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湘潭罗君研生,以所编撰《湖南文征》百九十卷示余,而属为序其端。国藩陋甚,齿又益衰,奚足以语文事?
窃闻古之文,初无所谓“法”也。《易》《书》《诗》《仪礼》《春秋》诸经,其体势声色,曾无一字相袭。即周秦诸子,亦各自成体。持此衡彼,画然若金玉与卉木之不同类,是乌有所谓“法”者?后人本不能文,强取古人所造而摹拟之,于是有“合”有“离”,而“法”“不法”名焉。若其不俟摹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理,曰情。二者人人之所固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笔诸书而传诸世,称吾爱恶悲愉之情,而缀辞以达之,若剖肺肝而陈简策,斯皆自然之文。性情敦厚者,类能为之。而浅深工拙,则相去十百千万而未始有极。自群经而外,百家著述,率有偏胜。以理胜者,多阐幽造极之语,而其弊或激宕失中;以情胜者,多悱恻感人之言,而其弊常丰缛而寡实。自东汉至隋,文人秀士,大抵义不孤行,辞多俪语,即议大政,考大礼,亦每缀以排比之句,间以婀娜之声,历唐代而不改……
湖南之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萃,盖亦山国荒僻之亚。然周之末,屈原出于其间,《离骚》诸篇,为后世言情韵者所祖。逮乎宋世,周子复生于斯,作《太极图说》《通书》,为后世言义理者所祖。两贤者,皆前无师承,创立高文。上与《诗经》《周易》同风,下而百代逸才,举莫能越其范围,而况湖湘后进沾被流风者乎?兹编所录,精于理者盖十之六,善言情者约十之四,而骈体亦颇有甄采,不言法而法未始或紊。惟考据之文搜集极少,前哲之倡导不宏,后世之欣慕亦寡。研生之学,稽《说文》以究达诂,笺《禹贡》以晰地志,固亦深明考据家之说。而论文但崇体要,不尚繁称博引,取其长而不溺其偏,其犹君子慎于择术之道欤!
[译文]
我的朋友湖南湘潭人罗研生先生,拿他编撰的一百九十卷《湖南文征》给我看,而且嘱托我为他的书稿写一篇序。我非常浅薄,年纪又大了,哪里够得上谈论文章的事呢?
我听说古人的文章,最初没有什么章法。《易》《书》《诗》《仪礼》《春秋》各种经书,他们的体势(结构和笔势)声色,没有一个字是沿袭而来的。就是先秦诸子的文章,也各自成为一体。拿这类文章来衡量其它文章,像金玉和卉木相比是不同类一样非常分明,这怎么说有“章法”呢?后来人本不会写文章,强迫自己拿出古人的文章来摹拟,于是有的模拟得像,有的模拟得不像;模拟得像就说合“章法”,模拟得不像就说不合“章法”。如果他们不是等着摹拟,他们就能发于心而为自然之文,大概有两个方面:说理,抒情。这两个方面是人人所固有的,就我所知道的道理,把它写成文字传给世人,符合我的爱与恶、悲与愉的情感的,就连缀成文把它表达出来,就像剖开肺肝来陈述文献典籍,这都是自然之文。性情敦厚的,大概能写出来的。至于浅或深,工或拙,就相差很远,未曾动笔就有很大差别。除了各种经书以外,百家的著述,大概都有自己的偏好。以说理取胜的,多是阐明幽深的道理达到极致的语言,可是它弊病是言辞激昂放纵不很恰当;以抒情取胜的,多是悱恻感人的语言,但它的弊病常常是词藻华丽而缺少实际内容。从东汉到隋朝,文人秀士(德才优异的人),大概不仅阐明自己的思想,而且言辞多有俪语,就是议大政,考大礼,也常常用排比句子连缀成文,用变化的句式夹杂其间,经历唐代也没有改变……
湖南作为古代诸侯国的封地,北边靠近大江,南边接近五岭,西边连接黔蜀,是群苗聚集之地,大概也是山国荒僻之地。可是周朝末年,屈原在此地诞生,《离骚》各篇,为后世言情韵者所推崇。到了宋朝,周敦颐又在此地诞生,他写的《太极图说》《通书》,为后世言义理者所推崇。两位贤者,都没有效法某一流派,却写成好文。上与《诗经》《周易》相比有同样的影响,后来的代代逸才(有杰出才能的人),要列举出来没有超过他们这些人的范围,更何况湖湘后辈深受前辈留下来的好风尚的影响呢?这部文集收录的,长于说理的文章大概十分之六,善于抒情的文章大概十分之四,且骈体文也有选择地录用,不说章法而章法不曾有乱。只是考据方面的文章搜集太少,前哲的倡导没有发言,后世的欣慕也少见。罗研生作学问,考核《说文》以求达到训诂,注解《禹贡》以求明白地志,他本来也很通晓考据家的学说。而谈论文章只推崇切实简要,不推崇繁称博引,取己之长而不沉溺自己的偏好,这仍是君子谨慎选择术攻的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