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人类是什么时候有了爱情的,但我可以知道人类什么时候是没有爱情的。
人类的爱情是应该发生在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之后。那时人们已经知道了善恶、美丑,心灵之间也开始有了千差万别的特征。人与神、灵与肉、感情与理智、梦想与现实的矛盾出现了,原始的平衡被打破,个体生命从此陷入了一种永恒的孤独之中。正是孤独导致了爱情。
古代男女授受不亲,女子养在深闺、半月不出家门,偶尔到后花园里捉一回虫,看见一个白面书生,怎能不与他私订终身?现代社会男女平等,禁忌没有了,爱情反而不容易发生。甚至有人悲观地预测,爱情不存在了,它已死在小说家的谎言里。
其实,不是爱情不存在了,而是古典式的爱情不存在了;不是爱情不容易发生了,而是惊天动地的爱情不容易发生了。因为古典爱情的死去活来是以无处不在的禁忌为前提的。但现代人有谁愿意接受繁琐而残忍的礼教束缚?实际上,随着科技与信息交流的发展,原本许多浪漫的、经典的爱情方式已经成为不可能。试想,只要贾宝玉有一部手机,按个重拨键就随叫随到,林黛玉怎么会那么快地“魂归离恨天”?只要崔莺莺上网,鼠标一点,张君瑞就不会因为相思而病得一塌糊涂;只要有一个高倍数的望远镜,罗米欧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见朱丽叶家族的所有阴谋……
遗憾的是,文明时代的“民主规则”并没有为爱情开辟出真正辽阔的天空,“性解放”的神话也没有把欢呼雀跃的男女带进自由的天国。生命反倒因禁忌的消除而失去了反抗的可能,目的反倒因技术的先进而失去了奔赴的热情。现代史上的才女苏青说,古典的婚姻“往往因预先希望不奢,故揭巾之后,见新郎不秃、新娘不麻,便能欢天喜地白头偕老。现在的摩登男女,口口声声婚姻应该以爱情为基础,自己却不肯拿出爱来,至少是不肯先拿出爱来……结婚反倒难了”。
但我同时相信,爱情作为人性深处的一种本质能力,永不会丧失。处境的险恶、人心的支离破碎,只能导致人们对爱和爱情更为急切的需要。文学艺术作为人类梦想的产物,也必然要天天面对爱情或爱情缺乏的状态。说《不谈爱情》,那是气话,因为“不谈爱情”恰好还是在“谈爱情”。倒是圣经中的雅歌来得十分老实:“爱情如死之坚强,……众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
《讽刺与幽默》 (2006年04月03日 第五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