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暑假时,总有个分段心思。暑假常是两个月,于是过了两周,就暗自寻思:“可过了1/4了。”过了三周,“过了1/3了。”第一个月过完了,边啃西瓜边黯然神伤,觉得暑假过完了一半,而且有种很形象的感受:“暑假剩下的日子,也就只有刚过去这段这么长了。”
就像发现一盒巧克力吃掉一半,一本书翻过了一半,一部电影看完了一半,“哟,一半啦!”大致类此。
上半年总在寻思,快到29岁了,这年纪有点不尴不尬。说是活过的1/2吧,咒自己短寿;是1/3吧,会不会太高估自己的健康呢,而且万一地球在21世纪中叶后遭遇香瓜星人、葡萄星人的袭击呢?嗯,那设定成3/8?别别扭扭的……
年初有一次,和妈妈出门吃馄饨时,扳指头算了算。妈妈如今是养生达人,虽然年过五旬,再活三十年谅来问题不大。算她仙人王乔奉药一丸,把我爸也调养到此等高龄,三十年寿数,我每年能陪他们,往多了算,三个月吧,也只七年半之数——小学时光,加初中的一半。90个月。我和我爸妈能相处的,总计的时光——用一句所谓“亲子之缘分”——过去一半以上了。
这种不快,也就在于时光的压力。
许多人怕都类似,觉得最好的时光已过去了。前几年和人回忆,说学生时代夏天的好时光关键词,无非是篮球场、单车、小卖部的果汁甜里带酸、游泳池、西瓜、蚊香、图书馆前清爽的草坪味道、绿豆粥,还有忽然就把树影映得像剪纸一样分明的阳光。这些要找回来不难,但“不是那个味道了”。站远了看,过去的时光永远美丽动人。
可是记忆就跟照片滤镜、好化妆师似的,一亵玩就出问题。初夏时,上阁楼翻一些旧证件,找到了一些旧时暑假的东西。暑假作业、成绩册、作文本,字里行间,一点没看出惬意来。坐着发会儿呆,把记忆里的缩略图调大了看,就想到学校里山呼海啸的作业、轮流抢课的老师、买书缺零花钱、骑车自行车一路掉两次链等各类事来。小时候净盼着长大了:自由自在,怎么让爸妈不管着自己才好——那时并没真觉得“跟爸妈在一起是何等的幸福”,一是当时没有对比,二是因为,幸福的感受,是自己事前或事后定义的。
人在幸福中,时常无暇感到幸福,甚至会忘了时间,因为忙于快乐,没时间静下来想。幸福跟做作业时偷藏的巧克力一样,撑不住的时候拿来甜一下嘴,事前事后再想想。
人是自我暗示的动物。自己选了一条路,总会想尽法子说服自己,说这条路如何璀璨伟大,是唯一靠谱有意义的——不如此不能够埋着头,把苦处当锻炼,拼命活下去。
坏处是,这样久了,难免会被周围意见,认为“你过于自我啦”。此时,你或者塞上耳朵,大马金刀喊一声“你们懂个屁!”或者点头,“是是你们说得有道理。”或者就是我试图做的,“是是你们说得对,我想想是不是——但我还是做自己的事儿。”最后这个,着实有点难。因为人许多时候保持一个所谓的客观,大半是为了让自己觉得自己宽泛客观。
人宽泛的好处,是能收获更多乐趣。世界那么大,聪明的人那么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写字,做饭,踢球,画画,下棋,说相声,建筑,电影,弹琴,吹单簧管,配音,木匠活,划船,说都说不完。每件事都很了不起,有许多伟大的巨匠。但坏处是,欣赏的东西多了,标准宽泛了,会让人觉得什么事都无可无不可。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没什么非读不可的书。自己做的事其实也没啥特别了不起的,最后很容易就虚无了。
许多犹豫摇摆,就是这样来的。
在一个自己划定的圈子里,争取做到这个圈子里,被他人认可的最好的——比如,“我要成为某某小区第一吃货!”“我要成为某某街道居委第一书虫!”——想起来就会觉得很蠢。
独自追求一种“只要自己知道多好,就可以了”的东西,久了又会在自我怀疑中动摇:我对自己的认知,是对的还是错的,会不会太自我太不客观其实是自我欺骗?对他人过于不尊重?
许多不安,都是这么来的。许多“我想拥有的东西”,实际上是“我不太想拥有,只是希望别人知道我拥有”的;但久而久之,在许多自我暗示之下,这两者会浑融为一。因为周遭的判断权衡太多,人为了自我保护,很容易给自己提前设一个状态栏,随时自我检查。“我是怎样一个状态”,“我应该如何调整”,而时间又在拖延中不断流逝,让焦虑感不断加重。
许多拖延彷徨害怕犹豫,是因为许多事已经被预先定义了。拖延着不想读某本书的时光,经常比读这本书本身都要长;真的下手去读,“哎,并不那么困难嘛。”大多如此。
在自己与他人的定义之间摇摆,自然有其好处:可以获得存在感。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通讯工具,都是在帮助人更方便的展示状态、获取存在感。但这个状态本身得经过许多重滤镜。自己给自己定义的状态本身既不可靠,自己想像的自己在他人眼中的状态更难免镜花水月。
我妈说,皈依信佛(虽然她的宗教更倾向个人宗教,而非制度宗教)的好处之一是,不必再去多考虑自己的定位,因为众生平等,冥冥中自有安排,云云。
如果可以忘掉“在这个世界上进行精确的自我定位”这回事,人的焦虑感会缓解许多。小时候写作文,说快乐的事,有句老词,叫做“高兴得都忘了时间”,就是如此。小时候的快乐,差不多也在于此。除了考试成绩高下之外,基本没什么需要“自我定位”的时光。
每个人的存在都独一无二,没有模式可循。供自己支配的、不需要算计和定位的时间又那么屈指可数。概念是为了方便人理解而存在的。如果能忘掉时间、不自我定位、不假思索、把许多定义和概念抛开的话,应该会幸福许多。
前段时间,被人问到能找到快乐的事,想了想,答:
在困时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开始睡觉。早晨赖床。
边赖床边在床上看书。
夏天游泳完,骑车回家,身上凉透,看见明亮阳光把树荫映成如地上的剪纸样。
冬天和爸爸一起泡澡堂子,泡完了喝绿茶。
工作间隙,自己挑空,起身烧水斟茶喝当休息。
夏天晚上出门去通宵经营的超市买啤酒,跟超市阿叔阿妈聊几句天。
午后看书,看累了午睡。
边听喜欢的曲子边在树多的地方跑步。
打一些已经烂熟但依然喜欢,而且音乐好听的老游戏。
洗完热水澡,躺着翻小时候看过但忘记了很多情节的漫画。
工作完——比如刚交完一份大稿子——通宵后出门买刚出摊热腾腾的豆浆、包子、煎饼、油条,酥脆饱满。吃饱了回去补觉。
跟爸妈一起周末看可以品头论足的电视节目或者球赛,一边吃水果。
现在想起来,这些——以及小时候的夏天——都是卸脱时间压力、不用去自我定位的事。少权衡少琢磨些时间少给自己的状态下定义想少一些,幸福也许会多一些。
文/张佳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