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二代”的声音够密集。从五月杭州大街上酿出胡斌宝马飙车案,到初秋武汉高校门口见识“富家女”坐加长林肯车、携19箱行李跨省前来报到,其间演绎多少闹剧,又招来多少愤懑。
“难道咱有钱就犯着哪一条王法了?”有的年轻朋友不服气了。
有钱,当然不犯法。即使胡斌后来判刑,也是为了宝马撞人,而非老爸有钱。须知改革开放,就是要调动全民积极性,让一切创造社会财富的源泉充分涌流。市场竞争促使其组织者、管理者具备特殊才能,并保障其享有较高报酬——这类依法所得神圣不可侵犯。然而,该保障的,却也不宜炫耀。有的朋友喜好抑人扬己,动辄吹嘘“我家的别墅全镇最大”“我的汽车品牌啥人敢比”“我送未婚妻的钻戒有几克拉”……谁不闻之掩耳?不犯法,却犯忌。
最好不要抱怨 “穷爷们又忌富了”。不是这回事。君不见,很多更有钱的爷们压根儿讨嫌炫富,也“忌”你这一套哩。我80年代初在医院采访刘靖基,见这位大实业家、爱建董事长(后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床边柜上的香蕉泛黑了,照样用以从容待客。比尔?盖茨去希尔顿饭店开会,据报道他谢绝“贵宾车位”就为了“12美元太贵”,宁愿兜一大圈去找普通车位。真正有内涵的富人,照例跟暴发户式的张扬狂妄划清楚河汉界呵。近读《一位外交官夫人眼中的美国风格》,深慨于欧美历来之“上流社会”,对于有钱财无教养者竟闭门不纳。以至19世纪美国铁路大王范德比尔特富可敌国,但是其夫人想尽一切办法也没有能打入艾斯特夫人主持的、纽约地区赫赫有名的“四百人”社交圈。
教养,一定要着力于提升自己的教养。这自然意味着衣饰整洁、举止合礼、谈吐得体等,可是在今天又该不止于此。颜之推笔下那班“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从容出入,望若神仙”的纨绔子弟,中看不中用,岂足以效法?必须向着更深层次开掘,培养自己的全面素质。时下,私企业主的后辈一般都在文化知识上实现了代际超越,拥有父辈不曾有过的高学历乃至海外阅历。从而,走近他们中的相当多数(当然不是全部),你会感觉其身上已难以嗅到上一代往往容易沾染的粗野鄙陋习气。然而在为历史进步喝彩的同时,也观照一下不容否认的退步吧。这,主要就在减损甚至消磨了上一代创业时期的刻苦耐劳精神。在介绍浙商成功经验的文章中,那“两板模式”(即“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还有“五千”风格(即越过“千山万水”、经历“千难万险”、想出“千方百计”、吃够“千辛万苦”、说尽“千言万语”),曾经令人肃然起敬。浙商从小到大迅速发展的主观因素,正可以由此得到诠释。问题在于,这片阳刚的精神绿林,“昔日青青今在否?”甭提成天飚车泡妞吸粉的败家子了,就说心智操行良好的富二代,又继承了几何?
抽去了刻苦奋斗这一条,何谈创业,也无从守成。这不是危言耸听。国外一项调查表明,单纯家族企业能活过第二代的,只有三成;传到第三代的,占12%;到第四代就剩寥寥无几了。症结无它,盖在愈益多的子孙后代养尊处优、游手好闲。欲走出“富不过三代”的递减周期律,亟待反向操作,就是主动承揽艰难、迎受挫折。时代在变化,但职场上的刻苦传统丢不得,只是需要从体力为主型升级为凸现智力型而已。富日子要当穷日子过,富时节要像穷时节那样干,过去说“再穷不能穷孩子”,现在要补充一句“再富不能富孩子”。我想到十几年前一次采访,了解到沪上联合时装有限公司的一名年轻外销员,每天跟大伙一样按时上班,接单、谈判、发传真,兢兢业业。当同事们终于知晓这小伙就是该公司的母公司——香港宏仑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唐仑千的独子唐欣年(其堂兄即现任香港财政司长唐英年),已从美国获得学位归来时,甚为惊讶:“大老板怎么这样待孩子?”殊不知这才是大老板的苦心。后来我们采访已担任总经理的唐欣年时,听到的体会是: “苦点累点,从基层做起,大有好处。”
记得一篇散文《富裕孩子与草本植物》,做过如此耐人寻味的比较:“夏天躲在空调的恒温里和冬天缩在羊绒被里的富裕孩子,他们的生物学气象温度跨度很小,约摄氏16°~26°,计10度;而春夏秋冬,小区楼道外草坪里的任何一款草本植物,以南方为例,气象温度跨度却很大,摄氏-4°~42°,近50度。”什么意思呢?气象温度跨度大的生物,比不知严寒酷暑的生物感受的世界更丰富;艰苦生活承受的丰富性,会直接影响人的想像力和创造力。结论,就是要走出形形色色的温室去——当然不是去斗鸡走狗飙车,而是去赢取继承父业、扩大财富的底气。
既要会赚钱,还得会花钱,后者最能显示一个有钱人的境界。我这里说的不是投资,倒是一种捐资,即花钱办慈善。钱赚多了,花天酒地不好,深藏坚守无益,鲁迅赞叹湖州那位“富二代”刘承干,戏称为“傻公子”——傻就傻在拿出祖上大笔积蓄翻刻古籍、兴建嘉业堂藏书楼,惠及四方穷酸书生。更“傻”的也许是美国钢铁大王卡耐基,他老人家在晚年是索性全部捐出的。他还创设理论,于1889年发表《财富的福音》一文,坦言贫富差距在竞争社会不可避免,但富人负有更大的社会责任。他们务须把全部剩余财富当做社会委托自己管理的基金,用于能够对全社会产生最佳效果的事业。这样一来,富人就成为他的穷苦兄弟的经纪人,以自己高超的经营才能为他们服务。卡耐基与同时期的洛克菲勒等人力倡“尽其所能获取,尽其所有给予”的理念,奠定了20世纪美国现代公益基金会发展的思想基础。近年比尔?盖茨引发轰动的“裸捐”,正是卡耐基慈善传统的自然延续,只是数额之大亘古未见。虽云“裸捐”,仍有保留,有钱人还是有钱人。但是毕竟穷人有所得益,民众相对气顺,原本对立的社会族群以此而比较容易和谐共处。
遗憾的是,视野所及,中国大陆的有钱人举动慢了一拍,我们的慈善公益似乎也一样处于初级阶段。以至一位学者赴香港公干,走进香港理工大学,惊讶于校园里的楼房大都以香港富人的名字命名,例如李嘉诚、何鸿燊、锺士元、邵逸夫等,却不见大陆老板。“其实这种事在海外特别是西方也很普遍,只是教学楼上的那些名字并不是我熟悉的中国大陆人的名字”。
还好,胡润告知了不必悲观的前景:“中国的卡耐基正在路上。”是的,迟到者只要紧赶,自会后来居上。刘永行,这位身穿36元钱衬衣的亿万富翁不就发表“财富虽然在法律上归在我名下,但长远来看它是社会财产“的卡耐基式宣言了吗?
我们分明看到了中国新富阶层追求的新型身份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