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用余生荒凉,
等句别来无恙。
01:
视频中,那位叫朱希爵的83岁老人,从千里之外的贵阳,来到上海吴淞派出所,寻找小他两岁分别55年的初恋储美娟。
朱希爵说,俩人本是青梅竹马,还是中学同学,住在同一条弄堂里。俩人彼此喜欢。他能回忆起来的细节,是当年储美娟曾得一块水晶糖,舍不得吃,嘎嘣咬断后,吃一半,分一半给他。
而他笑意布满皱纹地说出“天啊,她太喜欢我了,我也喜欢她”时,让人想起王小波那句著名的情话“一想起你,我这张丑脸就泛起微笑”。
只是当年,他远赴云贵,两人就此分别。储美娟留在上海帮他照顾母亲,苦等多年后嫁给他人。
后来,朱希爵回乡探亲,得知储美娟已婚的消息,因怕她老公吃醋,也没有敢去探望,回到贵阳成了家。
如今执意寻找相见,是因为83岁了,再不看没有机会了。最重要的,是他太想她了,有时想得想哭。
在民警帮助下,朱希爵如愿见到了储美娟。约好的11点见面,他10点15分就出来等候了,紧张得像初次约会的少年。
终于相见时,步履蹒跚的两位老人,都已满头白发,眼神浑浊,牙齿脱落,老斑满面。
但他们,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他问她:“你恨我吗?”她微微一低头说:“我谁都不恨,恨不起来。”
他拍着她的肩膀说:“高兴吗?”她开心地回答:“高兴。”
激动之下,他当着她老伴的面儿,举起枯树皮般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满是皱纹一脸笑意的脸。
视频到此停止,新闻却未结束。
令上传视频的媒体和寻找初恋的朱希爵都没有想到的是,视频上传网络后,引来骂声一片:
多少年来还是这样。如果说以前的分开因为交通通讯不发达,那么按理说现在不应该都那么多的悲欢离合。所以说真的不想分开的,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分开的。分开的一定是至少有一方原因的。
年龄并不能掩盖一个渣男的本质,还问人家高兴吗,高兴你麻辣隔壁。
一个好的前任应该像死了一样吧。
说不定老奶奶都不记得了,55年了他还以为老奶奶想着他。
甚至,也有跟热点的公众号早就推出这样的文章:《大爷这不叫浪漫,这是出轨!》,谴责朱希爵老人带着媒体和警察破坏别人的家庭。
作为一名倾听过很多老年情感故事的专栏作者,我翻看着这一条条情绪满满、很不友好的评论,心里忽然很难过。
年青一代,可以自动屏蔽时代局限和岁月相思,以一千条理由指责辱骂千里寻初恋的朱希爵:
他年轻时远离爱人,他离别后杳无音讯,他让初恋苦等多年,他半个世纪不曾相见,他如今又来打扰她……
但是,年青一代不该忘记,朱希爵老人寻找的是他自己的初恋储美娟。
从储美娟站在门口翘首以待的动作和略显娇羞的表情,和她低头回答不恨他、很高兴的言语,不难看出她也非常期待这次见面。
如果,这是两位老人的心愿,作为看客的我们,凭什么从自己的创伤经历出发,指责放不下初恋的朱希爵“应该像死了一样别再出现”,又凭什么从自己的恋爱经验定论,家庭和美的储美娟压根儿就不想见朱希爵一面?
年轻时最容易犯的错误,是以为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很特别,自己看到的一切就是全天下。全然忘记了,自己之外,还有无限种可能,年长之后,心态也会发生变化。
谁都有老的时候。
当从青丝到华发,从健康到病老,从狭隘到宽容,从恨一个人到原谅一个人,从不敢去见一个人到渴望再见他一面,并不需要太久。
年岁渐长,岁月流逝,我们终会发现:生命中很多人,往往来不及告别,却已见了最后一面。
02:
清明节前,一位73岁的老人来找我,谈及年轻时的一段爱。
当年,因为出身问题,因为组织安排,因为通信不便,因为自我怯弱,他与喜欢的人彼此错过——在那个年代,这并非个例。
这一别,就是半个世纪。
这50多年里,她常常钻入他的梦中:扎着麻花辫,穿着格子衫蓝裤子,脚上一双方口黑布鞋,在树林里,在河滩上,在老屋前。
他没有勇气去找她。他有家有妻,生养4个孩子,还一度在地方担任要职。
70岁那年的春天,他又做了一个梦。这梦太清晰太真实,终于让他有了寻她的念头。
梦中,她不再是年轻时的俊俏模样,而是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坐在轮椅上。他还是一眼认出她,惊喜地走上前,不敢握她的手,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她却不认得他,表情木然,没有片言。
“她一定遇到事儿了。”醒来后,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去寻她的消息时,他的老伴患了重病。
老伴这一病,就是两年多,他守在病榻前伺候她——年轻时,为支持他追求进步,老伴儿付出很多,他渴望通过精心照顾她减轻自己内心的愧疚与自责。
春节前,和孩子们安葬老伴后,他托很多人跑不少路,寻得她的下落——她随儿子迁居洛阳,离开这座城市很多年。
手捏着她的联系方式,他紧张得像19岁那年在她家门口等她一样,手心出汗,心跳加速。犹豫了三四天后,他还是拨通了那个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
电话里,她的儿子告诉他,她63岁那年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3年前的春天,永远地离开了。
放下电话后,他两眼一黑,倒在地上,大病一场。
她去世的日子,与他做那个奇怪又清晰的梦,是同一天——他有记日记的习惯,这不难印证。
“我应该早点去见她,哪怕她痴呆了,不认得我了,我还是想当面和她说说话。”老人用布满褐斑的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说,“但现在,没有机会了。”
是的。不是所有的余生荒凉,都能等来一句“别来无恙”。
因为,生命无常。因为,爱过难忘。
03:
这些年,因为工作关系,我遇见不少这样的老人。
他们人到暮年后,渴望见初恋一面,只为说句“对不起”“你还好么”,或者“好久不见”。
有的人,如了愿,在生命的夕阳年月里,多了个彼此牵挂、袒露真心的老伙计。
有的人,扑了空,在人生最后时光中,通过这样那样的方式,弥补等了大半生却再没机会说出口的“别来无恙”。
印象最深的,是一对年过八旬的老人,年轻时彼此相爱,因政治原因被分开,离别60多年后再重逢。
都已丧偶的两位老人,想牵起对方的手再也不要松开。但孩子们的阻挠,最终还是让两人不得不含泪告别。
正是一位又一位这样老人,让我对情感、对爱恋曾经的认知,犹豫松动,摇摇欲坠。
遇见这些老人之前,我常对那些对初恋无法释怀的读者,或对旧情不能放下的友人,斩钉截铁地说“不打扰是最后的温柔”“相见不如怀念”“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和我们的生命有深切关联的人,会一再回来,以现实以梦境。那是因为,你所亏欠的还没有偿还清楚,或者他要给的,还没有足够。不如接受所有发生,在梦中哭泣或微笑,在现实相见或道别。
04: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在心底清澄地寻找自己了却心愿,还是在满腹腌臜地去打扰他人,徒增烦恼。
若为前者,你可以带上十分思念,走九里山路,涉八条险河,携七缕春风,去见曾错失的故人,去修破碎的心路。
因为,前方的路上,等待你的,是万分慈悲,是千样柔暖,是满地欢喜一席柔情。
若为欲望为占有去打扰他人,那拜托你及时止步——前途很凶险,归途是迷茫。
我也见过,那些因无法释然最初的爱而终生拧巴的人。
有的人,背负曾经的爱与伤,在自卑、自责与自毁中,认为自己看透了爱,或不配拥有爱。
他们紧紧关闭心门,害怕付出吝于给予,内心闭塞干硬,生活枯萎拧巴,周身黯淡无光。
有的人,怀着对一个人的思念,一直在寻找“替代品”,不断追逐,不停交配,内心悲伤,无法止步。
他们没有勇气面对现实中早已错失的那个人,只好以这种自我伤害的方式,祭奠那些回不去的曾经和无法重来的人生。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不过都是无法安放往事与自我的表现。
自我了解,自我接纳,才能自我实现。自我修复,自我疗愈,才能自我认可。
接纳最初的爱,直面人生的痛,修复内心的伤,是为了在春光明媚的当下,踏上更远的路,遇见更美的人,拥有更好的爱。
从此后,不再做一直流泪的梦。
05:
生命中的很多人,常常来不及告别,却已经见了最后一面。
这个世界多得是悲欢与离合,如果可以,请善待每一位爱过的人,并微笑着地对往事说“你休想得到我的恨”。
这个世界多得是灾难与痛苦,如果可以,请珍重每一位遇见的人,并勇敢地对伤害说“你休想得到我的怨”。
我们都曾年少,曾轻狂无知,曾无畏无惧,曾有过初恋。
我们终将老去,会心怀慈悲,会素简如菊,会和解过往。
因为,将来的某一天,你可能也会像他那样,华发寥寥,山水迢迢,真情切切,泪眼蒙蒙,只为和初恋见上一面。
然后,说一句:
老伙计,别来无恙,你还好吗。
——结束,是另一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