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人口中的元宵,原是包括了无馅与有馅的两种的。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宁波汤团店开到南京,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赖汤圆风行一时,才渐渐有所区分,将实心无馅的小丸子叫元宵,如“桂花酒酿元宵”;有馅的改叫汤团或汤圆,如“四喜汤团”、“双色汤圆”。统称元宵的缘故,有传说,道是民国初年,袁世凯篡权复辟,以元宵与“袁消”谐音,禁人呼叫,就跟某阶段忌用镇扬一样。南京人不信邪,偏偏口口声声叫元宵,果然不久袁氏就灰飞烟灭了。这当然是政治笑话。元宵之名甚古,宋人笔下就有“元宵煮食浮圆子”习俗的记录,后乃随节名而呼之,就像端午粽、重阳糕一样。
与元宵节相关的食物还有面条。“上灯元宵落灯面”,上灯吃元宵,落灯吃面条。在南京方言中,“灯”与“顿”同音同韵,听起来便成了“_上顿元宵落顿面”,寓衣食丰足的意思。同时,落灯后,归家团圆的家人,年节相聚的友人,也都将散去,吃顿面条,寓“长(常)来长(常)往”之意。
此外还有一种在街头卖的小吃,取棘刺一枝,将爆玉米花和煮熟的红豆串在刺上,颇像盛开的梅枝;也有用怡糖(南京话叫“糖稀”)吹成石榴或柿子,粘在棘枝上的。此物可玩可吃,游人都会买上一枝。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物质匾乏,就只剩下以怡糖粘山植果的“冰糖葫芦”了。
南京街头常年有元宵担,一头是炉火,炭火炉上架一只高深的紫铜锅釜;一头是竹或木橱架,橱屉上层装生元宵,下层备着洗碗的净水与盆,橱面上倒扣着干净碗匙,覆以白布。
有固定地点设摊的,还会摆出几副简易桌凳。也有沿街行走叫卖的,只要有人招唤,随时可以停在街边煮上一碗.而到了元宵节,元宵便成了家家户户必吃的食品。
包元宵是年节中的一件大事。先要把糯米淘净,泡酥,拿到春房去春成米粉。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老街旧巷中,还有这样的春房。沉重的踏春,不用的时候,春柞落在臼里,踏脚高高扬起,有点像漫画上倒栽葱的飞机。春米的响动很大,一条街都能听到那如劳作者胸腔中挤压而出的“吭吭”声,有时候通宵达旦,人们也没有意见,把它当成了迎年的伴奏。除夕的傍晚,这延续十多天的声音突然消失,街面上一时静得让人心里发空。直到午夜,才有爆竹来接班,细碎热烈跳跃,如同无忧无虑孩童的嬉闹,唤醒漫天的轻松欢快。
舂房不大,主妇们把盛着酥好糯米的盆或桶在地上排队,人就只能站在街边闲话。待到春自己那一份时,才挨到门边张望着,怕的是被人挖了米去。舂之前要称一称米的重量,计重收费,每斤三分钱;舂好后照例不再称重,否则有不尊重舂米人之嫌。都是因为那年月粮食紧张,才会有这些穷讲究。
舂好的米粉是湿的,必须及时晒晾干,否则放不到元宵节,就有变酸的危险。考究的人家,总是备着一张篾丝编的大匾,用来晾晒米粉,或摆放搓好的元宵。过完节,就洗净了挂在墙上。蔑匾取下来的时候,粉墙便会露出格外白净的一个圆,仿佛在早早地预示着十五的圆满。
米粉主要是为包元宵准备的。旧时初八上灯,就开始煮元宵吃了。到了二十世纪中叶,糯米限购严格,南京人只能在正月初一早晨吃一回米粉耙耙或年糕,十五早晨吃一顿元宵了。
据说光绪年间,江宁财帛司供神,以棉絮制成元宵形,盛在纸盆中,足以乱真。可惜平民百姓没有这份仙风道骨,,于是包元宵也就成了一项近乎隆重的仪式。
仪式从正月十四下午开始。先做馅。最简单的馅料是糖,白绵糖为佳,白砂糖次之,红糖的口味就差了。然而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中,糖更是计划供应的,品种无法选择,数量也很有限,所以纯糖馅是不可想像的奢侈,必得以米粉和糖掺合起来做馅,使把握糖与米粉的比例成为一种技巧。父亲总是不满足于搪馅的单一,便用芝麻、花生炒熟碾细了做馅料,再加上豆沙馅.居然也就成了“四色”。有一年,父亲忽发奇想,将配给的黑芝麻浇切片留下来,碾碎了做元宵馅,果然成为美食。
晚饭以后,将吃饭的大方桌擦净晾干,父亲就开始大显身手。我们家一直是母亲做大厨,父亲几乎没有掌过勺。但轮到做馒头或包元宵,一定是父亲动手。父亲也常以能做南北两方的白案为自豪。做馒头讲究的是发酵的掌握和揉面的劲道,包元宵的技术要求就更高。和米粉的水温要适当。高不成低不就;水一定要少放细添,看着干一揉搓就能挤出水来;粉团要揉匀硬的米粉团,,否则下锅就散;馅料要压实,否则空气一膨胀准破……煮元宵也有讲究,“盖锅煮皮子,开锅煮馅子”。所以街头的元宵担,好像一直就开着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