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明末乱世，柳如是半世辗转飘零，一生修炼爱情。她曾多次改名，而她的每一次改名，都是一次蜕变。
她未曾在金陵为妓，却因色艺无双，被推为“秦淮八艳”之首。她是女儿之身，却不减英雄豪气，立志做助夫抗金之梁红玉。
无论是文采风流的云间三子，博学多闻的嘉定四先生，“当代李、杜”之钱谦益，见过她的人，无不为之倾倒。
而错过她的人，无不至死含恨。
柳如是本姓杨，名云娟，从小被卖入吴江盛泽归家院跟随名妓徐拂学艺。后被罢相归乡、年过八旬的周道登取为妾室。
周道登十分疼爱年幼聪慧的云娟，常将其抱于膝上教以文艺。因妒生恨的其他妾室诬陷云娟与仆人私通，欲杀之，多亏周母维护，云娟免于一死，再次被卖入倡家。
电影《柳如是》片段
一番辗转，她流落云间（松江古称），改云娟为影怜。十五岁的女子，就已懂得取李商隐《碧城》诗”对影闻声已可怜”之句为名，心境遭遇、诗文才情，皆非常人可以想像。
在云间，影怜与云间诸名士交游，很快就遇到了她真正意义上的初恋，云间三子之一的宋征舆。一番隔空诗词答对后，双方相约在白龙潭影怜的画舫内见面。
宋征舆早早来到，住在画舫内的影怜尚未起床，令人传话给征舆，大意是先别上船，如果真是有情人，不如跃入水中等候。
电影《柳如是》片段
没想到征舆当即照做，吓得影怜赶紧令蒿师将他从寒潭中捞起，扶入室内以己身暖之。二人从此定情。然而征舆在被母亲斥责后，逐渐疏远了恋人。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当地郡守以驱逐流妓之名要赶影怜出境，影怜迫于无奈找到征舆商议。她在桌案上置古琴一张，倭刀一口，问恋人：
“为今之计，奈何？”
征舆沉默许久道：
“姑避其锋。”
“他人为此言，无足怪。君不应尔，我与君自此绝矣。”
说罢，持刀斫琴，七弦俱断，吓得征舆当场逃走。
（明）柳如是 仿古册页之一 佛瑞尔美术馆藏
影怜喜欢征舆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征舆出身名门，才貌出众，在云间三子中年纪最小，与影怜同年，相较年长十岁的陈子龙，最初自然更加如意。加上初次相见就从命跃入寒潭，亦可见是痴情少年。
然而也正因为年少未能自立，情意不坚，稍遇外力阻挠，便即退缩。
对于征舆而言，遇见影怜不过是一场情窦初开时候的懵懂恋爱。但对于自幼飘零的影怜而言，他绝非可以托付之人，这一点在影怜被疏远后，就已逐渐明了。但最后仍有倭刀断琴之举，看似激烈，实则是留给恋人最后挽回的机会。可惜此中的心意，自非惊愕逃跑的少年征舆所能想到。
十多年后，中国已是满人天下，宋征舆考中进士，对钱谦益大加诋毁，仍然痛心当初未能留住影怜，遗恨半生。
陈子龙与杨影怜的相遇在宋征舆之前。
影怜被再次卖入倡家后，曾短暂停留于苏州。此时的陈子龙24岁，刚刚经历了会试失利，与友人在苏州以声酒自娱。在席上遇见影怜，感其身世，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有诗云：
各有伤心两未知，尝疑玉女不相思。
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
不同于前任的年幼懵懂，陈子龙稳重、独立，是云间三子之首，有拯救晚明危局之志。同他在一起后，影怜受其影响，一改往日的放诞轻薄，对恋人的情感也由少男少女的喜欢而更深一层。
电影《柳如是》片段
垂垂不动早春间，尽日青冥发满山。
昨岁相思题朔漠，此时留恨在江关。
干戈绕地多愁眼，草木当风且破颜。
念尔凌寒难独立，莫辞冰雪更追攀。
一年前的早春，子龙正在京城等候会试。而今年的早春，影怜又身在嘉定。如今战乱纷飞，寒风凛冽，子龙挂念影怜，以刚刚盛开的早梅为喻，咏物思人。
影怜则仿曹植《洛神赋》为子龙作《男洛神赋》，大胆示爱。
不同于《洛神赋》中等待神女乍现的曹植，影怜将自己视为求爱者，赋文一开头就在追逐“男洛神”，但愿能得见所爱。
“格日景之轶绎，荡回风之濙远。縡漴然而变匿，意纷讹而鳞衡。望便娟以熠耀，粲黝绮于琉陈。横上下而仄隐，寔澹流之感纯……”
《戊寅草 · 男洛神赋》 吃畫人摄
追求影怜的人很多，但遇到爱情，她总是主动出击。这种对待感情的态度，贯穿了她的一生。
然而由于子龙家庭关系复杂的原因，二人都感到此情难以长久。影怜又痛下决心，主动离开自己的“洛神”。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
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
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
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
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处理分手，影怜一贯决绝，纵然此间之痛苦与不舍，与当初倭刀断琴不可同日而语。
（明）柳如是 仿古册页之二 佛瑞尔美术馆藏
从此之后，二人一生都未打扰对方，却一生都未能忘情。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
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
梦里自欢娱。
分手三年后，陈子龙将柳如是（那时已改名）过去所作的诗文编辑成册，亲自作序，名曰《戊寅草》。分手十年后，送别闺中密友之时，如是在扇面上题字，写下子龙赠别词中的末三句断肠语：
无非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
“如是”取自佛经开篇“如是我闻”之句，故又号“我闻居士”。蘼芜取自《玉台新咏》“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之句，暗含的是忍痛离开子龙的心酸。
这期间， 她在杭州结识了有“黄衫豪客”之称的富商汪然明。汪轻才重义，有豪侠之风，柳如是将他比为战国四公子中的信陵君，与之结为忘年知己（年长40余岁），以兄弟相称。
电影《柳如是》片段
此时柳如是已二十三、四岁，尚未嫁娶，在当时已到了“美人迟暮”的年纪。汪然明好成人之美，也知如是与子龙故事，利用他广阔的人脉为柳如是寻觅如意郎君，然而终无所得，反而招来一个祸端。
这个祸端是前来“应征”的谢三宾。
从简历来看，谢是一个优质人选。论背景，他进士出身，官至太仆少卿，家财万贯，在西湖有别墅。论修养，书法画艺曾得到董其昌等名家的称赞，诗也写得不错。年龄上四十六岁，尚在壮年。难怪看完简历，汪然明就为柳如是引见。
（明）柳如是 仿古册页之三 佛瑞尔美术馆藏
没想到的是此人阴险狡诈，家中钱财是剿灭农民军时贪墨的赃款。表面风流倜傥，实质却处处强调世俗礼法，毫无容人雅量。
稍一接触，柳如是便拒绝往来。谢三宾偏要强求，柳如是遂与之言辞绝交。
更没想到的是，此人毫无士人风度可言，依然不依不牢。他求美人而不可得，于是四处造谣，惹得满城风雨。
为了防止被他找到，柳如是被迫东躲西藏，还因之生了一场大病。而最可怕的是，谢三宾竟然冒着大暑天，追到嘉兴想要挽回败局。
汪然明刊刻出版之《柳如是尺牍》、《湖上草》
好在汪然明为柳如是提供了躲避的居所。谢三宾寻人无果，只好悻悻而回。
二十年来成一梦，春风吹泪过西泠。
谢三宾品行低劣，但却也是个情痴，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依然怀念当初与柳如是相处的时光。他自号“塞翁”，虽自我安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惋惜、遗憾之情却欲盖弥彰。
然而事到如今，身处风雨飘摇的末世，在汪然明的心目中，纵观天下诸才子，能配得上这个“好兄弟”的只剩下一人。
钱谦益曾见过柳如是手迹，对其书法称赞有加。后与好友共论近代词人之作，对柳如是《西湖十绝句》中的那句“桃花得气美人中”也极为称道。
反过来，钱谦益乃一代文宗，他的诗作和经历柳如是自然心有明镜。
（明）柳如是 题望海楼 上海博物馆藏
在汪然明等人的撮合之下，柳如是决定独自前往常熟虞山半野堂，拜访赋闲在家的钱谦益。
初次见面，赠诗是礼节。
声名真似汉扶风，妙理玄规更不同。
一室茶香开澹黯，千行墨妙破冥濛。
竺西瓶拂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
今日沾沾诚御李，东山葱岭莫辞从 。
汉扶风指的是汉代马融，他学生无数，身为大儒，不拘小节，这与钱谦益名士风流，又曾任浙江主考官的经历很贴切。但钱常自诩他异于普通儒者的一点是他深通禅理，所以这句“妙理玄规更不同”，可谓正中心坎。
电影《柳如是》片段
“江左风流”和“沾沾诚御李”是以东晋谢安和东汉李膺比钱谦益。李膺有宰相之望，却身陷党锢，这与钱谦益因身为东林党魁而不得为相的经历何其相似。
谢安是风流宰相，赋闲之时曾携妓东山，后传为千古美谈，一句“东山葱岭莫辞从 ”正是表明心迹之语。
回想崇祯初年，朝廷欲起用钱谦益为礼部尚书。钱谦益很高兴，在家里穿上华美的朝服，得意洋洋地问宠姬王氏：
“我何似？”
王氏瞥了一眼道：
“似钟馗耳（钱谦益皮肤黑）。”
（清）余集 河东君初访半夜堂小影
对比柳如是这首诗和王氏的评语，二人情商、文采的差距之大，不禁令人喷饭，钱谦益又如何不爱如是如狂。
钱谦益后来降清，大节有亏，但对柳如是，却能至死不渝：以如是称河东君，敬重有加；以匹嫡之礼迎娶出身乐籍的如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十日筑我闻室，后又卖前半生最心爱的宋代古书为如是盖绛云楼，舍尽千金。
而柳如是也对他不离不弃，数次营救于危难之中；协助他编订《列朝诗集》；鼓励他暗中联络反清势力，虽最终未能成功，却也消去后世不少骂名。
老大聊为秉烛游，青春浑似在红楼。
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生年百岁忧。
留客笙歌围酒尾，看场神鬼坐人头。
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
电影《柳如是》片段
躺在病榻之上，年迈将终的钱谦益回忆前尘往事，想到当年半野堂初遇河东君的那一幕，好梦既未曾逐水而去，所有前尘往事便都能坦然一笑付之。
在钱谦益去世后不久，因不堪受族人勒索，柳如是自尽殉夫。在她的遗嘱里，有这么一句：
“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
如此而去，何尝不是修成正果。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