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节,去茶斋的路上,看到山下的虞美人娇艳地开着,我不由得驻足观赏。虞美人吐红挂翠,极像罂粟花,但没有罂粟花的浓香。它开得袅袅娉娉娇无力,姿容大有中国古典仕女的风韵。《花镜》里描述虞美人:“单瓣丛心,五色俱备,姿态葱秀,常迎风飞舞,俨如蝶翅扇动,亦花中之妙品。”
我初读虞美人,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后来了解《虞美人》的词调,原是唐代吟咏虞姬的教坊曲,因缠绵旖旎,才被文人推崇,然后成为著名的词牌名。虞美人是花中的妙品,按韵填词的词牌《虞美人》,更是词中的婉转妙音。
有人说,垓下之战的虞姬,听完项羽的慷慨悲歌,挥剑挽歌,舞罢自刎。
一代美人,香消玉殒后,鲜血上开出了虞美人花。
我回到茶斋,虞美人的艳丽藏悲,娇媚含怨,仍挥之不去。这首美人曲,从唐代一路逶迤而来,一唱三叹。我的意识仿佛穿越到唐代,看到有美人怀抱琵琶,葱白的手指,轻拢慢捻抹复挑,轻吟浅唱着虞美人。一曲又一曲,美人的黑发渐渐成雪。女人的年华是经不起寂寞弹唱的,弹着弹着,就老去了。
有一种茶叫白牡丹,却是新茶“银装素裹”,形似花朵,不惧时光流年。
即使老去,也会变得香气迷人,汤如朝霞。唐代的美人,渴望像茶一样在弹唱中老去。茶的老,不是红颜劫灰,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唐代卢仝七碗诗里有“五碗肌骨清”,他说,当茶喝到第五碗,你的肌骨就会变得清灵美丽。果真如此,美人们不仅应该像茶,更应该喝茶,茶中自有心颜如玉。
白牡丹茶,传说是由白色的牡丹花变成的。类似的传说有点牵强附会,大多不可信。白牡丹,其实是政和、福鼎的大白茶品种,采摘春季的一芽一叶或一芽两叶,不炒不揉,经萎凋和低温干燥而成。它以灰绿色的叶片夹着银白色的毫芽,形似花朵,冲泡之后绿叶托着嫩芽,宛若牡丹的蓓蕾初开,故名。
昨天灵芝来茶斋喝茶,还问起白牡丹与寿眉的区别呢。我告诉她,白牡丹和寿眉,毫芽的大小有区别,其外观很多人不好分辨。二者最本质的区别,是茶树品种的不同。白牡丹属于大白毫茶,是无性繁殖培育的中叶或大叶种乔木型茶树。寿眉属于小白茶,采自当地名为“菜茶”的有性群体品种。福建的茶产区,一般把种子繁殖的小叶种灌木茶树,称为“菜茶”。我经常在政和和福鼎的山区中看到,优良的大白茶树,大多在一人多高,枝繁叶茂。在政和的高海拔茶山上,我看到过一片八十年左右的老枞白茶园,茶树大多在四米多高。
昨天品的白牡丹,是当年的新茶,一芽两叶,呈白褐黑三色,干茶细嗅有雨后草甸的清香。我用高温水冲泡,开汤几无颜色,茶汤微苦,入口有津,香若野菊,淡香气雅。又泡一款五年陈期的白毫银针,干茶无香,芽毫肥壮,年轻时的银白毫色,已转微黄。开汤橘黄油亮,入口甜润,回甘悠长,杯底和茶汤的香气清雅,如梨花初绽。这样的茶,温品尤妙,香更浓,甘益甚,如啖秋梨。
清晨几枝红花,昨日一席白茶,绚烂和素淡,不过在一水之间。如果在繁华落尽、华鬓染霜时,内心还能安之若素、啜之淡然,未尝不是一种人生的通透和醒悟。仔细想想,世间没有多少事物能像茶一样,青春时素淡,经过跌宕的沧桑流年,在水中还能泛出本真的醉人红颜。
白茶的素白味淡,来源于简单环保的加工方式。不炒不揉的茶,保持了年少时的清浅笑靥,素朴纯真。三五载的陈化,青涩的草香褪去,渐渐滋生了让人心动的情愫,仅仅是这淡淡的秋梨香,就清凉甜润得让我无法相忘。我多次品过原政和茶厂1982年出口的一款老白茶,陈期已过三十年,叶片黑红,已碎片化,水沸瀹之,色深红,汤油亮,入口粘稠甘甜。前五水,木香、粽叶香、药香融为一体。后五水,越饮越甜,以木香和粽叶香为主,但淡淡的沉香和药香,仍会渗透其中。十水后,老茶品饮特有的汗感,喉咽部的清凉感,茶汤入腹的温暖感,老茶饮完的饱胀感,同时具备且表现得淋漓尽致。
“质有余也,不受饰也。”我感觉孔夫子的这句名言,最适合形容白茶之美。它出身简单、清寒,没有虞美人生来的炫目灿烂,清淡的时光里,它如清水中的芙蓉,以一叶之微,淡然直面岁月的雕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