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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说出故乡,故乡已不再存在

大年初三,当然是要回乡的,哪怕像被迫赴考般不爽。

长辈说,再怎样,故乡不能丢。

于是,归去。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长坡上,弯脖子树下,一丛闲汉站着,盯着进村的人和车,等车过去,站在尾汽里,猜测车值多少钱,人是谁家客。

都老了。头发蒙了岁月的灰,神情卑怯又防御。我还记得十年前的他们,也站在这里,身形高大,骨节像树突,烟卷抽得像烟囱一样凶猛。没想到一个个都圆而矮了,又或者,只是委顿了。

饭在大伯家吃。

进门的时候照例请坐、请茶、请烟,乌乌苍苍的一厅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烟雾中,懒洋洋又紧张地聊着天。

交谈的核心,理所当然是“做什么工作、工资多少钱一个月、买房没、有车否、升官没、娶媳妇了没、谈对象了没、女朋友啥时候带回来、生小孩了吗、小孩成绩怎么样... ...”之类。

被询问的,多是从都市回来的年轻人。他们站在二大爷三大娘四大姥姥五大叔六大舅七大姑八大姨的目光之间,无奈又谨慎地回答每一个问题。如同面试。怕表现不佳,还得从表情库里,调取各种型号的微笑,以润色自己的叙述——答案让人满意,未来的一年,就会成为榜样,在故乡被学习和传播。答案差强人意,就会成为三姑六婆们用以抬高自己的石头。

关于亲戚对私人生活的粗暴入侵,在这里不多讲——满屏的“春节防身术”、“击败七大姑八大姨的必用大招”,已经表达了被刺探的愤怒。

我所要说的,是这些蛮横打探之后,另一种荒诞的生发——回答的人对答案的修饰,对事实的篡改。

26岁的三表弟和我聊天时,他曾和盘托出全部生活:

新交的女友闹分手,因为没房没车没钱。他干的是厨师,薪水不高,每月4000多,交了房租,支付了各类用度,到手只有几百块钱,北京昂贵的生活成本使他喘不过气,他觉得自己就像西西弗斯,除了永无穷尽的苦役,逐渐湮灭的希望,什么也没有剩下。

然而,在乡村的春节叙事中,他的故事摇身一变,带上了闪烁的励志色泽——他与女友感情甚笃,对方是老师,人也懂事,计划明年带回来过年。工作也不错,虽然薪水暂时不太高,但他勤快,老板器重,升职空间很大。

无独有偶,二大伯的四女儿也PS了一份答案:她在做文员,找了个男朋友,有钱,大方,对她不错,经常为她买昂贵的礼物,讨她的欢心。然而,真相是:她在东莞,和乡村许多无资源的女孩一样,她用了最便捷的方式,去获取财富。

四叔呢,一开口就是,“不是我说,今年虽然不太理想,但按广州目前的势头发展下去,明年赚个三五十万,应该不成问题... ...”

他们说北京,说东莞,说广州,说深圳... ...所有的舌头都自带美图秀秀功能,从第一个音节开始,美化模式叮的一声自动开启,将工作、生活、情感一键美颜,处理成大家希望中的模式,再和盘托出。

负面的被磨皮和液化了。

正面的被锐化和放大了。

最终,沉郁的变得明亮,坚硬的变得柔软,冷酷的变得亲切。于是,所有的城市都流光溢彩,所有的生活都灿烂,而未来,就像仁慈的圣诞老人,等着给每个人一个大大的surprise。

好笑的是,这种荒诞剧并不是独角戏。所有人都参与了这场虚构,或者说,都在不自觉地推动和完善它。

“工资低,那应该福利好吧?”

说的人听到这种期待,马上接过去,说:“还行吧,否则怎么活得下来......”神秘地笑笑,不愿意说具体的数额,愈发显得高不可攀。

“可不是,我听我在北京的朋友说,他们的年终奖都十几万呢,今年过年直接提了辆车回家。”

“是啊,北京满地都是钱呢... ...”

于是,一个新鲜的、热气腾腾的故事,就这样,被集体创作了出来。人人喜闻乐见。人人各得其所。刺探的得到了答案,应对的得到了虚荣。大家放了心,在桌前落座,一个个端起酒杯,继续下一轮的群聚叙事。

也许你要说:如果说谎,日后总有拆穿的时候,都会收一收。

但事实上,在这样的场合,听众并不在意叙事的真实,只在意他是否懂规矩,合人情,呈现的形象是否符合期待。有了这点,和谐才能发生。而和谐是春节最重视的集体氛围。

后来,我说,“如果混得不好,也没有关系的,得到与众不同的体验也不错... ...”,立刻遭到叔伯舅父们的拒斥,“年轻人必须为家庭负责,怎么能戏戏浪浪,没有上进心呢?”

个体真实的焦虑、不安、怀疑,都被压抑了下去。有的,只是众人期待的状态:富足、亲和、乐观。

原本,故乡是每个人精神和肉体的栖居地,在那里,我们能坦露自我的真实体验,无须表演,不必虚构,毋庸伪装。但真的置身其中,就会发现,复杂的情感吐露和真切的现实观察均被视为扫兴。人们一边觥筹交错,一边继续打扮自己的经历,扎上蝴蝶结,扑上胭脂粉,使之人见人爱。

当我们提起远方,远方已不是真相。

当我们重述生活,生活已成为碎片,或者漫画、脸谱。

午饭之后,能返城的,迫不及待地都返城。我也是。当汽车驶离村口的长坡,亲戚与故人都渐行渐远,竟然轻松了起来。

打开手机,看到朋友圈的一些更新。有一条是这么说的:唉,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也回不去同一个故乡

我问发状态的人:“你家乡在哪里?”

“岳阳,”又问我,“你呢?”

“武宁。”

“怎么样的一个地方?”

“万古长天,三面碧水,民风悠然。”

可是,当我摁下发送键,惊了一下。武宁真的是这样吗?不,它当然不全然如此。填湖挖山,大拆大建,我家周围常年灰大如雾,除了下雨,门窗从不敢开。而老家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村庄呢?河流不再清澈,山冈被大理石开发商炸得像癞了头,农民的土地逐渐流失,民风?呵,它是我最初的人性恶教材。

我所说的“武宁”,不过是一个提纯了的故乡。作为一种理想的存在,寄托了我全部的乡愁,对归宿的全部渴望。但可惜,它和真相相去甚远。如同我们身处故乡时,提到远方,也是一种主观化的虚构。

每个人的故乡都已沦陷。只有在思念中,它才纯净如初。可是,我们需要为自己寻找一个生命的支点——基于存在感,基于爱。倘若没有,人如尘埃,渺渺茫茫,如被时间遗忘。

当我们说出远方,远方已是虚妄。

当我们说出故乡故乡已不再存在。

唯有一个被需要的地域,像被加工过的语言罐头,住在唇齿中,填补着我们的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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