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余游四方,往往闻农夫细民倡情冶思之所歌谣,虽其辞为方言鄙语,而亦时有意义之存。其体不出于比、兴、赋三者。乃知诗者,出于心之自然者也。世之士多自号为能诗,而何其有意义者之少也!盖自诗之道分为门户,互合訾謷,意中各据有一二古人之诗以为宗主,而诋他人之不能知。是其诗皆出于有意,而所为自然者,已汩没于分门户、争坛坫①之中,反不若农夫细民倡情冶思之出于自然,而犹有可观者矣。又其甚者,务为不可解之辞,而用事则取其僻,用字则取其奇,使人茫然不知所谓,而不知者以博雅称之。以此为术,而安得有诗乎?此诗之一变也。
他山吴氏,年近八十矣,杖而访我于姑苏寓舍,因相与论诗。余曰:“君之诗宗何代乎?曰:“否。”“僻事以为奥,奇字以为古乎?”曰:“否。”“然则君之诗可观矣。”因出以示余。余为择别其合者若干首。他山晼晚②不遇,策杖行吟,时时惧其诗之不传,盖犹不能忘情于名者。余与世论诗多不合,而独喜他山所见略与余同,而他山顾欲得余言以为重。盖余昔读书山中,时当初夏,百鸟之噪于檐际者不绝也。一日黄鹂来为数啭百鸟皆喑已而争逐使之去复相与音鸣如故。余也方为黄鸟之远去,而他山犹欲争名于燕雀啁啾之间乎?他山曰:“吾以待之后也。”因书而归之。
(选自清·戴名世《吴他山诗序》)
(注):①坛坫:古时盟会的场所。 ②晼晚:日将西,日将暮。
译文:
我游历四方,往往听到普通百姓表达思想情感的歌谣,虽然它的言辞是方言俚语,可在当时也有存在的意义。它们的体式不是从比、兴、赋三者中脱出的。才知晓诗歌应该从内心中自然而然地流出。世间的士人很多自称能够作诗,可是为什么有意义的诗很少呢?大概自从诗歌的学说分为同宗派,就相互诋毁,心中各自据有一两位古人的诗把它作为宗主,反而诋毁别人不能知晓。这些诗都是刻意为之,而所做的自然流露情感的诗,已经淹没在争夺宗派盟主之中,反而不如普通百姓提倡的表达思想情感的诗出于自然,还有可以欣赏的地方。还有那更过分的:一定要写不能理解的文辞,用典就要求取那生僻的,用字就要求取那奇怪的,让人茫然不知道所说的是什么,而不知晓的人却用广博文雅称赞他们。把这些作为方法,怎么能够得到好诗呢?这是写诗的一个变化。
吴他山年龄将近八十,拄着拐杖到姑苏寓舍来拜访我,于是和他一起谈论诗歌。我说:“您的诗,尊奉什么派别吗?答:“没有。”“引用生僻的典故把它看作深奥,采用奇怪的字把它看作古拙吗?”答:“不。”“既然如此,那么您的诗可以欣赏了。”于是拿出诗把它给我看。我给他选择区别于其他人的,符合没有宗主、不奇不奥的若干首诗。他山年岁很大,不被人了解,拄着杖杖行走吟咏,时时惧怕他的诗歌不能流传,大概还不能对声名忘怀。我和当世之人论诗看法多有不合,却唯独喜欢他山的见解和我大略相同,他山只想得到我的话,并把我的话认为是重要的。昔日,众人在山中读书,当时正值初夏,屋檐下百鸟聒噪之声不绝。一天,一只黄鹂飞来,啼鸣数声婉转悠扬,百鸟都不出声了,不久争着驱逐让它离开,又一起像刚才一样鸣叫。我正为黄鸟远远离开而惋惜,而他山还想在燕雀鸣叫之间争夺名声吗?他山说:“我用它等待理解我的后来人。”因而写了这篇序赠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