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先生名宗道,字伯修,楚之公安人也。先生生而慧甚,十岁能诗,十二列校。二十举于乡,不第归,益喜读先秦、两汉之书。弱冠,已有集,自谓此生当以文章名世矣。丙戌,遂举会试第一,年甫二十七耳。
先生官翰院,求道愈切。己丑,焦公竑首制科,瞿公汝稷官京师,先生就之问学,共引以顿悟之旨。而僧深有为龙潭高足,数以见性之说启先生,乃遍阅大慧、中峰诸录,得参求之诀。先生于是研精性命,不复谈长生事矣。是年,先生以册封归里。仲兄与予皆知向学,先生语以心性之说,亦各有省,互相商证。先生精勤之甚,或终夕不寐。逾年,偶于张子韶与大慧论格物处有所入,始复读孔孟诸书。七八年间,先生屡悟屡疑。癸巳,走黄州龙潭问学,归而复自研求。戊戌,再入燕。先生官京师,仲兄亦改官,至予入太学,乃于城西崇国寺蒲桃林结社论学。先生见地愈明,大有开发。于时益悟阳明先生不肯迳漏之旨,其学方浸浸乎如川之方至。
先生素切归山之志,以东宫讲官不获补,先生曰:“当此危疑之际,而拂衣去,吾不忍也。”是时,东宫未立,中外每有烦言。先生闻之,私泣于室,体经病后,遂不堪劳。自丁酉充东宫讲官,鸡鸣而入,寒暑不辍。庚子秋,偶有微恙,强起入直,风色甚厉,归而病始甚。明日,复力疾入讲,竟以惫极而卒。
先生为人修洁,生平不妄取人一钱。居官十五年,不以一字干有司。读书中秘,贫甚。时乡人有主铨者,谓所知曰:“我知伯修贫,幸主铨,可为地、千金无害也。”所知以语先生,先生笑而谢之。卒于官,棺木皆门生敛金成之。检囊中,仅得数金。及妻孥归,不能具装,乃尽卖生平书画几砚之类,始得归。归尚无宅可居,其清如此。然先生为人平恕,亦不以此望人。
先生兴致甚高,慕白乐天、苏子瞻为人,所之以“白苏”名斋。居官,省交游,简酬应。诗清润和雅,文尤婉妙,著有《白苏斋集》若干卷。
(选自《珂雪斋集》,有删节)
译文:
先生名宗道,字伯修,湖北公安人。先生生来就很聪慧,十岁就会写诗,十二岁任列校。二十岁参加乡试,没有考中就回来了,后更加喜欢读先秦、两汉的书。弱冠之年已有自己的文集,自认为此生应当凭借文学闻名于世了。丙戌年,参加会试获得第一名,时年刚二十七而已。
先生在翰林院做官,求道的心情更加迫切。己丑年,焦竑先生在制科考试中取得第一名,瞿汝稷先生在京城做官,先生前往他们那里请教佛学,一起研讨禅宗关于顿悟的学说。僧人深有是龙潭(李贽)的高徒,多次用见性(佛教术语)的学说来启发先生。他遍阅禅学大师大慧及中峰的各种著作,获得参禅求道的办法。先生从此专心研究“性命之学”(心性之说),不再谈论长生之事。(袁宗道初入翰林院,与同人皆习“养生之学”)这一年,先生因公(休沐)返乡。二哥和我都懂得立志学习,先生把心性之说告诉(我们),(我们)也各自有所明白,互相商讨验证。先生非常刻苦勤勉,有时整夜不睡。过了一年,偶然对张子韶及大慧宗杲的格物之论有所领悟,于是开始重读孔孟之书。七八年的时间里先生多次有所领悟又有所怀疑。癸巳年,到黄州龙潭(向李贽)请教佛学,回来之后又自己钻研。戊戌年,两次来到燕地。先生在京师做官,二哥改任京官,我也到太学完成学业,于是在城西崇国寺蒲桃林结成社团讨论学问。先生的认识更加清楚明确,大有启发。在这时,更加领悟阳明先生不肯直接表露的意旨,他的学问如水正流淌不息。
先生归山之志向来比较迫切,由于东宫讲官没有补任者(袁宗道以翰林院修撰充任东宫讲官一职),先生说:“在此疑惧不安之际,拂衣而去,我不忍心。”这时,东宫尚未册立,朝廷内外常常有一些不满的言语。先生听说之后,在内室私下哭泣,他的身体在生过病之后,便不堪劳累。自从丁酉年充任东宫讲官一职以来,(每日)鸡鸣时刻入宫,严寒大暑也不停止。庚子年秋天,偶有小病,勉强起身当值,秋风严酷,回来就病得很重了。第二天,又勉强支撑病体入宫讲学,最终因为过度劳累而死。
先生为人修身廉洁,生平不随便拿别人一文钱。在官十五年,没有向相关官员有一字半词的请托。在中秘读书,非常贫穷。当时有同乡官员主管选拔官吏,对好友说:“我知道伯修贫穷,我有幸主管选拔官吏,可以给他土地和钱财,没有妨害。”这位好友将此话告诉先生,先生笑着拒绝了。死在官任上,棺木都是门生募集钱财打造的。检查他的口袋,只有数金。等到妻子儿女回乡,不能置办行装,于是卖尽生平书画几砚等物品,才得以回到家乡。回乡之后,也没有可以居住的房子,他就是如此清贫。但是先生为人平和宽容,也不因清贫而埋怨他人。
先生情趣很高雅,仰慕白居易和苏轼的为人,他到的地方就用“白苏”命名书斋。为官之时,减少与他人的交往应酬。诗歌风格清润和雅,文章尤其婉丽优美,著有《白苏斋集》若干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