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离开我们多年,脑海里却时常浮现出他的身影:瘦瘦的身材中等个儿,满脸的络腮胡,精力旺盛,声音宏亮,永远都是那么充满自信。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的面前仿佛从来不曾有过困难,似乎也从未见过父亲有过什么害怕。因为从小到大我就没有见过父亲哪怕一次的唉声叹气,更没有见过父亲流泪或痛哭,甚至就在父亲临终弥留之际都显得那么从容与淡定:他让我们把他移到躺椅上,厚厚地垫起来,说话已没有多少力气,时断时续。谁也不知道在那么困难的日子里他竟攒下几千块钱,他指着,比划着,用摇头和点头表示认可与否,把这些钱分给几个子女(据母亲后来讲,父亲还另留了一笔钱给母亲,藏的地方谁也想不到),他说,这辈子做厨师好的也穿了,也吃了,高干首长的小车也坐过了,子女也都自立了,他满足了。这些话虽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脸上却已经写满了骄傲与向往。他示意让我们都走,似乎怕我们惊扰了他的好梦。那时我们以为父亲巳经稳定,只是累了想休息,却没想到转身功夫父亲已平静地去了。
说实话,自打记事起,除了对父亲的尊重之外,那就只剩畏惧。小的时候家境困难,父亲脾气暴躁。我最淘气,挨打最多。父亲常给我们讲,说爷爷死得早,奶奶带着他改嫁,没几年就染病去世。他十三岁到餐馆学徒,被拉过丁,参加过咆哥,后来在成都皇城坝盘下一处店铺开馆子。解放前夕,他一个晚上把店铺输掉,把母亲气得死去活来。没法,只得收拾回老家。解放后,曾经在地委行署及外宾招待所主厨。他厨艺好,经常小车接他去给来访的高干做小灶。每当听到这些,不禁对那时的共产党中高级干部肃然起敬。他们尊重一个小小的厨师,不过几声“大师傅辛苦”而已,竟让父亲留下了这么多年的感动,可见人格魅力远非权势淫威可比。
现在想来,父亲有这样光荣的经历,以后我们家虽生活在小城镇上,谁敢小瞧和欺负我们呢?
记得文革正酣,如火如荼。国家主席和一大批老革命家转眼成了“叛徒”、“工贼”和“走资派”而被打倒,“与人斗”象瘟疫一样地蔓延到了基层。母亲那时在街道居委会当一个民政委员,管什么鳏寡孤独生养死葬生活困难之类,既要打临工养家糊口,又要抽空跑上跑下,弄得一天到晚里外扑腾。一天晚上,造反派斗居委会主任——一个怀着身孕的妇女,整个晚上口号震天,竟有人出手一巴掌把她打下板凳,险些流产。不料第二天,家的对面就贴出大字报,说母亲是漏划的什么什么,要揪出来,斗倒斗臭之类。那天下午就有那么几个人,站在街的对面,不断地喊口号,着实让我和弟弟吃了一惊。那时小小的心里就想:母亲天天在外面尽义务,又没拿一分报酬,谁敢对母亲不敬,我就在暗中弹弓伺候,让他尝尝什么叫做痛苦!只听外面越吼越凶,好象竟有人挽着袖子准备过来。这时侯,忽然听到一声炸雷:“谁吃饱了没事干?不想要吃饭的家伙就放马过来!”只见父亲圆睁双眼,一条柏木扁担牢牢地攥在手里。
这就是父亲,一个根本不把造反派放在眼里的人。那时侯我们忽然发现父亲就象威风八面的猛张飞。平日里家里闲谈,父亲总是对那些“造反派”嗤之以鼻,他说不要看一个个蹦得欢,三天不开舀,前胸贴后背看还跳得起来不?!难怪有一次军分区派大哥支左,回来时劝父亲转弯支持造反派,气得父亲差一点把板凳打在大哥身上,弄得大哥只得落荒而逃。
小时侯父亲常年在外,少有回家。我和弟弟除了上学有时还要去拾柴禾什么的,偶尔与人打架;有时还偷食苹果园的苹果,偷摘农民庄稼地里的苞谷到砖窑烤来吃。总之上山打鸟,下河捉蟹,没少给家里惹事。每当父亲回家,犹如大限之将至,忐忑不安。我们知道母亲会把我们的劣迹一五一十告知父亲,等待我们的少不了严厉的训斥与责打。挨了打,不敢哭悄悄地去做事情。然而我们也有过高兴的时侯,因为父亲回来,生活大改善。父亲习惯大汤舀炒菜,不仅油多菜香,而且常常能吃上一整条大鱼抑或是一大碗红烧肉,蒜泥白肉之类的东西。现在想来,那美味,那油荤,真是解馋,让人直咽口水。
文革前父亲送大姐下乡,以后大姐在乡下呆了8年,文革中父亲又亲自送我下乡。父亲挑着行囊,一直把我送到生产队,做完交涉,帮我收拾好屋子,父亲跟我谈了很多,谈得最多的还是他值得骄傲的奋斗经历。临别时一再嘱咐我要勤快,尊重社员和干部。看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竟有一种酸楚和失去主心骨的感觉。
父亲是严厉的,同时也是慈祥的。很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父爱如山”。想起小时侯父亲严厉的责打,也曾从心底里涌出一丝怨恨,这种怨恨一直延续到自己也做了父亲才渐渐平复。我以后当然不会再像父亲那么暴躁,但总算能够理解父亲“望子成器”的殷殷之情。以后随着我们的长大、成熟,父亲为我们高兴,为我们自豪,人前人后竟像小孩一般。
那些年家里境况不好,父亲退休了还在外边帮工,一直到了身体吃不消才赋闲休息,以后唯一的爱好也就是钓钓鱼什么的。父亲去世这么多年了,每当想起当年的往事,他的形象在脑海里总是那么的清晰、高大。父亲教给我们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男人,靠自己的智慧勤劳和真本事立身于社会,挺直腰杆,不卑不亢。当官也好,为民也罢,都不可尾巴翘到天上去。现在我们可以告慰父亲的是,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与困苦,终于挺住了。相比于父辈,我们受到了更高的教育并且有自己独立的思想。父亲给我们留下的财富是无价的,每每想到这些,对于我们的长辈,我们的父亲母亲,都会由衷地升起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勤劳勇敢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