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居装修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一次又一次,小小的女儿在电话里总是兴奋而又好奇地问这问那,爸爸,咱那个新家里有厕所吗?做饭还是在卧室吗?我在哪儿写作业呀,还用垫纸箱吗?听着女儿这些简单而又近乎荒唐的问题,想着电话那端她痴痴的模样,想着她和她妈妈目前还住着的只有9平方米的家,我总是笑,笑得很温柔很开心,直笑得热乎乎的泪水爬满寒夜里我冰凉的脸颊……
与她的同龄人相比,女儿拥有并失去过的“家”可算不少。女儿出生在我的苏北老家,那时候我还在银行上班,住的是公房,不算太大,里外两间,有个小院儿,有个厨房。院里种些我喜爱的花草,还有几畦韭菜、芫荽和葱。春天里,猩红的月季、娇黄的迎春点缀着满园葱绿,一身花衣的小小的女儿蹒跚其间,犹如一只练翅的彩蝶,那情景至今想来依然烂漫而温馨。女儿在这里长到7岁,随着我的毅然辞职,女儿也和我们一起失去或者说是“抛弃”了她的第一个“家”。
初到省城南京,我们在安怀村菜场旁边租了一处两居室,厨卫俱全而且有热水器,女儿欢喜得不得了。但是好景不长,当老总炒了我的鱿鱼,我们便也失去了这个“家”。为了节约房租,我们搬到了小市街一处低矮的违建民房,就是房东在正房靠马路的一侧搭建的小屋。屋顶一头高些,另一头陡然斜下,只比女儿的个头儿高一点点。面积只有9平方米,没有窗,房东就在屋顶的斜面开个口,嵌了块玻璃,做成了“天窗”,从这个天窗望上去,就是房东那正房的屋檐了,正缘于此,才有了我后来的作品《城市屋檐下》。那段时光是我人生的低谷,许多作品都是在这半间小屋里诞生的,一如这小屋的逼仄与阴晦,那些文字便也显得凄清、冷寂,却也纯粹。
值得一提的是,这小屋靠近火车站,离铁轨仅一墙之隔。不论白天黑夜,即便哪列火车怀着善意不予鸣笛,那由远而近的轰响依然让你心惊肉跳。而火车几乎每3分钟就要过往一列,弄得地动屋摇,床板直颤。那火车就仿佛是从这小屋的顶上或者中间轧过或者穿过一样,别说小小的女儿,就连我和妻在这样的氛围里,一度也是怀着恐惧的。因为屋子太小,几箱子书没地儿放,就干脆给女儿“造”成了床。我每每会望着墙角的蛛丝和漏雨处隐隐的苔痕发呆:我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住在这里?我将要到哪里去呢?
但是感谢生活!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在肉体乃至精神一次次的碰壁与摔打中,我完成了第一部长篇小说《野百合》。
命运的转折有时就在一夜之间,一个偶然的契机让我来到了北京。我拼命写作,几经挣扎之后,一度贫穷得连挂号信都寄不起的我,居然买了属于自己的新居!办房产证签字的时候,望着自己的名字我竟有些发呆:这个叫鲁文咏的人他真的是我吗?后来一边忙着装修我还在一边想:上帝啊!别骗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由于太忙,我三个月都没能回一趟南京的“家”,但几乎每天我都要同女儿和妻通一次电话,尽管为了省钱每次大都不会超过3分钟。女儿的问题总是很多很傻,傻得让我心酸。“爸爸,我真的是自己一个屋吗?你真的给我买小床了?什么样的?天啊,我真的不用再睡那种‘书床’了?”
春节前夕我回到南京,再看到那个留有我太多伤痕、太多泪水的小屋,竟恍若隔世。一些过旧的衣物,妻扔掉后又捡回来,捡回来又被我扔掉了,我说那边什么都有,能扔就扔吧;女儿小心翼翼地把墙上那些奖状和画儿揭下来,宝贝似的。墙壁上那些原本盖住的漏洞就重新显现出来。搬家临行前,在军区当团长的舅舅为我们饯行。女儿在他们家的楼房里拘谨而好奇地参观一番,附在我耳上怯怯地问:“爸爸,我们北京的新家有舅姥家这么好吗?”我大声回答她:“比舅姥家好多了!”女儿眨着大眼睛,笑意里满是疑惑。
打开家门的片刻,妻和女儿都愣在那里。女儿急忙换上拖鞋,忙不迭地跑来跑去,把所有的灯都掀亮,挨个房间看过之后,她一把抱住我,说了到家后的第一句话:“爸爸,好爸爸,你没有骗我……”
夜深了,妻说她睡不着。为什么呢?我问她。妻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噢,是因为没有火车声了耶!”忽然听见隔壁女儿在有节奏地拍手,那歌声也隐隐地传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无声的泪水瞬间淹没了妻和我的眼。
几天后我把这段经历写成了诗,题目就叫《女儿在隔壁唱歌》:
这是2003年元月27日/从南京到北京/从租住的小屋到新买的楼房/十岁的女儿和妈妈以及那几箱子书/刚刚坐完九个小时搬家的火车/多少沉重的记忆/想扔又有些不舍/女儿小心地揭下她的奖状/揭下她的太阳、月亮以及星星/生活的漏洞重新显现/那九个平方的家园顿时失去颜色/上楼。开门。换鞋拖/推开所有的门掀亮所有的灯/女儿的表情一半是水一半是火/她跑来跑去手忙脚乱/那绣着玫瑰的落地纱窗/她合了又开开了再合/我想要告诉你的其实不是这些/其实不必再提起那些风那些雨/以及风雨中流泪的花朵/——巨大的幸福有时如此简单/譬如此刻,含着泪/听女儿在隔壁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