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成了那个想逃跑的人
在大学的时候,我有个姐姐,跟着以IBE科学考察队和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旅游区工作队,作为志愿者,随行徒步半个月,探秘拍摄中国独有的动植物珍贵品种。
这是非常苦的旅行。
山里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地联系中,她告诉我的是——
跟着马帮通宵行走山路,风湿爆发痛到夜不能寐;
就着南迦巴瓦的雪水啃白菜吃罐头肉,肠胃感染虚脱倒地;
在娜拉措大本营路中,泥泞蚂蝗和倾盆大雨让她高烧到幻象;
……
你以为她是越野达人、徒步高手、专业考察爱好者?
她弱不禁风,供职一个很好的央企,有房有车。一儿一女。生活谈不上完美,但说优越没有问题。
我问她,你图什么?
她的回复,我至今难忘。她说——
我想逃跑。
当时,我不懂。然后时间过了十年,我经历了结婚、生子、创业,我走到了她曾经走到的人生阶段,我完全理解了这种“我想逃跑”。
什么是中年生活?
跟隔代人,因为到底孩子的裤子买多长,明年还可以穿,今年穿也不费这类小问题吵得天翻地覆,彼此憎恶,口出恶言的时候。
跟老公话题只剩下“今晚吃什么,明晚吃什么,孩子怎么样”,夜深人静,对彼此的身体毫无兴趣的时候。
面临孩子幼儿园老师质疑你“就不能多花点时间陪孩子”,领导质疑你“别有了孩子失去自己,职业上升空间关闭了就不再来”,你四处陪完了笑脸,转身挤入地铁艰难呼吸的时候。
你会想逃跑。
丢弃这些责任、忘掉自己的承诺、去寻找不知道在哪里的,诗和远方。
冈仁波齐:没有高潮的朝圣
Bruello Cucinelli的套装、7厘米的红底鞋、收入、标签……都拯救不了你。在人性的天平上,从来没有表面的和平。
我喜欢写作,是因为写作让我不断反思,观心。
写作让我对自己没法文过饰非。
我不是什么人生赢家啊,每分每秒都在挣扎啊,跌跌撞撞、不断跟自己和解,才走到了这里。
去年我去了一趟香格里拉。这趟旅行对我影响还是很大的,我遭遇了高反,在不断的盘山路,靠着跟藏人司机聊天,才硬撑下来。
他陪我聊了很多关于藏族人所信仰的生活观——
不是佛珠、不是朝圣、那些都是形式。
“你觉得生活不容易,那就对了,去庙宇出家不是本事,只是逃避。在红尘里修度,才最艰难。”
这趟旅行后,我开始对藏区的一切都有了敬畏,我清楚的看到我们的不同,那是一个我无法进入的世界。但这不重要。那里有让我去思考、让我安心的东西。
前几天,因为工作关系,我被邀请去看了张杨的新片《冈仁波齐》。
最早认识张杨,大部分人通过徐静蕾主演的《爱情麻辣烫》,后来是《洗澡》。他是可以拍好商业片的,但1991年,自由地在西藏呆了三个月后,他的价值观被改变了。此后他多次进藏,《冈仁波齐》从思考到真的开拍,他花了十几年。
冈仁波齐是世界公认的神山,以及古耆那教认定的世界中心,多年来,静静矗立,接受世界各地人们的朝圣。
为了这部电影,张杨去西藏康芒生活了三个月,征集了一个残疾的孩子、一个孕妇、一个老人……去朝圣。
这样的组合,跟他十年前冥冥中预感的,居然一模一样。
他们上路了。
转山是危险的事儿,我们看到以往类似《绝命海拔》这种大片,总有戏剧冲突,人性丑陋、宏伟奇观……
我等待着张杨要抖的包袱。
但我错了。
《冈仁波齐》其实是剧情片,但张杨记录得不炫技,不营造,不刻意,比纪录片看起来,更像纪录片。
看看这些质朴的风景。
看看人们千百次匍匐。
相约朝圣的时候,只是一个藏人去问另一个藏人,“要不要去冈仁波齐转山”,邻居或者亲戚就说,好啊。就这样自然而然成行,顺理成章。
大家在转山过程里被车撞倒、睡大通铺、条件恶劣、但彼此从不抱怨,仿佛一切就该如此。
孕妇真实地在拍摄过程中生下了孩子,她没有做月子,休息了几天,就下车磕头。孩子就放在车上,一家人,继续波澜不惊地朝圣。
整部电影,居然只使用了源声音,从头到尾没有主题音乐,唯有11个人的朝圣部队默默行走:
石头掉下来,就拍石头;
垭口下雪,就拍下雪;
赶上雨戏,就拍雨戏;
吃饭,睡觉、磕头、念经;
……
亦步亦趋的重复里,有生死成长蜕变。而我们都成了导演张杨,跟着他的镜头,去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没把观众当试验品。整部电影朴素而宁静,没有猎奇,只有尊重。
看完这部电影,我对张杨的看法变了。我觉得他不再是个导演,某个意义上,导演这个工作成为了一种手段,他彻底变成了人生的体验者。
展映那天,“放大电影”的创始人兼桃桃淘电影合伙人水怪也去了,他也在帮忙做电影的推广。我跟他开玩笑,我说,你看藏人带孩子带的那叫一个糙,从现代科学角度去看,有好多好多误区——
孩子刚出医院要用提篮,更不能放在车上没有安全座椅这么晃,危险不说,脑袋容易得脑震荡;妈妈也不坐月子,过河还踩凉水……
水怪想了一下回答我:
你知道藏族人不庆祝生日,庆祝死亡的吧?
“藏人认为我们不止活一次,我们会活很多次;既然生命都是累计,又如此卑微渺小——我们何苦计较一时的得失?”
在朝圣途中突然降临新生的情况并不少见,
“有些朝圣队伍一走可能就走一年两年,这种突然多了一个人的情况很正常,可能这是一个家庭一起朝圣,上路两三个月之后就怀孕了,之后孩子在途中降生,也就显得再正常不过”。
最后的路,不在远方,只在心里
《冈仁波齐》里,人们去朝圣,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人祈福,带着周围那些不能去的人的欲望,为他们经历万水千山。
这是常态,是现实。
这是一种正在消失的信仰,我们不一定可以习得,但它真实存在。
藏人为什么平静?因为他们的心里,真的有别人。
如果所有的句子,都是以“我”开头——“我”快乐,“我”痛苦,“我”得到了什么,“我”失去了,“我”想控制,“我”的欲望……
我们无法解脱。
逃跑有用吗?
没有整体的信仰,没有人格的稳定,中年危机和精神废墟是一个互相依靠的脆弱体系,随时坍塌。
每一次逃跑都是粉饰,只给你自由的假象。
去洞悉自己的问题,承认自己的狭隘;不那么自私,愿意为他人而活。这种勇气,朴树在为《冈仁波齐》写的歌曲里,也唱了出来,请一定听一下。(PS:朴树也是一个一直在路上的人吧。)
放下自我,是一种煎熬。
可是,在这种煎熬里,一点点认清自己,变成更好的人,才是红尘里最牛B的朝圣。
“消除欲望的方式,是经历欲望;抖落树叶的唯一途径,是熬过夏天和冬天。”
很久之后,我跟那个姐姐失联了。
我有时候还是会想逃跑,事实上,我也会逃跑一段时间。我会去旅行,因为短暂的离开,就是意义本身。
但这个逃跑里,没有幻像、没有奇迹,没有艳遇,没有改变一生的瞬间。
只有夜深人静时的孤独。
那种扪心自问,像气球无声爆炸,我面对了真实的自己。
一万人看《冈仁波齐》,会有一万种感悟。
但,如此艰难的朝圣,都不是逃亡的终点,只是一个过程,最后,他们会回到自己的生活,继续波澜不惊过自己的生活。
记住。
“去庙宇出家不是本事,只是逃避。在红尘里修度,才最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