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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活,也得让别人活

Managershare:我是对的,原来是“自恋幻觉”。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英国前外交大臣杰弗里豪

一切都是为了利益。

这是很多政治理论的立足点,也是很多人的价值观的立足点。

说真的,我由衷地希望,这个世界真是这样运转的,一切都是为了赤裸裸的利益。

可是不是,有比利益更可怕的玩意。

有段时间,《中国不高兴》一书被炒得热起来的时候,我老收到其中一位作者给我发来的片断。

本来,看着《中国不高兴》这个书名,我就有说不出的反感,好像脑子里一直有一个癫狂的傻瓜不断地在唱:不高兴,不高兴,我就是不高兴,看你们怎么着……

基于这种反感,我一直没去理会这本书,也没怎么理会那位作者给我发来的文章。

但是,发来的邮件太多了,有时候还是不小心就瞥了一眼,结果瞥到这样一段话:

如果把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比作一个拳坛的话,我们近期中期目标就是打倒拳王,终极目标是打碎拳坛。

这段话让我非常不舒服,并在当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

一个情绪化的疯子设计了一个巨大的电子游戏,并用迷幻药让尽可能多得人一起来玩这个游戏。

他成功了,绝大多数人被迷住了,大家都来疯狂地玩这个游戏,那疯子有时会站在一个巨大的电脑屏幕前看着玩游戏的人们,癫狂地哈哈大笑。

只有少数人是清醒的,他们极力地劝说人们清醒,可是很难,绝大多数人不断地在游戏中打打杀杀。

从噩梦中醒来,想起昨天无意中瞥见的《中国不高兴》一书中的片断,我知道这个噩梦是被这些文字激发的,显然,我的潜意识认为,写那些文字的人,和疯子没什么两样。

不过,如果说,这个梦纯粹是被那段文字所激发的,那就太抬举它了。在我看来,这个梦算是一个大梦,它反映了我一直以来的观点:

我们都生活在自恋幻觉中。

所谓自恋幻觉,我的文章中已经屡屡提及,其最简单的意思是,我是对的。

比较完整一点的表述是,如果我有一个想法,我就会爱上这个想法,并想把这个想法强加到别人乃至全世界之上,如果这种强加实现了,我就会觉得此生没有虚度。

这个想法可以是一个很简单的念头,譬如一个女子说,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有了这样一个念头后,就会爱上这个念头,并捍卫这个念头,于是她结交的男人真的都不是好东西。

这个想法也可以是一个系统的理念,譬如拿破仑号召法国人将伟大的法国大革命精神传播到全欧洲,于是大多数法国年轻男子都跟着他赴汤蹈火,但其实驱动拿破仑的只是征服世界的野心。

拿破仑的理念有相当的迷惑性,毕竟法国大革命的精神“自由、平等、博爱”是多么伟大。

相比之下,希特勒的种族主义一开始就透露着魔性,然而,当时整个德国都被他的理念给迷惑了。电影《钢琴师》中,一个女子看到了主人公,立即大声喊道:“犹太人,这里有一个犹太人”。纳粹的理念是,犹太人该死,而这个女子自然是接受了这个理念,所以理直气壮地要主人公死。

获得奥斯卡奖的《生死朗读》也有类似的镜头,电影中的女主人公曾管理一个集中营,必须定期地选集中营中的一些人被杀死,她每次都选年轻的、有文化的女孩,先让她们给不识字的她朗诵一段优美的文字,接着送她们去死。并且,当她们暂时居住的一所教堂起火时,她作为管理者根本没有想到把门打开,令许多人丧命。

比这些事实更令人震惊的是,她是如此真诚地承认了这些事实,因为她认为她只是在执行命令而已,她并没做错。她说,她只被命令管理囚犯,她从没有被告诉保护囚犯。

这真是可怕。可以说,希特勒就像我梦中的那个疯子,设计了一个种族主义的游戏,而当时的德国人普遍参与了这个游戏,认真地去争取成为游戏中的顶尖高手,起码不能比别人差。《生死朗读》中的这个女子,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但无比真诚的玩游戏的角色而已。

现在看希特勒,已很少有人会接受他的理念,或者起码不会公开接受他的理念了。

然而,对于拿破仑呢,有多少人是清醒的呢?在我读过的关于拿破仑的文字中,绝大多数人都被他的荣耀所迷惑,而只是对他的命运表示遗憾,认为假若拿破仑能更聪明一点,他就真是一个完美的人物了。

对于拿破仑,我读到的最清醒的文字,是著名作家房龙在他的著作《人类的故事》中的一段文字。他说,拿破仑没有一顶点的同情心,也根本不会遵守什么承诺,对人类那些美好的情感彻底漠视……

这段文字是清醒的。不过,房龙也说,如果大街上突然来了一个小个子(指拿破仑),号召大家去为一个伟大的梦想战斗,他说不定也会热血沸腾,为这个小个子赴汤蹈火去了,因为他的祖父就是这样干的。

缺乏宽容时,一切都是敌人,有了宽容,一切都是朋友。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这句话听起来也是很清醒的,仿佛是洞见到了这个世界的根本。所以,无数历史学家、政治学家或小说家都在按照这个逻辑在写东西。

然而,或许只有房龙这样的人是清醒的。他说,十七世纪的“三十年战争”之残忍令第一次世界大战都相形见绌,而全欧洲分成两派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证明,我这一派是正确的,你那一派是错误的。为了证明我是正确的,你是错误的,我一定要把你杀死。

战争进行到最后,双方都怕了,他们发现,谁也不能将对方杀死,于是学会了宽容。

但是,这种“我是正确的,你是错误的,你若不听我的,你就该死”的自恋幻觉的逻辑,在这个世界的每一角落都有体现。

其实,当还打着“我是正确的,你是错误的”这种旗号时,这样的人还是貌似比较讲道理的。但很多人甚至都不喜欢讲谁对谁错了,他们的世界中只剩下了一个光秃秃的欲念——“你若不听我的,你就得死。”

我自己认为,这是无数令我们瞠目结舌的新闻事件的根本逻辑。

一段时间,最常被曝光的新闻事件是,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在监狱或看守所里。他们为什么会死,相关部门一开始的说法非常雷人,一个事件说,当事人是在玩“躲猫猫”游戏时撞在墙上死的,另一个事件则说,当事人是在梦中猝死的。

想让世人相信这些说法,真是痴人说梦。

但我们还要追问,为什么非得刑讯逼供?甚至,真的是刑讯逼供吗?刑讯逼供还是有一个目的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要刑讯逼供。

更可怕的是,可能是没什么实在目标的暴力,或者说,就算是为了达到逼供的目的,也使用了完全没有必要的暴力。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么做很爽,能充分满足自己“我若你不听我的,你就得死”的自恋幻觉。

美军在伊拉克首都巴格达的阿布格莱布监狱的虐囚丑闻发生时,我在做国际新闻编辑,看了数以百计的虐囚的照片。从那些照片中,我看不到,虐囚的男主角格拉纳和女主角英格兰,是为了达到什么逼供的目的而理性地实施了那些丑陋的手段。我看到的,是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在其小说《1984》中的逻辑。

小说中,官员奥勃良在监狱中对主人公温斯顿说,他和他的同僚根本不在乎什么利益或幸福,他们只追求一点——权力。他问温斯顿,怎样证明我对你有权力?

温斯顿回答说:通过让我受苦。

我想,这才是阿布格莱布监狱的虐囚事件,和我们社会最近曝光的监狱暴力事件的根本逻辑所在。刑讯逼供是可怕的,但最可怕的,是那种没有什么理性目标的非理性暴力。那种非理性暴力,追求的只是“我能掌控一切”的控制感,而为了实现这种控制感,最常用的是威胁,而威胁的含义是“我能毁灭一切”。

这是《中国不高兴》那位作者的那段话令我不寒而栗的地方了。他写道:“我们近期中期目标就是打倒拳王,终极目标是打碎拳坛。”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有力量能毁灭一切”。

是的,现在中国已经站起来了,已经不再软弱可期,但作为中国的一员,我希望这种力量是去创造美好和幸福的生活,而不是去利用这种去毁灭。

我看到的《中国不高兴》一书的片断中,作者动不动就以“全部中国人”而自居,说一些没有实质内容的、大而无当又充满怨气的废话,这也是地地道道的自恋幻觉——“我是中国人,中国人就是我,我的想法就代表着全部中国人,如果你和我想法不一样,你就不是中国人。”

房龙在其另一部著作《宽容》中写了很简单的道理——“自己活,也让别人活。”他说,这就是宽容,是人类花了无数年的时间,和无数的经验教训才学会的东西。

并且,在《宽容》一书中,房龙谈到的,不是利益上的“自己活,也让别人活”,而是理念上的。以前,人类的自恋幻觉非常严重,认为自己的想法对,别人的想法错,而错的人就得被消灭,于是有了无数的战争,譬如前面谈到的“三十年战争”。

翻译过来,房龙说的“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意思是,我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别人也可以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的想法可以并存。

这句话也就是另一句有名的话:“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持有这种观点的权利。”

真正的宽容,不仅会带来观念上的宽容,也会带来利益上的宽容。

相反,观念上的不宽容,也会带来利益上的不宽容。当我们持有一种观点并视其为不可动摇的真理时,我们对其他人就形成了不宽容。

最近又屡屡被报道的新闻,是城管和小贩之间的冲突。北京城管部门堂而皇之地写了一部《城关执法操作实务》,公然讲述了城管执法的潜在秘笈。看到这部公开发售的秘笈,也许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经常有小贩、路人或旁观者死在城管执法之时了。

牛顿第三定律说,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是相辅相成的。这可以通俗理解为,你施加一个作用力出去,就有相应的一个反作用力回来。

那么,城管对小贩的作用力,是不是也会收到相应的反作用力呢?

城管执法的常见目的是,维护市容或秩序。这就是一个理念了。但同时,小贩们也有一个理念——我要活下去。那些在街头练摊的小贩,他们的生存空间尤其狭窄。

那么,这两种理念,有没有可能并存呢?那时,我们的社会,就多了一份宽容。

现在,我们倡导和谐社会,而和谐社会的要义是宽容。当我们不仅能在利益上,也能在观念上做到“自己活,也让别人活”时,这份宽容就产生了。

不管现在的中国如何看起来不如人意,但我要说,现在的中国,也许是最近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最好的中国,因为这种利益和观念上的宽容,比以前任何一个时代,都多了很多。最起码,我们也当学习宽容,而不是用一种观念消灭另一种观念,那只是另一种轮回。

最后我想说的是,不要以为,我讲的只是政治上的宽容。其实,家庭和亲密关系中的道理,也是一样的。

当父母认为自己的观念绝对正确时,他们就会对孩子的观念不宽容,于是父母就成了孩子的地狱。

同样的,当丈夫或妻子认为自己的观念绝对正确时,他们就对配偶的观念不宽容,于是他们就成了配偶的地狱。

在我看来,这就是法国哲学家萨特在其名言“他人即地狱”中表达出来的道理了。

最近参加一个活动,一个企业家和我聊天,先从他和孩子的关系聊起,接着又谈到企业中的关系。我发现,他不仅特别希望孩子听他的话,也特别希望员工听的话,当发现他的观点在我面前似乎站不住脚时,他反问我一句:“难道你不认为,上级就是希望属下听话吗?”

哦,我承认,这种现象真的很普遍,我一样也会有,只是程度不同。

不过,程度不同会导致不同的命运。我们常讲,你内心的格局决定了事业的格局,关键就在于,每个人容纳别人不同之处的肚量是不同的,越能容纳的人就越容易成就更大的事业,而处处都要自己说了算的人很容易被限制住,这就是刘邦和项羽命运不同的根本之处。

中国还有一句老话“师者王,朋者霸,徒者亡”,意思是,愿意尊别人为师并常向别人学习的人可以成王,愿意与人平等相处的人可以称霸,而喜欢别人听自己的人会完蛋。

我问这位企业家,说说你自己吧,你想成为哪种人?

别人必须按照我的意思来,我真想知道,上帝造人的时候,到底是处于什么考虑,设计了这样一个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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