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晋江鸿江盆景快手已登陆,查找同名快手即可。
紫兰小筑,草木有本心
苏州老城区这条偏僻的小巷里,有栋刷着石灰的平房,墙上写着并不起眼的“周瘦鹃故居”。我一再敲门,久无人应答,却见一位老者在对面向我招手:“家里这个门已经很久没开了。随我来,我们从另一个门进去!”
老者便是我们今天要拜访的对象一一苏派园林传承人李为民先生,而他所说的“家”,便是在苏州盆景圈声名显赫的紫兰小筑。紫兰小筑,便是当初民国文人周瘦鹃归隐苏州后,创立现代苏派盆景的地方。入园后,眼前却一派萧条:园内的建筑,不是想象中的亭台楼阁,而是一栋普普通通的二层水泥房。各种不知名的野草长得齐腰高,地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破败的花盆……
“紫兰小筑和你们想象中不一样吧。”李为民一边自嘲一边领着我在园子里参观,一边讲述外公和紫兰小筑的故事。上世纪20年代,年轻的周瘦鹃闯荡上海滩,写鸳鸯蝴蝶派小说,办生活美学杂志,经营新派电影院,一时风光无限。后来,新文化运动兴起。其“爱情至上”的文学观,倡导小资生活的文化理念而被新文化运动健将们批判。这让30多岁的周瘦鹃心灰意冷,退隐苏州。他用自己的稿费所得置地,建起4亩地大小的宅院,命名为“紫兰小筑”。
短短几年时间,周瘦鹃一面把紫兰小筑打造成现代园林,一面在园里栽种了上千盆盆景。这些盆景,有的取古画中山水意境,有的取苏州园林中植物造型……周瘦鹃把自己文人的审美融入到盆景的制作中来,和当时的盆景匠人朱子安两人一文一匠:文人给苏派盆景注入高级的审美和意境,工匠把文人的理念通过植物的栽培和修剪来实现。
苏派盆景的风格,慢慢在这文人和工匠的磨合中成型,竟引得周恩来、朱德等领导人纷纷登门……本想着解闷的盆景受到追捧,这让周瘦鹃备受鼓舞。他一辈子醉心花草,把一生所有重要的人和事都用花草标记:早年在上海创为杂志,名《紫罗兰花片》;中年隐居苏州后,筑紫兰小筑;晚年和花匠在园中,开苏派盆景一派;一辈子的感悟,都写成散文集《花花草草》、《花前琐记》、《花前续记》……“甚至自己子女的名,也都尽带草木。像他的小女儿叫周荃,他的四女儿也就是我母亲,叫周梅……我以前想不明白,我做了一辈子盆景,都觉火候不够,他开宗立派怎么会如此顺利?现在转念一想,如果一个人的所有心思都在花花草草上,疯魔自然成活!”李為民说。
紫兰小筑当时有成千上万株植物,而盆景约有千盆。今天院子里一派萧条。
青年时期的周瘦鹃。
周瘦鹃在紫兰小筑里栽种了上千盆盆景
做植物的匠人
那时,紫兰小筑与其说是盆景园,不如说是植物园。园里的植物有成千上万株,而盆景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口各种植物,被分门别类放在园子中的各个角落。刚进门的那个院子,本来没房子,当时是用来放大型盆景的;这块太湖石曾经有段时间被堆倒了,被涌人的外来户开垦成一片菜园。做菜园也挺好的,通过种菜也能学到不少园艺……
李为民说:“其实外公去世时我还小,他从来没指导过我做盆景。如果硬要说外公对我的影响,那就是在紫兰小筑中长大,让我与植物有与生俱来的亲近!”事实上,周瘦鹃的子孙们正是在这植物园中和潜移默化,变成植物的信徒:大儿子周铮受周瘦鹃影响成为植物学家,成为上海植物园的创始人;外孙李为民则传承了周瘦鹃的衣钵,成为苏派盆景传承人…一
1968年,周瘦鹃去世,大儿子从上海回苏州处理后事。那时的紫兰小筑是公用住宅,植物要么被公开铲除,盆景要么被私下偷走。“大舅看到满园的植物一片凋零,很难过。和家里人一合计,把紫兰小筑里的盆景都送到了园林局。后来,这些盆景就散落在蓦园、拙政园和虎丘的万景山庄等地方。”
再之后,周瘦鹃得到平反,后人们可以去认领盆景,“但盆景多年不打理,已经面目全非,我们已经认不出来,也觉得没有再领回来的必要。”李为民介绍,因此紫兰小筑作为现代苏派盆景的发源地,却没有一盆周瘦鹃的盆景。“我手上有唯一的外公遗作,在我木渎的盆景园中!”
从扎到剪的“新苏派”
顺着李的说法,我们来到木渎古镇五峰村,这里有他的盆景园,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体量巨大的木渎花木交易市场,有维持盆景的整个生态链。如果说紫兰小筑是周瘦鹃的私家花园,也是整个苏派盆景的精神家园。那么五峰村便是李为民的小天地,自从变成职业盆景师后。李为民一直和盆景园中的1万多盆植物打交道——每年365天,都要守在这里浇水、剪枝、施肥,没有一天敢离开。
和紫兰小筑一样,李为民的盆景园和紫兰小筑一样也有4亩多地。这里是纯粹的盆景基地,看上去生机昂然。
养护盆景如同照顾孩儿,每天都要浇水,还要定期除草、施肥、剪枝,为了照顾这些盆景,30多年来李为民从来没出去旅游过,连大年初一都不能休息。按他的话说,从紫兰小筑“出走”后,李为民就远离亲人,独自在市郊的盆景园中“陪盆景”。
苏派盆景鉴赏素有“一盆二景三架”之说,从树到盆再到架都要相互搭配,形成一体。把玩苏派盆景,不仅仅是品鉴盆景本身,花盆、花架等与苏派盆景配套的器物也在欣赏范围之内。之所以形成这样的审美风格,与苏州旧古以来精美的“苏作”手工艺密不可分。
李为民指着摆满盆景的花架说,这一套苏作红木花架,是他上世纪80年代专门找苏作家具匠人订做的,当时一个架子就要上千块,花了他大半年的工资。玩苏派盆景还讲究老桩配古盆,有时一个古盆甚至卖到几十万,这已经不是他们这样的盆景师可以消费得起的了。
虎丘风景区内的苏州盆景。
苏派盆景制作的技法,都重扎不重剪。一盆植物,要扎成‘六台三托一顶”才能称之为盆景。所谓“六台三托一顶”,是指将树干盘成6个弯,在每个弯的部位留一侧枝,左、右、背三个方向各3枝,扎成9个圆形枝片,左右对称的6片即“六台”,背面的3片即“三托”,然后在树顶扎成一个大枝片,即“一顶”。陈放时一般都两盆对称,意为“十全十美”。这种方法制作起来太繁琐需要耗费大量人工,再加上大众的审美变得越来越极简,遵循六台三托一顶的苏派盆景技法变得越来越不合时宜。
从全民运动到孤芳自赏
上世纪40年代,文人周瘦鹃和花工朱子安一起对苏派盆景做出革新:不再讲究六台三托一顶这种固定的造型,开始以古画意境,自然山水入盆。按植物原有的形态剪出自然的造型,而非强行扎出固定造型。这种“盆景新思维”不但把植物的天性释放出来,也极大地激发了盆景师的创造力。一时间,玩盆景成为了苏州人的全民运动。
对于外界言李为民必说周瘦鹃,李为民感觉很无奈。周瘦鹃去世时,李为民还只有12岁。再加上周瘦鹃晚年。还因为苏派盆景而受批斗。李为民印象中的外祖父,已经不是外界印象中舞文弄墨与花草为伍的文人,而是个万念俱灰的老人。如果真要说外公对自己的影响,那就是外公给自己取了这个伴随一生的名字。还留下了紫兰小筑,紫兰小筑里边的一草一木都是外公的盆景集成,却是李为民的百草园,成幼在紫兰小筑中玩耍,对园中的盆景意境说不出门道,但成年后把盆景当成事情后才发现,很多盆景造型信手拈来,其实都源自儿时紫兰小筑。
只可惜外公去世后,紫兰小筑中的盆景,有的被陆续“顺”走,有的捐助到苏州各大园林。到李为民成年时,紫兰小筑中已经找不到一盆外公的盆景。
李为民给我展示了一张老照片,那是1985年李为民参加苏州盆景展览会时的留影。“后排左三是我,前排左四为苏派盆景大师朱子安。这张照片上随便一个人都算得上盆景大师,但现在苏州专业的盆景师加起来,还凑不齐照片上这些人。”
三四十年前是苏派盆景的黄金时代,专业盆景师人才济济,还有很深厚的群众基础。每一年苏州举办盆景大赛,获奖的大部分都是民间盆景师。李为民很怀念那段时光,“那是真正高手在民间的时代,那时全国万元户都很少,我还没成为职业盆景师时,盆景就卖出过—万元的天价!”
上世纪90年代后,苏州经济起飞,人们的居住环境从独门独栋的小院搬进了高樓。“人都住进‘鸽子笼,哪还有荞盆景的地方啊?”
一个盆景世家,拿出盆龄百年甚至300年的盆景都很正常,李为民希望后人们以后也有拿得出手的百岁盆景。
日本制盆景剪刀。
用于栽种盆景的古盆。
盆景,本质上是宠物和玩具。这个时代,可以玩的东西多了。大家自然而然就抛弃这个旧玩具了。而摆在做玩具人面前的有两条路:放弃做玩具,还是成制新玩具的人?绝大部分苏派盆景师选择了第一条路,廉价地变卖了自己做了一辈子的盆景。李为民说,前几年他一位老朋友在坚持几十年盆景事业后,也咬牙以150元一盆的价格,把自己1000多盆盆景全卖了。“15万元,这还不值中国富豪们买一盆日本盆景的价格啊!”
也有拿得出手的百年盆景
提起盆景,日本盆景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李为民毫不掩饰对日本盆景的羡慕:“我现在手上用的剪刀,育盆景用的玉肥,都是从日本进口的。我每天要用剪四五个小时,剪枝40多年的职业盆景师,工具专不专业,—上手就能分别。”
顿了一下,他继续说,“他们之所以能做出这样专业的盆景剪刀,是因为他们有几代甚至十几代人的积累:
说到中日盆景的差距,李为民讲了一个故事:上世纪80年代,有一次,虎丘的万景山庄盆景园接待了一批日本同行。他们询问,这里超过100年盆龄的盆景有多少株?这一句话,让所有的中国盆景师汗颜——万景山庄盆龄最老的一株盆景,据说是出自清末民初,那时盆龄还不足100年。而在日本,盆景师都把制作盆景当成家族世代相传的事业。传承3代甚至5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个盆景世家,拿出盆龄百年甚至300年的盆景都再正常不过。”
此事触动了李为民,“那时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建自己的盆景园。我做盆景的每一年,都得要有一批盆景留存。”他把我们领进他的盆景园。这4亩多地的盆景园里,一万多株盆景按种类、盆龄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李为民说,他希望这里成为苏派盆景的大观园:盆景匠人,能在里看到不同盆龄的盆景到底长得怎么样。盆景爱好者,能在这里面看到苏派盆景的各种美。
衡量一盆盆景价值的高低,主要通过盆龄。而判断盆景的年龄,主要是通过看树皮的开裂程度,业内称之为“开裂爆皮”:一般盆景养了20年,树根才会爆皮;养了30年,树茎才会爆皮;如果树枝也开始爆皮,盆龄起码得50年。
他展示了一株金雀盆景,树枝已经爆皮。
“难道你已经制盆景50年?”我问。
“这盆景是我外公的遗作!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散落在苏州各大园林了,年长日久,也认不出哪株是他的了。这一株,上世纪80年代阴差阳错到了我手上,外公种,我来养!”如今,这盆金雀已经成为周瘦鹃和李为民祖孙之间的情感连接。
直至眼下,李为民盆景园里的盆景,盆岭超过30年的有上千株。他琢磨着,如果能传承两三代,那以后再有日本同行来参观,也有拿得出手的百岁盆景了。
但现实情况是,自己女儿在银行上班,不可能传承自己的衣钵。还好他的小孙子会经常到盆景园里来玩,对这个植物王国充满好奇。
李为民想着,自己的盆景园之于孙儿,能像外公的紫兰小筑之于自己,能在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一棵关于盆景的种子。“如果种子真不发芽,那也不强求。不是还有徒弟嘛!”李为民的徒弟张国元已拜师学艺5年。他说。有了一批盆龄过5年的盆景,就慢慢到收获期了。
他不担心徒弟的生计,李为民担心的是,纯粹把盆景当成职业就失去了“玩”的心境。盆景会陷入匠人划地为牢,商人跟风投机的处境,最终失去了“苏派”的文人雅性。
图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