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诸位贤弟足下:
十月廿一,接九弟在长沙所发信,内途中日记六页,外药子一包。廿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后,余无日不忧虑,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及读来书,果不出吾所料,千辛万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郑伴之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实不胜感激!
在长沙时,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
观四弟来信甚详,其发愤自励之志,溢于行间;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出外较净耳。然出外从师,则无甚耽搁,若出外教书,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②,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人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体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斥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穷笑其所忧之不大也。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弟,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折差,准抄几页付回也。
兄国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
(摘自《曾国藩家书•致诸弟》,有删改)
[注]①负薪:背柴,相传汉代朱买臣背着柴草时还刻苦读书。②数奇:这里指命运不好,遇事不利。
译文:
亲爱的各位弟弟,你们好!
十月二十一日,接到九弟在长沙所发的信,里面有路上日记六页,外药子一包。二十二日接到九月初二家信,欣悉一切聊以自慰。
自从九弟离京城后,我没有一天不忧虑,深怕道路变故多端,难以预料。等读了来信,果然不出我所料,千辛万苦,才能够到家,幸运!真是幸运!与郑同行不足以依靠,我早知道了。郁滋堂这样友善,我实在感激不尽。在长沙时,没有提到彭山屺,为什么?
四弟来信写得很详细,他发奋自我勉励的志向,流露在字里行间;但一定要出外找学堂,这是什么意思?不过说家塾学堂离家里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外出安静。然而出外从师,自然没有耽搁,如果是出外教书,那耽搁起来,比在家塾里还厉害。
而如真能发奋自立,那么家塾可以读书,就是旷野地方,热闹场所,也可以读书,背柴放牧,都可以读书。如不能发奋自立,那么家塾不宜读书,就是清净的地方,神仙的环境,都不宜读书。何必要选择地方?何必要选择时间?只要问自己,自立的志向是不是真的。
六弟埋怨自己的命运不佳,我也深以为然;但只是小试失利,就发牢骚,我暗笑他志向和心中忧虑太小。君子立志,需有为民众请命的器量,有内修圣人的德行,外建王者称霸天下的雄功,然后才不负父母生育自己,不愧为天地间的一个完整的人。所以他所忧虑的,是因自己不如舜皇帝,不如周公而忧虑,以德行没有修整、学问没有大成而忧虑。所以,顽固的刁民难以感化,则忧;野蛮的夷、狡猾的夏不能征服,则忧;小人在位,贤人远遁,则忧;匹夫匹妇没有得到自己的恩泽,则忧。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悲天命而怜悯百姓穷苦,这是君子的忧虑。如果是一个人的委屈和伸张,一家人的饥和饱,世俗所说的荣与辱,得与失,贵与贱,毁与誉,君子还没有工夫为这些去忧虑呢。六弟委屈于一次小试,自称命运不佳,我暗笑他所忧的东西太小了。
我从十月初一日起,每天一个念头一件事情,都写在册子上,以便随时看见了加以克服,也写正楷。冯树堂和我同日记起,也有日课册子。树堂非常虚心,爱护我如同兄弟,敬重我如同老师,将来一定有所成就。我向来有无恒心的毛病,从写日课本子开始,可以保证一生有恒心了。良师益友,一重又一重挟持我,只能进不能退。本想抄我的日课册给弟弟们看,今天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所以来不及抄。十一月有通信兵,打算抄几页寄回。
兄国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