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平方米的阳台上,29岁的印度孟买女孩潘迪(Pandey)通过上网课,度过了博士阶段第一学年的“留学时光”。
她用一个木质高椅凳当课桌,放上一台硕大的笔记本电脑。椅凳一侧夹着手机支架。潘迪扎起马尾辫,戴上黑框眼镜,穿着家居服,通过手机收看直播课程。
去年9月,潘迪被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国际教育研究院录取为博士生。如今,她迫切希望早点结束网课,赶在9月开学季前飞往北京,开启真正的留学生活。
阿西施在齐齐哈尔留学。
受到新冠疫情影响,超过2.3万名印度留学生暂时无法来华学习。今年6月,在中国的大学攻读医学专业的印度学生们致信印度总理莫迪,要求印度政府对此事进行干预,帮助他们重返大学。他们在信中写道:“过去17个月里,由于旅行和签证限制,我们被迫参加在线课程。但是,医学学习需要很多实践和团队合作,可我们却被禁止回到中国,我们每天都很痛苦。”
其他专业的印度留学生也纷纷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海报,组建小组讨论办法,分享与中国相关的最新政策动向。面对眼下这波席卷全球的德尔塔变异病毒,这些留学生不知道等待到何时才是个头。
上网课效果欠佳,怀念学校氛围
8月的孟买已经进入雨季。凌晨4点,天空还是一片漆黑,潘迪已经开始洗漱,准备上5点半(北京时间8点)的网课。
潘迪和25岁的妹妹、20岁的弟弟,以及父母一家5口生活在一起。她尽量小心翼翼,蹑手蹑脚走向阳台,将阳台门关紧。隔着屏幕,她看到里一片明亮。为了不吵醒家人,她在课堂上很少发言。
北京教室
纳伦在家中上网课
这一年多,潘迪将卧室留给弟弟妹妹,自己在阳台“安营扎寨”。“4、5月正值孟买夏季,我家没有安装空调,在阳台上网课简直快被‘烤’死了。”她抱怨说。
在闷热、狭小的阳台上,潘迪特意摆放上三四个盆栽,偶尔有鸟儿停留在栅栏上。为了迅速进入学习状态,她每天还会沏上一杯中国茶。
潘迪所在的班级,也有来自巴基斯坦、越南、泰国、韩国、非洲以及欧美国家的学生。“凌晨时段上网课我是不开摄像头的,因为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说,“我听说有的留学生由于跟中国的时差是完全颠倒的,无法在深夜上课,也就无法修到学分了。”
平日里潘迪还是孟买大学的一名中文老师。8点半结束网课后,她便立刻赶往大学,9点准时上课。“如果赶上北京时间下午2点的网课,正好撞上我的中文课。我会让学生自己先做翻译作业,在教室里同步用ipad听课。”
在清华大学就读国际关系专业的印度留学生纳伦(Naren),从去年3月起便在孟买的家中上网课。他于2019年12月底回国,原本计划在第二年春节后返校,没想到一晃已经快两年。
“目前我和弟弟住在一个房间。凌晨我会戴上耳机上网课,并且一言不发,以免打扰到弟弟。”他直言,“我的专业虽然不需要做实验,但也需要和老师、同学们交流和讨论。我怀念在清华校园随时可以交流学术的那种氛围。”
网课面临的另一个难题是网络不稳定。去年6月,印度以捍卫“领土完整性”的名义封禁了包括TikTok(海外版抖音)、微信、百度在内的59款中国手机应用程序(APP)。这直接导致印度留学生无法直接登录中国学校要求使用的课程直播软件。
潘迪与她的学生们
潘迪和纳伦为此购买了VPN(虚拟专用网),登录腾讯会议等APP上课。潘迪抱怨道:“上网课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状况,网络掉线、语音不稳定,黑屏甚至突然死机。课堂上老师很难顾及到线上的学生,也不知道怎么与我们交流,有时甚至忘记将课件投屏到软件上。整整这一学期,我都没能和老师们好好交流。”
这一学期,纳伦的网络课程在教授、助教、留学生三方都不熟悉的环境中磕磕绊绊地结束了。而那些家庭条件有限的留学生只能选择暂别课堂。
对于攻读医学专业的阿西施(Ashish)来说,挑战显然更大,因为上网课的学习效果实在欠佳。“对于医学系学生来说,每天花几小时上网课不是一项好的选择。没有实践操作,所有医学理论就像纸上谈兵。我们需要去医院实习。”
阿西施是黑龙江齐齐哈尔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的学生。他在中国学习了两年后,于2020年初回到家乡——印度拉贾斯坦邦第二大城市焦特普尔。
“我经常跟中国同学们交流,他们上了解剖课,有人已经在医院实习了。如果没有实习经验,就算我之后成为一名大夫,也不敢医治病人。”阿西施说。
现年24岁的印度留学生阳光(Sairaj)在首都医科大学攻读临床医学专业本科(MBBS),今年也是他的最后一个学年。为了弥补实操课程的不足,他只能向周边的医生朋友请教。“我没有参加过印度的医学执照考试,所以在印度是无法实习的。平时在临床学习中如果遇到困难,我只能跑去朋友的医院学习和观摩。”
有人坚持等待,有人打算转行
一年多的等待中,印度留学生们经历了种种变故,有人为了维持生计去找实习、做生意,也有人被催婚而不得不放弃学业。
潘迪在家中阳台上网课
找不到实习是所有在中国留学的医学生们面临的难题。一些学生称,印度几个州的政府拒绝向接受“在线课程”的学生提供实习机会。印度国家医学委员会(NMC)去年10月对此回应说,MBBS在线课程仅在新冠病毒大流行期间被承认有效。当大学重新开放后,学生必须参加实践课程。
“我们担心,通过线上课程获得学位的同学将来无法在印度当医生。”阿西施说,他为此一边等待,一边寻找出路。疫情期间,阿西施在焦特普尔盘下一间不足10的药店,做起了药品生意。他在靠墙的位置放上一整面玻璃橱柜,里面摆满了各种药品。
“受疫情影响,药店的生意异常好。其中阿奇霉素和维生素C成为最畅销的药品。”阿西施说,自己每天都在店里忙碌。他也坦言,“过去一年多,我的中文快忘得差不多了。如果还是回不去,接下来我可能考虑和中国方面做与进出口药品相关的生意。”
纳伦清楚地知道,国际关系专业的学生在印度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清华大学在中国是顶尖学府,但普通印度人并不知道它,所以我的学历在印度并不值钱。”好不容易,纳伦在孟买的一家智库找了一份实习,主要负责做与中印关系相关的政策研究。“我还在非政府组织做义工,教贫困学生学习英语和数学,平时还会去养老院帮忙。如果在印度实在找不到工作,我可能会彻底改变我的人生方向。”
相比于阿西施和纳伦,潘迪在疫情期间忙碌得多。她平日里要教授中文,空余时间忙着上网课、备课、检查作业和查资料。
为了随时可能开启的留学之旅,潘迪每天都会更新自己的中文词库,了解中国正在发生的热点新闻。疫情期间,她重读了鲁迅、巴金的作品,还迷上了绘制国画和包饺子。
潘迪说,她最近学到的网络用语是“躺平”“吓死宝宝了”“佛系男”,此外也关注了“吴亦凡被刑拘”等社会事件,并感慨道,“中国竟然还有这样的问题”。
眼下,她面对的最大难题是来自父母的压力。“我已经29岁了,我的父母一直催我结婚。”潘迪说,她的妈妈总念叨着“我的女儿那么漂亮,却不想结婚,别人家不那么漂亮的女孩子都结婚了”,父母甚至开始为她寻觅合适的结婚对象。
印度留学生
不过,潘迪留学的想法非常坚定:“我要去中国攻读博士。等博士毕业后,找到稳定工作后再考虑结婚的事情。虽然我的想法很坚定,但在印度传统社会里,要面临很大的压力。”每到周末,潘迪会偷偷去酒吧和朋友们聚会解压。但在父母眼中,喝酒也是不好的行为。
瘦瘦高高、留着小胡子的阳光出身于精英家庭,父亲和哥哥都是政府官员。这让阳光在上网课之余不用为生活奔波。“我6点起床后先到健身房锻炼,9点回家,然后读报了解全球时事。12点吃过午饭,我会一直学习到晚6点。其他休闲时光一般会和家人度过。”
近期,阿西施周围学习医学专业的朋友们开始讨论转赴亚美尼亚留学,他们被社交媒体上的留学广告所吸引。《凤凰周刊》浏览了相关留学网站发现,一些中介开出了“从俄罗斯、中国转到亚美尼亚,学分可灵活处理”“五天内100%出签证”“亚美尼亚与全世界约40个医疗协会有合作”等诱人条件。
但阿西施不为所动,他说:“我爱中国,毕业后也想留在中国。目前,我只能等待。”
潘迪的两个朋友放弃了去中国公费留学的名额。“他们没去过中国,最终还是放弃了留学的机会。现在已经在印度工作了。”潘迪对朋友的选择颇感遗憾。
超四成留学生考虑“去其他国家”
印度社交媒体上,迟迟等不来签证的留学生以“#pmmodihelpintlstudents(莫迪帮助留学生)”“#TakeUSBackToChina(带我们回到中国)”为标签话题发言,为的是引起印度和中国政府的关注。
他们写道:“没有学到新知识,没有交到朋友,两年多时间就这么浪费了”“至少给我们一个明确通知,我们就知道该等待还是继续前进”。
还有留学生在推特发起舆论调查。8月10日的一份调查显示,41.4%的人想要“去其他国家”,另有41.4%的人认为应该“继续等待”,想要“放弃学业”的人达到8.6%。
去年11月,印度飞往武汉的班机上,12名乘客新冠检测为阳性。由此,中国正式暂停所有来自印度的航班。印度留学生纷纷向中国驻印度大使馆请愿,要求获准返回中国。
今年3月15日,中国驻印度大使馆在官网发布通知,宣布将“对已接种中国生产的新冠肺炎疫苗,并持疫苗接种证明材料的签证申请人提供以下便利”。但由于印度尚未批准中国疫苗,印度学生接种的主要是来自印度、迪拜、泰国等国的新冠疫苗。
另外不少留学生反映,他们尚未获得所在大学批准返校的书面证明。为医学专业的印度学生提供咨询服务的公司OmkarMedicom表示,已与印度留学生就读的不同大学取得联系。“这些大学表示希望学生能返回,但由于印度疫情还没有完全得到控制,中国又正在筹备冬季奥运会,这些学生很难在今年9月或10月前返回学校。”
6月7日,中国驻印度大使孙卫东在与印度青年领袖联合会和印度部分高校师生进行视频对话时表示,中国方面非常理解印度学生希望在中国继续接受教育的迫切愿望,同时中国政府一定会想出更好的办法来维护来华留学的学生们的合法权益。中国的高校一定会根据学生们的诉求,在确保印度来华留学生们安全和健康的情况下,严格按照中国疫情防控的措施条例来统筹留学生返华事务,在此期间,中国高校一定会竭尽全力采取最有效的方式进行教学。
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也曾回应称,中国政府始终高度重视外国留学生来华问题,将在确保防疫安全的前提下,统筹考虑外国留学生返华复课事宜。
8月6日,印度外交部长苏杰生再次谈到此事,称印度已与中国当局就印度学生无法返回中国继续学习的问题进行了讨论。“中国当局多次表示,即使是下学期,他们的学习也可能需要以在线的方式继续学习。”不过苏杰生保证,“印度外交部和印度驻中国大使馆将持续关注此事。希望在中方放宽限制后,那些需要回中国完成学业的学生能够尽快回去。”
在苏杰生对此事进行回应前,印度上议院议员什里库马尔也写信给他,希望印度外交部能听到印度留学生的呼吁,与中国交涉这个问题。库马尔表示,这些医学生担心自己的学业能否按时完成,同时也担心自己获得的学位是否能得到承认。
印度驻华大使馆的一位人士告诉《凤凰周刊》,针对印度医学学生在线课程的学术认证一直是个问题,因为印度国家医学委员会不接受在线模式的医学研究。
“自去年以来,我们一直同印度留学生和中国相关部门保持联系。中国教育部之前给出的建议是,学生们应该先联系中国的大学,学校的招生委员会将为学生们提供相关信息。截至目前,中方没有最新反馈。”该人士表示,“我们正积极与中国沟通,希望印度学生能尽快返回中国学习。不过,中国何时能向外国学生发放签证?中国的大学何时允许外国学生返校?这些仍是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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