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只黑色的小狗,准确的说是一只中华田园犬,身长、腿短、毛密。
它两只耳朵始终是塌拉着的,好像营养不良,没有精神。但是一到饭点,它那双平日里几分阴郁的眼睛便立刻有了精神。尾巴不停地摇摆,嘴里几声“汪.汪”的吠声,一面用乞求的眼神与人对视,一面用庄严的声音向其他家禽和家畜宣告——这是它的地盘。论权术,家里没有什么动物是它的对手。
那两只大白鹅,只会昂首挺胸地大正步行走,一副傲视群雄的姿态,丝毫没有放松妥协的意思,小孩儿和大人见了都很厌恶,更别提逗趣地撒点烂菜叶或者馊米饭给它们吃了。唯一对它们好的,是它们家的主人,每天两餐,把它们喂得饱饱的,因为他们下的蛋很大,只需取一个就可以做道不错的菜,在一家人的餐食中占一个盘子。这或许也是他们高傲的一种资本来源——他们高傲得起,不需要向他人低头。
家鸭一般在早上出笼饱餐一顿之后就出去了,广袤的收割后的稻田是它们的天堂,稻杆下面藏着数不清的秘密,那些,都是它们的最爱。鸡则不一样,它们不喜欢田间的泥泞,相比之下,它们更喜欢早餐后在房前屋后转悠,人丢弃的厨余垃圾,厨房下面的排水沟,是它们最喜欢待的地方,每次都蜂拥一起,快乐的不行。
很奇怪,那只黑狗一直都是瘦不拉几的。按说,它是所有家禽家畜里最聪明的一个,吃的好,这是不可置疑的。但是为什么会这么瘦呢?
这让我想起了我,从小到大都是黑瘦的模样,我自己也很不理解。
很多时候,人连自己的问题都想不清楚,更别提其他人或物的问题。
黑狗发现,村里健壮的公狗和年老的经常会突然神秘失踪,再也没有消息。是换主人了?还是离家出走了?黑狗想不明白。有一次,它在垃圾堆里找到一块筒子骨,比猪骨头小很多,比鸡骨头又大一些。它舔了舔,骨头外面残留的小碎肉都被鸡啄食得干干净净,所以它并没有尝出什么味道来,这更激发了狗的好奇心。它衔起骨头,来到一块干净的空地上,准备好好地品尝一下里面的骨髓。龋齿一遍又一遍地在上面磨和咬,好一阵子,终于开了,煮熟的淡灰色的骨髓就这样流了出来,它兴奋地舔着,舔完了骨头里的,又舔流在地上的。舔完后的某一个瞬间,它的脑中忽然现出一个问题:那么,这究竟是谁的骨头呢?它久久思索,脑容量中没有匹配的答案。一只母狗从旁边走过,他兴奋地上去交欢。
有一天冬日的早晨,太阳还没出来,天气冷飕飕的。路上没有人和动物。它起的早,想体会一下清晨6点的村庄的寂静和美妙。远处巷子里忽然传来一阵狗的吠声,它很惊异,居然有和它起的一样早的狗。它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强烈的吠声忽然变成了哀怨的低嚎,且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断断续续。它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在离声音发出的地方还有30米的一棵小树下,它看到了那只狗——脖子上挂着一根粗粗的绳子,那只狗就直直地吊在一棵高树的树杈上,舌头向外翻出,四肢直挺挺的,僵硬了。
它死了,黑狗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前见过马路上一只被车撞死的狗,也是这样。
黑狗在那棵树下伫立良久,脑袋一阵煞白,空荡荡的,冰凉的空气从眼睛渗进大脑。
过了一会儿,那狗的主人从自家院子里出来,抱着一些柴火,在死狗的下面点着了。火苗蹿了上来,在水泥墙上投下一个微黄的光影。那人添柴,搭铁架子。用开水烫狗,每一处都烫的均匀;拔毛,不放过每一根;然后搭上铁架,烤狗,皮肤一下变得黑黑的焦黄了……
黑狗看呆住了,四足好像刻在了地上。它见证了同伴从生到死再到餐桌上的全部过程。
太阳从东边一点点升起来了,冬日的暖阳,红红的,透过雾气缭绕的巷陌,打在了黑狗的眼睛上。黑狗的眼睛开始有了一点温度,慢慢回过神来。它有意识地来回走几步,发现右后腿麻了,酥酥麻麻的,贯穿全身,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黑狗往回走,长叹、摇头,塌拉的耳朵更加塌拉了。那条死狗生前也是黑狗的一个重要的玩伴,黑狗回忆起一幕幕美好的时光。
它闻到那户人家飘出来的狗肉的味道,回想起那天啃的那块不知道是什么骨头的骨头,好像也是这种味道。
黑狗吐了,口里的涎挂在嘴上,怎么也甩不掉。
二
第二年冬日的一天,大雪,远处的山丘都蒙上了一层白色,几棵针叶茂密的松木被积雪压弯,依然还有啪啪声在林间回响。
我披上一件大衣,只带了一根绳子,就往山上走去。
地面还没有被破坏过,我踩下了第一路脚印,长长的,一直通往山脚下。我爬到山丘的顶部俯瞰,试图寻找关于野兔的一些踪迹。这个时候,要是有任何动物在山上活动开来的话,一定会留下它们清晰的足迹。一端连着它们的窝穴,另一端连着它们正在行走的活体。两端,都是我要检查的地方——窝穴里可能有它们的伴侣或幼崽,行走的活体一般也会因为积雪的原因,跑不快。
我伫立其间,环顾四周,没有任何足印,我有点失落,今天可能要落空了。这样的大雪在南方一年只有一场,一年可能要落空了。我想起小时候吃过的一次兔肉,口水在口腔里不停地发酵着,喉咙嗦动……
我面向村庄的方向,点燃了一支香烟。农家的窗户是村庄的眼睛,星罗棋布,远远地注视着土地和稻田。他们目睹着人间的烟火气,目睹着一代代人的交替,农民的繁衍生息。每一年,都有老农人死去,被人抬到我脚下的这片山上,安眠于此,他们的墓碑与村庄静静对望着;新的农人呱呱坠地,还没三岁就跟大人和其他小孩儿去田里捡稻穗、捡田螺。
烟头在雪地上滋地一声响,熄灭了,一缕水汽顺到我膝盖,消散了。
对面的山包上,一排脚印向我的位置走来。我心里一阵惊异——山里的动物不避人吗?
我顺着脚印往身边看,那脚印下沉到两山之间的山沟里,那里是我的视野盲区。我又望了一会儿,两个竖起来的黑耳朵一点点升起,那个黑狗子就这样探出头来,探出半个身体。他又掉头,原地踱了几圈,最后停住了,然后望着我,像我望着它一样。
这正是村庄的那只黑狗子,他居然还活着。他的舌头红润,哈出的水汽一阵一阵有规律地飘出来,四个獠牙雪白且尖锐,反射着微黄的阳光。他的身体更加健硕了,四肢异常的发达,屁股上两块丰满的肌肉很有线条感。我打量着他,跟他打量着我一样,我除了一张露出来的脸蛋,剩下的只有厚厚的棉衣。
我与那黑狗子隔空对话,我和他讲这一年村庄里作物的收成、家里又添了一丁人口;他跟我讲他想成为一只野狗,现在已经很接近了,但他的终极梦想是成为一只野狼。
我夸他,真好,你一定可以实现梦想!他说羡慕我的生活,安定、自然,一切都平静而有规律地进行着。
我们一直聊到正午,太阳强烈,积雪开始慢慢融化,雪水在山的沟壑里汇集,发出潺潺的水声,山下小池塘的面上,水波温柔。
他说他改吃素食了,是个完全素食主义的野狗。我说你那真健康,百年后一定可以上天堂,那里有个二郎神,他还缺一只哮天犬。
他说他这一年收养了一窝兔子,它们的母亲在生最后一只兔子的时候难产,和卡在产道里的小兔子一起死了。他的鼻子那天同时嗅见了新生命的气息和死亡的气息,顺着气味,四只眼睛尚未睁开的小兔子依偎在那只死去的母兔子怀里,每只都含着他们母亲的一个乳头……
四只小兔子现在满一岁了,再有半年,它们就要成年了。两只公的,两只母的,他们说等他们成年了要生很多兔子,壮大自己的家族。我说不好,近亲繁衍的后代可能会有生理缺陷,得穿过村庄,去远方的七座山上,那里有很多公兔子和母兔子。他们拒绝了,一只兔子的寿命是10年,够它们繁衍5代,到时基因自然会改善。他们要永远守护着黑狗子为他们母亲堆的那个矮矮的坟墓,为后代讲述关于他们英雄母亲的故事。
最后,黑狗子问我身上有没有带吃的,秋天存的干粮快被一家五口吃完了,冬天的东西不好寻。我说明天的这个时间再来这里,我给你带红薯和玉米……
三
很不幸,那只黑狗子还是死了。
对的,以上情节多半是作者幻想的理想世界。那只黑狗子一直在它主人家里,一天,来了一伙领导,黑狗子就这样被端上了餐桌上。
黑狗子是我邻居家的,黑狗子走的那天,邻家的女孩儿哭的稀里哗啦,母亲笑着解释,父亲不言。
它走了,比其它狗子早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