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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 李天扬

题图摄影 邢千里

父亲是怎么叫我的,我竟然想不起来了。

我没有小名,更没有昵称,家里家外,长辈平辈,都叫我天扬,父亲大概也是这么叫的吧。只是,我可以清晰地记起父亲说话的声音、语调、神态,可是,就是记不起来,他是怎么叫我的。

到今年一月,父亲离开我,十一年了。这十一年里,回忆逝者的文章,我也写了几篇,可是,一直没有写父亲。近则情怯,如此而已。

我是父亲的长子,我出生时,他已近四十。所以,对于父亲前半生的一些情况,我都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

父亲生于苏北小城兴化,也因此,我,我儿子的籍贯,也是兴化兴化按正规地理概念,属苏中,但在上海及苏锡常的人们看来,长江以北,就是苏北。南富北贫,南精北粗,苏南人对苏北人,历来是有歧视的。对于我的这个籍贯,儿时的我,也感到自卑。若追根溯源,父亲的籍贯是南京浦口,他的祖父我的曾祖父在浦口开设一钟表店,名“兴兴恒”,后举家从南京迁到兴化,“兴兴恒”成为小城第一家钟表店。这一事迹,还上过《兴化日报》。

这家小钟表店,传到祖父手上,搬到武安街5号,楼下店铺,楼上住家。父亲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儿时一个春节,父亲带领我们全家回过一次兴化,那时,祖父母都健在。我算是在父亲出生、成长的屋子里,过了一个年。现在想想,那个年,特别珍贵。因为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带我们回去。后来再一起去,已经到了父亲的暮年,变成了我带他回去,并且是住酒店了。那是他最后一次回兴化。因为带着孙子回乡,父亲十分高兴,车出高速公路,即将进城,高喊一声:“我回来了。”父亲如此欢然而呼,我只见过这一次。

武安街,现在作为一条古街,被兴化政府保存了下来。这样,父亲出生的地方,应该长久不会变了。对此,父亲很欣慰。从父亲的故居往右走几步,是县衙旧址,本来是宋代旧物,但被拆了,现在是个假古董,参观还要买门票;往左走几分钟,是刘熙载故居。说起来,小小兴化,历代出了很多文化名人,刘熙载之外,还有施耐庵、郑板桥,鼎鼎大名。明代李春芳,高中状元,官至首辅,也很厉害。有明一代,包括李春芳在内,兴化出了三位宰相(首辅)。这种名人辈出的情状,比起我成长的苏南小城太仓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及长,了解了这些,我的籍贯自卑,自然烟消云散了。

十七岁时,父亲外出谋生,先无锡后上海。在上海数年之后,一个偶然机会,父亲和叔父在闸北盘下一个小铺子,开了一家钟表店,叫“天昌祥”。这个很像店招的名字,取了曾祖、祖父、父亲名字各一字而成,可谓妙然天成。去年,我倩友人刻了一方店名印作引首章,自以为甚好。这个小店,业绩平平,维持度日而已。上世纪50年代,公私合营,父亲和三叔把店交出,进了全民国企。对此,他们是很高兴的。

因为家庭出身、经济条件等原因,父母结婚很晚,即使按现在的标准,也属大龄青年了。父母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介绍人叫李凤娟,是父亲兴化老乡、母亲的纱厂同事。她以我家的缔造者自居,常来做客吃喝,父母命我和弟弟叫她孃孃。后来,她去喝喜酒,席散,坐同事自行车后座回家,从车上跌下来,不幸摔死。这是后话。

说起来,父亲中年得子,应该很高兴的。但恰恰是因为母亲是“高龄产妇”,早产了。那是1966年盛夏,天气大热。我只有四斤出头,据说手臂只有手指般粗细,不得不呆在恒温箱里保命。过了半个月,父亲把我抱回家,我挡不住酷暑发起烧来,再次送进医院。我自己当了父亲之后,猜想起来,父亲的开心一定被我大打了折扣。后来他一直不喜欢我,这也许就是起因罢。

当年,父亲的厂,在市区,母亲工作的地方,在嘉定县,是郊区。虽然市郊之间只隔了区区三十多公里,但那时交通不便,父母也颇有点两地分居的感觉。到我8个月大的时候,母亲又怀了弟弟,便没办法照顾我,把我送到太仓外婆家,我一直呆到7岁读小学。这6年多时间里,父亲每年只来太仓两三次,我见到他的机会极为有限。从感官上说,在孩提时代的我眼里,他只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从情感上说,我也几乎没有机会体会什么是父爱。

虽然父亲每周只回一次嘉定与母亲团聚,但他见到弟弟的机会,就比见我多得多。再加上,弟弟长得好看且乖顺,而我则既难看又倔强,于是,导致父亲大大地偏心。他的偏心,对我的身和心,都有不小的影响。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的脾气是暴躁的,他牙咬下唇双眼圆睁,就是发作的开端,接下来,肯定是一顿“生活”(上海话体罚之意),而起因,往往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洗手时没及时擦干手水滴到了地上,比如鞋子踩脏把外面的烂泥带到了家里。有时,在我眼里,父亲发脾气打人甚至有些不可理喻,比如有一次,在混堂(公共澡堂)洗澡,因为湿气太重温度太高,我有些头昏气喘,就蹲在地上,因为热气往上升腾,低的地方比较舒服。父亲竟然也大光其火,当众揍我。在那样一种环境下挨揍,我感到屈辱。

因为父亲偏心,弟弟挨打的次数要远远少于我,还发生过弟弟犯错我挨揍的情况。但即使如此,暴躁的父亲并未赢得弟弟的好感。我们兄弟俩同仇敌忾,甚至怀疑父亲是美蒋特务,一起在卫生间里寻找发报机,如果真的找到了,我们一定会“大义灭亲”。

如果说,在我的孩提时代父亲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那么,随着我长大,父亲在我心里的形象也慢慢立体、完整了。

父亲是长子。祖母生了十个孩子,活下来七个,都是男孩子。父亲年少便离乡背井来上海,挣来的钱,大多数都寄回兴化,补贴家用。最小的叔叔出生时,父亲已经在上海了。小叔叔曾跟我回忆说,有一年冬天,阴雨连绵,小店门可罗雀,数日无进账,家里的米吃光钱花光,祖母发愁,正跟祖父商量要不要去问邻人借点米,邮差送来了父亲的汇款单。因此,父亲在他的弟弟那里,享有崇高的威望。那次带父亲兴化,我见识了他的威严。在饭桌上,只要父亲问话,两位叔叔必站起来欠身作答:“报告大哥……”此情此景,直把一向跟父亲没规没矩没大没小的我和弟弟看呆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人生经历,父亲一生节俭,在用钱上,不仅对自己,连带对孩子都很苛刻。因此,我和弟弟从小就过得比同龄人要差,我们从来没有玩具,我们从来没吃过冰激凌,我们从来没穿过买来的衣服和鞋子。有一次,三姨妈看不下去,给我们弟兄俩一人买了一双白球鞋。父母不舍得给我们穿,收了起来。等到后来姨妈追问再拿出来,两双鞋已经穿不下了。

那一代男人的喜好,无非是烟酒茶。父亲都喜欢。他茶不离手,像是最爱。他对烟和酒的爱好,颇有特色。他喜欢抽“凤凰”烟喝“上海香”,与一般男人喜欢的最大路的前门烟和乙级大曲相比,这烟这酒不那么辣口,都有一种特殊香味。仅此一端,竟也显出父亲的特别来。父亲特别的喜好和兴趣,还有更高级的,后面再说。

到了我和弟弟都读了小学,父亲终于下决心从市区调到嘉定。当年的户口,市郊之间,差别巨大。因为父亲“下调”嘉定,就有另一个人可以藉此从嘉定调到市区,那个人,一定是欢喜极了。父亲原来是钟表匠,算是有点手艺的,后来进了上海照相器材厂,同样是做精密仪器,他有一张摆弄精密部件的工作照,笑得很开怀。调到嘉定的上海磁钢厂,他的手艺便无用武之地,只能打打杂,混混日子了。好在,那时候国企改革尚未开始,无所事事的父亲并无下岗之虞。但是,世事的因果,往往出人意料。父亲手艺荒废而打杂,竟然影响了我一生的职业走向。

当时,父亲的工作之一,就是分发报纸。每天一早,把报纸放进厂领导的办公室,第二天,以新换旧。换下来的旧报纸,父亲拿回家来慢慢看。于是,我们家的报纸就特别多。在信息匮乏年代,我也如饥似渴地读报,并就此对办报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我读新闻系,投身报业,父亲拿回家的旧报纸,是发端。

计划经济的国营工厂,是个神奇的所在。当年,母亲的厂属市纺织局,父亲的厂属市仪表局,从条件看,仪表局要好不少。嘉定是个古城,但旧城风貌,在我儿时,已所剩无多,旧城墙几乎没有了,倒是护城河还在。父亲的厂,在北护城河外,因为各种福利,我和弟弟也常常去厂里。去得最多的,是洗澡。到了冬季,厂浴室向家属开放。记得那个浴室像混堂一样,有大池可泡,有“莲蓬头”可冲。但我并不喜欢去厂里洗澡,因为大人们是同事,都认识,会攀谈,我自然觉得无趣。我喜欢的,是看电影。那时的国营厂,会在大礼堂或大食堂里放电影,放映效果自然不及电影院,但在娱乐稀缺年代,“厂里放电影”,是令人兴奋的。逢年过节,厂里还会有演出,是市里的专业剧团来演的,算是“送戏到基层”吧。印象最深的,是上海魔术团的大变活人和口技。我看了演出,也鹦鹉学舌,作马嘶鸟鸣,拟火车行进。还有一次,红极一时的上海说唱演员黄永生来,那简直就要奔走相告了。我看了演出,也学唱起《金陵塔》来。不管是洗澡,还是看电影、看演出,我们父子三人都是一辆永久自行车来回:父亲骑,弟弟坐在前横档,我坐在后面书包架子上。现在想来,父亲骑车带我们兄弟俩,应该是很吃力的,车过护城河桥,上坡时,父亲骑不动,常常叫我下来自己走上桥。父子三人同车,是温馨一幕,但我们两个少年郎,并不懂得。当时只道是寻常。

上面说到父亲高级的爱好,就是他常买的刊物:《地理知识》《新观察》《文汇月刊》。难以想象,连小学也没读完的父亲,为什么会有这么高雅的阅读趣向。我常常奉父命骑自行车到嘉定县邮局去买杂志。这是我最乐意做的“家务事”,原因当然是可以先睹先读为快。几十年后,我在自己家里订《中国国家地理》。想到它的前身就是父亲最喜欢的《地理知识》,心里便生出几分暖意来。而我的弟弟,现在最喜欢看的节目,是央视九套的地理纪录片。父亲和弟弟,都没出过国,但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并不比我少。

父亲告诉我们,他和母亲的所谓蜜月,是“手拉手一起去了一次杭州”,大抵也算是旅行结婚。其实,我从来没看到过父母手拉手,他们一起走路,高大的父亲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矮小的母亲跟着,相距足足有十多米。即便如此,父亲还是很爱母亲的。母亲是纺织女工,要早中夜三班倒,比父亲辛苦得多。母亲的厂在城外,父亲长年骑车接送母亲上下班。母亲的班头日夜颠倒,所以常常白天在家睡觉,父亲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朝我和弟弟吹胡子瞪眼,不许我们吵到母亲。平日时,父亲承担了绝大多数的家务活。他烧得一手好菜,在大家族里颇有名气。烧一大桌菜,看着我们大吃大喝,是他最高兴的事。他总是烧好最后一大砂锅汤,才上桌。他只吃了不一会儿,我们就吃好了,把父亲一个人留在饭桌上。他慢慢地喝酒,吃剩菜,很满足的样子。

即使是在我们父子关系相对紧张的时代,父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也远远盖过了他怒目圆睁的形象。这个身影,高大而温暖。

长大后,我知道了男人也会有更年期。我想,我青少年时代遇到的父亲,是一个更年期症状特别严重的中年男人。随着父亲慢慢老去,他的脾气越来越好,性格越来越温顺。他身上的优点慢慢凸现,甚至焕发出光芒来。

父亲晚年,最高兴的事情,有两件:1997年,他有了孙子;1999年,他的儿子到他最喜欢的新民晚报工作。中国的许许多多严父,到了晚年,会变身无比慈爱的爷爷。父亲也如此,他对孙子倾注了几乎全部的爱。为了让孙子张口吃饭,他可以爬到桌子上“跳舞”;孙子偶感风寒,他会彻夜难眠。而我在晚报上写了小文章,父亲也会剪下来,压在玻璃台板下面,读了一遍又一遍。

2009年1月7日,在医院工作的堂姐打来了令我终身难忘的电话。她告诉我,父亲患了恶疾,时间不多了。我怔住了,几分钟说不出话来。父亲住在堂姐的医院里,被照顾得很好。但是,他的身体,却衰退得很快。他因发烧最后一次去医院看病,是自己坐公交车去的,但很快,连上厕所也要人搀扶了。

在医院里,他告诉我一个他保守了大半辈子的秘密。解放后报户口时,他少说了三岁。我们一直被告知,父亲是属马的,其实,他肖兔,生于1928年1月。父亲嘱咐我不要告诉母亲。他觉得当年没有告诉母亲真实岁数,对不起她。我知道,万事豁达的母亲不会怪父亲的。果然,跟母亲报告了,她一点没有不快,说:“大三岁么就大三岁。”

父亲在最后几年里,虽然变得寡言,他的优点,却也因此显现。如前所言,他的身上,焕发出了人性的光芒——

他处处为他人着想,从来不想着自己。我和弟弟都有车,他却从来没有主动提出要用,他最后一次去医院,也是拖着虚弱的病体,公交加步行前去的。

他总是说别人好。不但夸自己的妻子、孩子,还夸任何身边遇到的人,比如医生护士。我为他请了一个护工,是个太仓籍的中年妇女,我觉得她话多且手脚重,生怕父亲觉得不舒服。父亲却总是向她竖大拇指,表扬她力气大、做得好。虽然他们之间只相处了短短半个月,父亲走了以后,护工大姐也掉了眼泪,说父亲是她遇到过的最好的老人家。

他病得那么重,却从来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苦、叹过一次气、叫过一声痛。问他身体感觉如何,他总是说:“蛮好,蛮好。”

他提出海葬,是我说最好让我们有个地方去看看他,他才答应改为树葬。后来,我们把他的骨灰,埋在一棵母亲亲自选的松树下。

父亲在最后几年里,胃口越来越不好。我们一再问他想吃什么,他总是摆摆手说,不用了,不想吃什么。那年春节前,我又问他,他说想吃金桔。我赶紧去买来,他吃了大半个,就摆摆手,不吃了。

金桔,是父亲提出的想吃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是我为他买的最后一样东西。父亲走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金桔。

父亲名李安祥,生于丁卯年腊月初七,逝于己丑年正月初六,享年八十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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