,以裴耀卿为侍中,张九龄为中书令,林甫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⑥。 [1]
初,上欲以李林甫为相,问于中书令张九龄,九龄对曰:“宰相系国安危,陛下相林甫①,臣恐异日为庙社之忧。”上不从。时九龄方以文学为上所重,林甫虽恨,犹曲意事之②。侍中裴耀卿与九龄善,林甫并疾之③。是时,上在位岁久,渐肆奢欲④,怠于政事。而九龄遇事无细大皆力争;林甫巧伺上意,日思所以中伤之。
上之为临淄王也,赵丽妃、皇甫德仪、刘才人①皆有宠,丽妃生太子瑛,德仪生鄂王瑶,才人生光王琚。及即位,幸武惠妃,丽妃等爱皆弛②;惠妃生寿王瑁,宠冠诸子。太子与瑶、琚会于内第,各以母失职有怨望语。驸马都尉杨洄尚咸宜公主,常伺③三子过失以告惠妃。惠妃泣诉于上曰:“太子阴结党与,将害妾母子,亦指斥至尊。”上大怒,以语宰相,欲皆废之。九龄曰:“陛下践祚④垂三十年,太子诸王不离深宫,日受圣训,天下之人皆庆陛下享国久长,子孙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闻大过,陛下奈何一旦以无根之语,喜怒之际,尽废之乎?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轻摇。昔晋献公听骊姬之谗杀申生,三世大乱⑤。汉武帝信江充之诬罪戾太子,京城流血⑥。晋惠帝用贾后之谮废愍怀太子⑦,中原涂炭⑧。隋文帝纳独孤后之言黜太子勇,立炀帝,遂失天下⑨。由此观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为此,臣不敢奉诏。”上不悦。林甫初无所言,退而私谓宦官之贵幸者曰:“此主上家事,何必问外人!”上犹豫未决。惠妃密使官奴牛贵儿谓九龄曰:“有废必有兴,公为之援,宰相可长处。”九龄叱之,以其语白上;上为之动色,故讫九龄罢相,太子得无动。林甫日夜短⑩九龄于上,上浸疏之。
林甫引萧炅为户部侍郎①。炅素不学,尝对中书侍郎②严挺之读“伏腊”为“伏猎”。挺之言于九龄曰:“省中岂容有‘伏猎侍郎’!”由是出炅为岐州刺史③,故林甫怨挺之。九龄与挺之善,欲引以为相,尝谓之曰:“李尚书方承恩,足下宜一造门,与之款昵。”挺之素负气,薄林甫为人,竟不之诣;林甫恨之益深。挺之先娶妻,出之,更嫁蔚州④刺史王元琰,元琰坐赃罪下三司按鞫⑤,挺之为之营解。林甫因左右使于禁中白上。上谓宰相曰:“挺之为罪人请属所由。”九龄曰:“此乃挺之出妻,不宜有情。”上曰:“虽离乃复有私。” [1]
于是上积前事,以耀卿、九龄为阿党①;壬寅,以耀卿为左丞相,九龄为右丞相,并罢政事。以林甫兼中书令,仙客②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领朔方节度③如故。严挺之贬沼州④刺史,王元琰流岭南。
上即位以来,所用之相,姚崇崇尚通,宋璟崇尚法,张嘉贞崇尚吏,张说崇尚文,李元绒、杜暹崇尚俭①,韩休、张九龄崇尚直,各其所长也。九龄既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
李林甫欲蔽塞人主视听,自专大权,明召诸谏官谓曰:“今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之不暇,乌用多言!诸君不见立仗马①乎?食三品料,一鸣辄斥去,悔之何及!”
李林甫为相,凡才望功业出己右及为上所厚、势位将逼己者,必百计去之;尤忌文学之士,或阳与之善,啖①以甘言而阴陷之。世谓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剑”。
译文:
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吏部侍郎李林甫,狡猾又擅长花言巧语,与宦官及后宫妃嫔家的结交很深,对玄宗的行动止息无不了解。因此每每奏对都能符合皇帝的心意,玄宗很喜欢他。当时武惠妃宠冠后宫,生寿王李清,其宠幸程度远过于其余诸子,太子和皇帝的关系也日渐疏远。李林甫于是就通过宦官进言武惠妃,表示愿意尽力保护寿王。武惠妃很感激李林甫,就暗中帮助他,因此李林甫很快就升任为黄门侍郎。五月戊子,以裴耀卿为侍中,张九龄为中书令,李林甫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当初,玄宗想用李林甫为相,询问中书令张九龄的意见,张九龄答道:“宰相关系到国家安危,陛下如果用林甫为相,臣担心他以后会成为国家的祸患。”玄宗不听。当时张九龄正因为文学才能为玄宗器重,李林甫虽然恨他,但仍然努力奉承他。侍中裴耀卿与张九龄相处友善,李林甫非常痛恨他们。当时玄宗在位日久,渐渐地放纵欲望,对政务也开始懈怠了,而张九龄遇事无论大小都要力争,李林甫小心观察玄宗的心思,每天都在考虑如何中伤张九龄。
玄宗为临淄王的时候,赵丽妃、皇甫德仪、刘才人都有宠,丽妃生太子李瑛,德仪生鄂王李瑶,才人生光王李琚。玄宗即位,宠幸武惠妃,丽妃等都失宠;武惠妃生寿王李瑁,所受宠爱超过其他皇子。太子与李瑶、李琚在内廷住所聚会,因为各自生母的境遇而出言抱怨。驸马都尉杨洄娶了咸宜公主,经常探察三位皇子的过失告诉武惠妃。武惠妃向玄宗哭诉说:“太子暗中结党,将要谋害臣妾母子,他们还指责陛下。”玄宗大怒,告诉了宰相,想要废黜这三位皇子。张九龄说:“陛下登基将近三十年,太子诸王不离深宫,得以经常听到陛下的教导,天下人都觉得陛下享国久长,子孙昌盛,都为陛下高兴。如今三位皇子都已成人,没有听说犯过什么大错误,陛下怎么能突然因为无根的传言,在发怒的时候就要全部废黜他们呢?何况太子为天下的根本,不可轻易动摇。以往历史上晋献公听信骊姬的谗言杀申生,晋国三世大乱。汉武帝相信了江充的诬告降罪戾太子,造成京城流血的惨剧。晋惠帝听了贾后无中生有的话废了愍怀太子,最后中原涂炭。隋文帝因为独孤后之意见废黜太子杨勇,立炀帝,最终丢掉了天下。可见废黜太子不可不慎重。陛下一定要这样做,则臣不敢奉诏。”玄宗不高兴。李林甫开始并没有说什么,退朝后私下对玄宗宠信的宦官说:“这是陛下的家事,何必问外人!”玄宗犹豫不决。武惠妃秘密派官奴牛贵儿对张九龄说:“有废必有兴,太子废立之时,如果您能够加以援手,自然可以长保宰相之位。”张九龄断然斥责,并把她说的话告诉了玄宗。玄宗听了为之变色。因此直到张九龄罢相,太子都安于其位。李林甫则随时随地在玄宗面前讲张九龄的坏话,玄宗渐渐地疏远了张九龄。
李林甫引萧炅为户部侍郎。萧炅向来不学无术,曾经在中书侍郎严挺之面前读“伏腊”为“伏猎”。严挺之对张九龄说:“省中岂容有‘伏猎侍郎’!”于是将萧炅外放为岐州刺史,因此李林甫怨恨严挺之。张九龄与严挺之友善,想要引荐他为相,曾对他说:“李尚书正受陛下器重,足下应当上门拜望,与他相处和睦亲近。”严挺之一向自恃意气,轻视李林甫为人,终究不肯上门拜望。李林甫更加恨他。严挺之原先娶妻,后来休了她,他的妻子改嫁蔚州刺史王元琰,王元琰因为犯贪赃罪交付三司衙门审问,严挺之努力营救他。李林甫趁机通过宦官将这件事告诉了玄宗。玄宗对宰相说:“挺之营救罪人是有私人原因的。”张九龄说:“这是挺之休掉的妻子,不应当还有私情。”玄宗说:“虽然仳离,还是有私情的。” [1]
于是玄宗联系到以前的事,认定裴耀卿、张九龄结为朋党;壬寅,以裴耀卿为左丞相,张九龄为右丞相,同时罢免政事。以李林甫兼中书令,牛仙客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仍然领朔方节度。严挺之贬为沼州刺史,王元琰流放岭南。
玄宗即位以来所任用的丞相,姚崇主张通变,宋璟提倡法制,张嘉贞讲究吏治,张说擅长文学,李元绒、杜暹推崇节俭,韩休、张九龄则因忠直著名,各有所长。张九龄得罪被贬斥以后,朝廷之士都顾虑安身保位,不再直言。
李林甫想要堵塞玄宗的耳目,自己专擅大权,于是公开召集各谏官对他们说:“如今明主在上,群臣顺从遵行旨意做事都来不及,哪里用得着多说话呢!各位没看过立仗马吗?平时吃的是三品官的食料,一旦在仪仗中叫一声就被拉出去,到时后悔也晚了。”
李林甫任丞相时,凡是才能、声望、功业超过自己以及受到玄宗器重,在权位上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必定想方设法地除去;尤其忌惮文学之士,有时候会表面与人友善,说些好话而暗中加以陷害。世人说李林甫是“口蜜腹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