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伴着孤岑的少年人”“用他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在“晚云散锦残日流金”的时候,“彳亍在微茫的山径”,看他自己的“瘦长的影子飘在地上”,“像山间古树的寂寞的幽灵”。那时寒风中正有雀声,他向那“同情的雀儿”央求:“唱啊,唱破我芬芳的梦境”!他抬头望见白云,心里像 有什么像白云一样地沉郁,“而且要对它说话也是徒然的,正如人徒然向白 云说话一样”。到“幽夜偷偷地从天末来”时,他对“已死美人”似的残月 唱“流浪人的夜歌”,祝他自己“与残月同沉”。他是一个“最古怪的”夜 行者,“戴着黑色的毡帽,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他“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他低声向“飘来一丝媚眼”说,“不是你”, “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回到家时,他抱着陶制的烟斗,静听他的记忆 “老讲着同样的故事”,或是看他的梦“开出娇妍的花”,“金色的贝吐出 桃色的珠”;或是坐在“憧憬之雾的青色的灯”下“展开秘藏的风俗画”。 这种幸福的夜不是没有它的灾星。他会整夜地作“飞机上的阅兵式”,看“每个爱娇的影子”“列成桃色的队伍”,寻不着“什么地方去喘一口气”。
像一般少年,他最留恋的是春与爱。“春天已在斑鸠的羽上逡巡着了”, 他“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 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他问路上的姑娘要“那朵簪在发上的小小的青色的 花”,或是和她唱和“残叶之歌”,或是款步过那棵苍翠的松树,“它曾经 遮过你的羞涩和我的胆怯”,或是邀她坐江边的游椅说:“啮着沙岸的永远 的波浪,总会从你投出着的素足撼动你抿紧的嘴唇的”。但是他也经过爱的 一切矛盾,虽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当一个少女开始爱他的时候,他“先 就要栗然地惶恐”,他告诉愿“追随他到世界的尽头”的人说:“你在戏谑 吧!你去追平原的天风吧”!
他是“一个怀乡病者”,他常“渴望着回返到那个如此青的天”。“小病的人嘴里感到莴苣的脆嫩,于是遂有了家乡小园的神往”。但是他有时自 慰:“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还有比蔷薇更 清丽的旅伴呢”。因为他有怀乡病,对同病者特别同情。百合子向他微笑着, “这忧郁的微笑使他也坠入怀乡病里”。
这“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原来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他感觉最深刻的是中年人的悲哀。他“只愿在春天里活几朝”,而他“心头的春花已 不更开”。他“知道秋所带来的东西的重量”。从前在他耳边低声软语着“在 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他已经记不清是樱子还是谁了。他自觉得是 在唱“过时”的歌曲:
老实说,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了: 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 而对于春月春花却又太老。
这是《望舒诗稿》里所表现的戴望舒先生和他所领会的世界。这个世界 是单纯的,甚至于可以说是平常的,狭小的,但是因为是作者的亲切的经验, 却仍很清新爽目。作者是站在剃刀锋口上的,毫厘的倾侧便会使他倒在俗滥 的一边去。有好些新诗人是这样地倒下来的,戴望舒先生却能在这微妙的难关上保持住极不易保持的平衡。他在少年人的平常情调与平常境界之中嘘咈 出一股清新空气。他不夸张,不越过他的感官境界而探求玄理;他也不掩饰, 不让骄矜压住他的“维特式”的感伤。他赤裸裸地表现出他自己——一个知 道欢娱也知道忧郁的,向新路前进而肩上仍背有过去的时代担负的少年人。 他表现出他的美点和他的弱点,他的活泼天真和他的彷徨憧憬。他的诗在华 贵之中仍保持一种可爱的质朴自然的风味。像云雀的歌唱,他的声音是触兴 即发,不假着意安排的。
戴望舒先生最擅长的是抒情诗,像一切抒情诗的作者,他的世界中心常 是他自己。他的《诗稿》中除掉一两首可能例外,如《妾命薄》之类,似全 是他自己的生活片段集锦。在感觉方面他偏重视觉,虽然他论诗主张“诗不 是某一官感的享乐”;在情感方面他集中于“桃色的队伍”,虽然他有一位 留“断指”做纪念的朋友;在 想象方面他欢喜搬弄记忆和驰骋幻想,他在“古 神祠前”看他的蛛脚似的思量:
从苍翠槐树叶上, 它轻轻地跃到 饱和了古愁的钟声的水上。
他在烟卷上笔杆上酒瓶上证实记忆的存在。一般诗人以至于普通人所眷恋的 许多其他方面的人生世相似乎和戴望舒先生都漠不相关。读过《望舒诗稿》 以后,我们不禁要问:戴望舒先生的诗的前途,或者推广说整个的新诗的前 途,有无生展的可能呢?假如可能,它大概是打哪一个方向呢?新诗的视野 似乎还太窄狭,诗人们的感觉似乎还太偏,甚至于还没有脱离旧时代诗人的 感觉事物的方式。推广视野,向多方面作感觉的探险,或许是新诗生展的唯 一路径。归根究竟,做诗还是从生活入手。
戴望舒先生所以超过现在一般诗人的我想第一就是他的缺陷——他的单纯,其次就是他的文字的优美。诗人的理论往往不符他的实行。读完《望舒 诗稿》之后看到附录的《诗论零札》,我们不免要惊讶。他的开章明义就是,
一、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丢去了音乐的成分。
二、诗不能借重绘画的长处。 他的许多新形式的尝试(如《十四行》、《雨巷》、《记忆》、《烦忧》
之类)和许多可爱的描写句不都是这两个原则的反证么?
戴望舒先生对于文字的驾驭是非常驯熟自然,但是过量的富裕流于轻滑 以至于散文化,也在所不免。《我的记忆》除头二段以外大半近于 prosaic,
《林下小语》中的:
你到山上觅珊瑚吧, 你到海底觅花枝吧;
之类诗句虽然有它的可爱处,也很容易流于轻易。像《生涯》里的
人间天上不堪寻。 人间伴我惟孤苦。
和《残花的泪》里的 寂寞的古园中, 明月照幽素, 一枝凄艳的残花 对着蝴蝶泣诉。
之类似乎太带旧诗气味了。在《乐园鸟》中,亚当夏娃被逐的花园据说是在
“天上”,似亦有斟酌的余地。不过这都是小疵。就全盘说,《望舒诗稿》 的文字是很新鲜的,有特殊风格的。
原载《文学杂志》第 1 卷第 1 期,1937 年 5 月,据《朱光潜全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