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五十八年前米兰就是在城北的地下行道里见到英灏的。那个在普通不过的地道了,却因为有众多的流浪艺人在里面各据一席演唱或者演奏,也会有音乐公司的经纪人时常出没,以寻找合适的歌者、舞者或者演奏者。米兰是茉莉带去的,茉莉说她经常在那儿听流浪者演奏,纯粹的音乐还有无奈的期盼。
英灏是众多流浪者里唯一拉庞大低音提琴的,他总是穿一件黑色T恤,头发杂乱而且有些湿腻。如果是夏天,地道里就闷热无常,被低音提琴靠着的T恤就湿去一大片。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竹编的小篮子,垫一张纸,上面常常只是零落地散着路人的零钱。
那个时候整座城市里充满了对于流浪的渴望还有羡嫉,歌者的悲凉,舞者的无谓神色,演奏者的破旧提琴,都是极具诱惑力的。我想米兰就是在见到英灏的第一秒时无知地爱上了他吧?
十六岁都会有的无知或者说义无反顾。
于是她就换去校服穿上邋遢的T恤还有自己剪破了的牛仔裤,偷走茉莉的一只鞋盒,走到英灏面前说,我是流浪歌者,能在这里和着你的琴声唱歌么?
英灏从提琴盒里拿出的曲谱说,这个你能唱么?我至今没找到能唱它的人。
后来米兰把这些说给茉莉听的时候,她点着米兰的脑门说只有你能想出这个法子,然后默默地收起米兰偷走的那只鞋盒。再后来米兰只在白色阁楼的小屋里唱给英灏听,他和着拉提琴,偶尔来的茉莉也会说这歌好听,只是不要夜里唱,因为那会招来悲伤的灵魂。
夜里,米兰会握着英灏布满茧子的左手,问他大约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英灏就在左手用了力,茧子蹭着米兰的手背隐隐地痒,说:就是你第一天在地道里唱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唱我写的歌。于是米兰便又会轻轻地哼起来。他说你忘了茉莉的话么,夜里不要唱,会打搅到悲伤灵魂的。米兰便停下来,说:不会,因为没有你的提琴音乐。
茉莉也会说她的故事给我听,让我惊讶的是此刻她竟是有男友的,那是米兰都不知道的秘密,可她却说给了美丽听。但也是不详尽的,似乎想着哪儿说到哪儿,只晓得那是她在老家学校的学长,很早就来了s城。她也会说自己远在安庆的家,隔着两道石板青路就能看到奶奶坐着剥豆角。她很努力地通过了音乐附中在全国特优招生的考核,红榜张在学校里的时候,大家都嗤嗤地说,你要去大s城了啊!
我说你跑去告诉你的男友了罢,告诉他你也要去s城了,带着奶奶菜篮里捡剩的豆角花。
茉莉痴痴地看着我,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我猜想的,那样的画面对不对?她迟疑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唔!那可是一个下着霾雨的黄昏,我手里的豆角花都打湿了。后来他还用辛苦攒的钱买了双凉鞋给我,说女孩子去s城不能没双好鞋。
那应该就是藏在米兰偷去的鞋盒里的凉鞋,白色的,带着好看的搭辔,茉莉最宝贝的,从不拿出来穿的那双。我想着那时候的茉莉,从床底下找出那两只被米兰丢弃的凉鞋,重新装回盒子里,甚至有些微怒地说:不准打它主意,因为它是我的。
茉莉还说了很多,比如他们从小到大的轶闻趣事,又比如在当年那男孩子离开老家去s城时她还偷了奶奶的菜篮放了朵豆角花进去送给他。
可茉莉从来不告诉我他的名字,因此我常常对于茉莉的倾诉不以为然,甚至还直截了当地说觉得她是在故意撒谎的。不然米兰怎么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又或者是因为他原本就没有名字,所以茉莉才无法告诉米兰,无法告诉美丽?每到这样的时候,茉莉就垂下让人生怜的眼帘,轻轻嘟哝着嘴唇,擤一下鼻子什么的。末了,斩钉截铁地说一定会给我看他们的爱情信物。
米兰说等英灏从湖州演出回来就拉他来见我。
现在英灏在一个经纪人的帮助下常常走一些演出场,一年前就靠着积攒的演出费买了辆二手摩托。这下,他们见证爱情的头盔终于派上了用场。米兰说英灏的许诺总是会兑现的。
我说还是劝他不要开摩托了吧,没人为了头盔而配摩托的。
其实我想说的还很多,比如米兰你要管好你的头盔,别让入室的小偷专偷去了它;比如米兰你生日那天千万别让英灏骑摩托,那多危险;又比如米兰那天你们就算骑着摩托也别走学校门口的那条狭窄马路,因为经过那儿的大卡车都气势汹汹;再比如米兰就算你们要骑着摩托走那条路,你也千万不能让英灏不戴头盔,那是会要了他的命的啊!
可我一句都说不出来,话到嘴边就乱了方寸,怎么都吐不出。我想起路锡甫的话,我只是来看一眼的,毫无改动历史的权利。
我只能说,米兰,我多教一些写曲和编曲的只是给你吧。
那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我和六十年前的米兰相识的第四十一天,我又回到了白色阁楼的小屋,它还是幸福满满的样子。米兰打开小屋的门,转身对我说:美丽老师,这就是英灏在s城买的第一个家,虽然只是很小的一间屋子,可他说我以后的幸福就会在这里了。
米兰的身上还穿着深蓝色的校装,面对着她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感觉到这样的回望竟然可能成为否定、规劝甚至是背叛。
我企图以长者的口吻去告诉面前的女孩,关于幸福和屋子的关系。英灏只是一间屋子,而幸福是属于你米兰的,假如有一天这间屋子塌了,你大可以收起你的幸福去寻找另一间屋子,而不是用六十年的光阴来思念。
可我停顿了很久还是没有这么对米兰说,因为我知道此刻的她早就把收拾幸福的包裹弄丢了,要收拾幸福走人就要搬着屋子一起走。可我能告诉她一个星期后白色阁楼上的小屋还在,可装着她幸福的屋子塌了么?或者我甚至就应该回到更早的两年前及时规劝:她用一秒钟爱上的人,会使她用一辈子去惦记么?还是干脆阻止她唱那首,因为它只是让那个拉低音提琴的流浪者在两年后死于一场车祸,让那个剪破自己牛仔裤的女孩六十年不能站立行走。这就是未来呵!眼前的米兰无法预知的未来,尽管那仅仅发生在七天之后。我们生命里有多少个七天是平淡无奇,循环往复地经过的,谁可以料想到突然就有一个第七天变成了永远忘不掉的日子?也许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在我们背后还有第三只手一直在揉控一切,而我们的努力和挣扎都是无济于事的。
美丽老师?你怎么了?米兰抿着嘴好奇地看着出神的我。
唉,我想太多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在想年龄问题,七十八岁的人所想的和十八岁的永远是不同的罢。我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六十年前的米兰听。
小屋和六十年后没什么区别,只是墙角的低音提琴和头盔都不在了,英灏带着它们演出去了。我忽然发现,原来人是一直喜欢将记忆和现实作比较的,而记忆和现实在某些特定环境下是可以没有时间标签的。
美丽老师,你想过衰老的问题吗?比如你七十八岁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米兰坐在小床上,蹬掉脚上的校鞋。
当开始依靠记忆而生活,衰老在所难免。我不假思索地把认定了几十年的真理告诉她。
唔?她睁大眼睛,不知所云的样子。
我说以后你就会明白的,会很明白。
米兰开始给我看英灏作的曲子,让我给些意见。我驾轻就熟地一边修改一边哼唱起来,这是六十年来我日夜做着的事。可改完一段后,忽然觉得这其实是多余的。我这么改了,那叫眼前的米兰在今后六十年里做些什么呢?
因为音乐的亡佚已经无人能唱。我说,米兰,等英灏从湖州回来,你和他合作唱那首给我听吧。
米兰点点头:好的,一个星期后就是我的生日,英灏一定会赶回这里给我庆祝的。美丽老师到时候你和茉莉也一块儿来吧,我们唱那首歌给你听。
米兰从床头柜上拿了纸笔,把刚才我说的那句“真理”记了下来。
我的心微微颤动着,眼前闪过六十年前零碎的画面。我说不!
米兰停下手里的笔,不解地看着我。
我又失控了,定了定情绪,说:一个星期后实习就结束了,我要回老家。所以,所以不能来了。
这么快?可为什么茉莉说乔灵老师要到月底才走呢?米兰似乎不怎么相信我的话。
乔灵是属于s城的,可以多留一会儿。
是的,乔灵是六十年前的人,她还有六十年可以慢慢消耗,而我只是个很快就要洗净记忆的死灵,即使特许了愿望,可也终究是有期限的。而我至今都没看见英灏,兴许是路锡甫预算着我会难以自控地竭尽所能改变历史才千方百计地把我们隔开的吧。
离开白色阁楼的小屋时,米兰从屋里带出一只头盔,指着上面的LOVE M.L.给我看:
美丽老师你看,那就是英灏写的。我把它带着,这样就像英灏在我身边一样。
我想说你把它放回去吧,带去宿舍是会弄丢的!可话到嘴边却成了:那你要照看好它。
原来那揉控一切的第三只手是连死灵都要监管的。
我的记忆力开始衰退,那应该是路锡甫所说的年轻的标志,我大脑里刻满的记忆开始慢慢地消淡,重要的和不重要的,各自断了联系,只是变成杂乱无章的信息在大脑里互相残杀。这就是临近重生的标志么?我忘了问路锡甫,对死灵一般而言需要多久来清洗记忆,七天够么?天堂里的光阴就好像舞台上的聚光灯看起来虽然只是那么一小点,可打在地面上却是几倍的面积。光阴也是如此的罢,所以我的人间四十九天就是天堂里七天的光阴。
很多很多年前,学过一个英文单词叫做:deadline。当时我和茉莉都懵懵懂懂的,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死亡线?后来知道,那翻译过来原来是“最后期限”的意思,就好像生死间的一条线,终究是要到来的。
早晨起床的时候,看到电子万年历上显示的公元2003年10月18日,才记起今天就是我和路锡甫定下的deadline。这似乎又是个万分熟悉的日子,可我却想不起来了。努力去想的时候竟会带着一丝一毫的伤痛。前天夜里茉莉又来我这儿说她和男友的故事了,还似乎真的带了个可以见证爱情的信物来,可此刻我却如何都想不起来她带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了。
“灭绝师太”昨晚来道别的时候,欣喜万分地告诉我她终于在一年级的新生里寻得了一个比米兰还像年轻李美珏的未来女高音,她说她要独门地训练这个可塑性极强的孩子。我点了点头,说,我想米兰还是适合作曲的。心里却为那个孩子感到惶惶不安。
我从床底下找出那张因为浸过汗水而皱巴巴的纸,耳边似乎响起了路锡甫的声音,我开始整理个人物品,可以继续使用的就送给了乔灵,无用的则丢入垃圾箱。我还是不能对乔灵产生亲密感,只是婉转地道了别,我也记不得最后她是否留在了这所学校,还是去了做了钢琴家,或者去了维也纳。这样的谜只有让她自己来解。
天开始渐渐地暗下来,我站到窗口边,手里紧捏着那张代表实现愿望的纸片。宿舍楼下的狭窄马路上依然偶尔呼啸而过一两辆车,各自奔着不同的方向。可此刻如果遇上紧急的刹车声,就会让我的心揪作一团。我这是怎么了?
原本白蓝的天空被乌云吃掉了大半,天色就更暗了,然后吹来一阵风,乌云散了些,天就朗晴一点。这情形很像光亮和晦暗的战争,总是晦暗输了光亮一成,气喘吁吁地拼命奔走。那场战争不知打了多久,多少回合,晦暗在奔逃后又卷土重来,再次战败给光亮后落荒而逃……如此往复,终于晦暗一口口地开始吞噬光亮。
忽然,楼下响起一声沉闷却骇人的碰撞声,随后是金属器件擦地的巨大声响,路人的惊叫,木头的断裂声……我借着微弱的光亮竭力想看清楚应声倒地男子的脸,可那竟然也是模糊不堪的,倒是涓涓而出的血混在黄沙里凝结了一大片。我开始流泪,眼泪是温热的,关上眼睑就落下一颗。我记起前天夜里茉莉拿着一个女式头盔,神秘兮兮地敲开我的房门。
她说:美丽老师,你看——LOVE M.L.这就是我男友写的:爱,茉莉。我没有欺骗你。
回天堂的路上,我记起六十年前美丽老师要离开s城的日子正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我和英灏都急切地想见她一面,一同合作唱那首给她听。英灏说他很好奇是谁能够如此准确地找到他音乐里的余符错音并且给出的删改又是那样的得当。为此,英灏拼命地骑摩托从湖州赶回白色阁楼小屋,可我却沮丧地告诉他美丽老师今天就要离开学校,并且我在宿舍里弄丢了他送给我头盔。
英灏取下自己的头盔安在我的脑袋上,说:粗心鬼。然后让我背着他的低音提琴坐在车后。我环手紧抱他腰间的那刻根本没想到“粗心鬼”这三个字竟然会成了他最后的遗言。也没料到低音提琴摔裂断裂后会砸在我腰间的椎骨上,让我永远都站不起来。
去天堂的这一段路上,我记忆里的一切都异常清晰。
可到了天堂,我的记忆又模糊起来,它们此刻甚至连片段无法联接,只是浑沌地相互吞并着。路锡甫还在那里,只是它没了翅膀,也怎么都不愿承认自己的名字叫Lucifer。
它说它的名字叫Fatality。
我得好好想想那翻译过来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