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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建业:生命的激扬与民族的活力——论李白的意义

  

  五六十年代学术界曾为李白诗歌表现的是什么样的时代精神、李白的意义和力量何在等问题争论得热闹异常,以林庚为代表的一方认为,由于李白具有自觉的“布衣自豪感”和“平民意识”,因而他反映了盛唐乐观自信的时代精神,他们眼中的李白是青春、浪漫、天真、欢乐的化身[1];裴斐则认为“李白出现在唐帝国极盛而衰的历史转折时期”,他的诗歌“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的天才写照”,“怀才不遇和人生若梦”是他诗歌“最常见最动人的主题”,“痛苦和愤懑”是他诗歌的情感基调,他心目中的李白又是摧枯拉朽、诅咒黑暗的悲剧式英雄。[2]林先生只看到李白青春的笑脸,裴先生则死死盯住李白痛苦的愁容,两位饱学的学者重演了一曲类似盲人摸象的喜剧。分歧虽然以某种方式还在延续,但轰轰烈烈的争论已经平息。遗憾的是,问题并没有随着争论的平息而得到完满的解决,在李白全集中固然不难发现“仰天大笑”的乐观自信,同样也很容易找到“于此泣途穷”的痛苦哀伤,林、裴二先生针尖对麦芒的观点使我们无所适从,李白诗歌究竟反映了什么样的时代精神?李白诗歌的意义和力量到底表现在什么地方?如果跳出“平民意识”、“诅咒黑暗”这一政治社会学的框框,如果能够从另一个视角重新观照李白,我们将会看到,李白诗歌的时代精神及其历史意义就在于:他通过自己个体生命的激扬,深刻地表现了我们这个伟大民族,处于封建社会鼎盛时期昂扬向上的民族活力,并因此使他成为“盛唐气象”的典型代表。

  

  一

  

  李白的一生有两大矢志不渝的人生追求:在政治上建立一鸣惊人的伟绩,在精神上获得彻底的自由。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说:“青莲少好学仙,故登真度世之志,十诗而九。盖出于性之所嗜,非矫托也。然又慕功名,所企羡者,鲁仲连、郦食其、张良、韩信、东方朔等。总欲有所建立,垂名于世,然后拂衣还山,学仙以求长生。如《赠裴仲堪》云云。”[3]

  门阀制度在唐代已逐渐走向衰亡,唐诗中很难听到左思“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抗议与喟叹。有唐统治者为了自己基业的磐固,不断地打压抑制六朝的高门大族,唐太宗指斥士族“子孙才行衰薄,官爵陵替,而犹昂然以门地自负,贩鬻松槚,依托富贵,弃廉忘耻,不知世人何为贵之!”他因此提出选官应“或以德行,或以勋劳,或以文学”[4],科举考试制度的确立使庶族子弟有了参与政治的机会。开元二十一年六月,玄宗诏令“自今选人有才业操行,委吏部临时擢用”,史称当时“入仕之途甚多,不可胜纪”。[5]起宰相于寒门,拔将军于卒伍,一大批门第不高的士人纷纷登上政治舞台,演出了一曲又一曲威武雄壮的历史剧。有志之士眼前展现的是一条看似无限风光的坦途,功名意气让大家都热血沸腾,他们积极要求在政治舞台上大显身手,在大漠边塞建立奇勋。这种英雄主义的时代气氛增强了人们对自己才能的自信,也培养了他们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高适《塞下曲》)“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连书生气十足的王维也高喊“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岂学书生辈,窗前老一经?”(《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慷慨激昂的英雄气慨成了时代精神的主旋律。

  李白对自己的才能十分自负,称自己“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为宋中丞自荐表》)这样非凡的个人才智自然要追求高远的人生目标:“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内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从政就得扭转乾坤,当吕尚、范蠡、鲁仲连、张良、诸葛亮、谢安一流人物,他觉得自己对历史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赠韦秘书子春》)对巢父、许由甚至陶渊明的人生态度都大不以为然:“龌龊东篱下,渊明不足群。”(《九日登高巴陵置酒望洞庭水军》)这种自命不凡的谈吐与追求往往遭到时人的嘲笑:“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上李邕》)可他毫不在乎人们这些冷嘲热讽,对自己的志向始终执著坚定,相信自己会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的时候,即使被“赐金放还”也坚信“长风破浪会有时”,即使五六十岁的高龄还深信自己能“为君谈笑静胡沙”。

  这种高度的自信、宏伟的抱负、强烈的历史使命感,是他那个伟大时代对李白的“馈赠”,只是李白比其他人表现得更为突出更为强烈罢了。不过,“没有哪个社会和文化是一元的,也没有哪个社会和文化是完全整合的,任何社会和文化总是代表某种冲突观点和冲突利益的复合体。”[6]受社会制约的时代精神和风俗习尚,也同样不会只是一种声音,不会只有一种倾向,它经常是不同音响的合奏。一方面,压抑人才的门阀制度在唐代逐渐衰微,许多门第不高的才志之士得以走上政治舞台,使许多士子重新认识到自己潜在的无限能力,树立了高度的历史责任感,激励了他们积极的从政热情;另一方面,盛唐相对的思想自由、信仰自由、精神解放,进一步激起了人们对个性自由和精神解放的憧憬,人们创造现实世界的能力,要求突破现实世界的种种限制,寻求更宽广更自由的精神空间,而束缚精神和个性的某些传统清规一旦被抛弃,某些精神的锁链一旦被斩断,精神解放和个性自由的欲望就漫无节制地高涨,盼望推开一切精神上和思想上的阻碍,蔑视权贵、笑傲王侯、把一切外在的礼法与戒律踏在脚下。李白就是这种追求个性自由、蔑视王法与王侯的时代典型。“倚剑天下,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范传正在《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中称他“脱屣轩冕,释羁缰锁,因肆性情,大放宇宙间”,在山水中逍遥自适,于酣饮中浩然自放,“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潇洒人间还远远满足不了他精神的需要,他还想“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寄王屋山人孟大融》)。嗜酒、慕仙、携妓、漫游等这些貌似放纵荒唐的行为,只有放在那个特定的追求精神自由、打破传统限制的社会背景中才能得到深刻的理解。这不是过去李白论者所谓“避世”说所能解释的,李白嗜酒、慕仙、携妓决非要远离尘世,它是要冲破王法的限制和清规的束缚,以冲撞社会的方式宣告自己就是社会的主人,以鲁莽灭裂的方式来表现对精神自由的渴望。

  

  二

  

  笑傲王侯和蔑视王法,追求个人的精神解放与个性自由,必须使自己超出于王法所规定的封建秩序之外;同时,要在政治上完成壮丽的人生,实现自己“济苍生”和“拯物情”的宿愿,又离不开王侯大公达官显宦的举荐提携,更离不开皇帝提供的政治舞台——封建官场,他又不得不回到王法所规定的封建秩序之中。于是,历史把李白的人生追求置于这样一种尴尬的悖论之中:

  追求精神自由——笑傲王侯——反抗传统——要求超出于王法所规定的封建秩序之外;

  建立丰功伟业——求助王侯——与传统妥协——回到王法所规定的封建等级秩序之中。

  不少论者指出过李白与庄子的承继关系,诚然,在抨击王权蔑视权贵方面,在追求精神自由方面,庄子对李白影响不容低估。庄子对“仁义”虚伪本性的揭示,对王公丑恶的针砭,其深刻的程度甚至还为李白所不及,如“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7]为了能过一种符合自己本性的生活,庄子认为就必须摆脱社会强加给人的种种限制,摆脱所谓仁义道德的枷锁,特别是要放弃个人对社会和历史的责任,摒除个人功名欲望的束缚,因而他能视相位如腐鼠(《庄子·秋水》)。李白虽然赞颂大鹏遨游人世的精神和气魄(《大鹏赋》),在不少作品中高度肯定适性任情的存在方式,高度肯定精神自由对个体存在的价值,甚至把“摇曳沧州傍”作为自己人生的最后归宿(《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但是,他与庄子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差别:李白秉有庄子所不具有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人们过分地夸大了李白诗赋中大鹏与《逍遥游》中鲲鹏之间的联系,以致忽视了二者的重大区别,《大鹏赋》、《上李邕》、《临路歌》中的大鹏,主要不是追求无待的自由,而是借此抒写诗人“斗转而山动,山摇而海倾”的巨大力量,以及“簸却沧溟”、整顿乾坤的宏大志向,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气度不是用来逍遥避世,而是将其威力展现在现实人世,去成就一番令人惊叹的伟业。正是这种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使李白一味追求个人自由时就深感愧对时代和历史,内心深处就感到惶惶不安,“壮志心飞扬,落日空叹息,长啸出原野,凛然寒风生。幸遭圣明时,功业犹未成。奈何怀良图,郁悒独愁坐。”(《酬崔五郎中》)他时时害怕壮志成空功业未就。

  要实现政治上的宏伟抱负,自称“草间人”的李白自然必须得到王公权贵的引荐提携,这样他就不得不向王公权贵们求情干谒,从天空神游的迷雾里坠落到王法规定的现实社会中来。《古风》之二十六说:“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空绝世,馨香谁为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生在穷泉僻壤的碧荷不管秀色如何绝世,馨香鲜色仍然不为人传,难逃被飞霜凋落红芳的命运,要实现大志就非托身“华池边”不可,他那些似傲而实卑的干谒信就是他“愿托华池边”这一愿望的真切表现:“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与气义。”(《与韩荆州书》)为了求得王侯的提携引荐,他不惜肉麻地向权贵恭维捧场,颂扬了无才华的安州长史李京之说:“陆机作太康之杰士,未可比肩;曹植为建安之雄才,惟堪捧驾”(《上安州李长史书》)赞美德薄才劣的荆州韩朝宗说:“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与韩荆州书》)有时他还夸耀自己与“王侯七贵同杯酒”的人生经历。有些学者以为这是李白身上的庸人习气,殊不知这是他为了实现自己济苍生的大志不得已的行为,要么干脆放弃自己的事业追求,要么就向王公大人恭维干谒,历史逼着他别无选择。举出李白这些卑微的言行,我们没有半点嘲讽他的意思,我们也没有丝毫嘲讽他的权利,这是那个时代任何一个有志之士实现自己志向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他的游说、求情、干谒到底没有白费,天宝元年唐玄宗召他入京,英雄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留下了当时他的那种兴奋和激动:“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开始他以为皇帝将给他委以重任,自己能在政治上大有作为,曾经笑他微贱的权臣显宦现在“却来请谒为交欢”,从他《驾上温泉宫后赠杨山人》一诗,我们至今仍能感受到诗人那种扬眉吐气的兴奋:

  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

  可是,进入封建秩序这个囚笼的日子一久,他就发现皇帝远不是他所想象的那般英武圣明,王公大人比他想象的更加肮脏愚昧,人与人之间只有伪善,政治也完全是奸诈,精神自由的追求和高傲的个性迫使他厌恶与权贵们周旋,而他自己刚正不阿的操守更无法见容于近臣权贵,他用轻蔑、鄙夷与嘲讽来对付权贵,权贵则用造谣、诽谤来中伤他。他恼怒地指责皇帝“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古风》之十五),使得宫中“奸臣欲窃位,树党自成群”(《古风》),以致“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鸯”(《古风》之三十九)。会钻营拍马的人“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古风》之二四),他们“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这股邪恶势力把大唐帝国搅得乌烟瘴气。“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古风》),不愿也不屑奉承拍马、承欢卖笑的李白,自然成了他们必欲去之的眼中钉,而李白那如同赤子一样的单纯与天真,哪是那些奸滑权贵们的对手,更何况他不屑与这般人较量:“凤饥不啄粟,所食唯琅玕。焉能与群鸡,刺蹙争一餐”(《古风》之四十)?这时他唯一盼望的就是精神自由,朝廷就像法国人所谓的“围城”,没有进去的时候拼命想进去,进去后又拼命想挤出来,此刻他想的是尽快离开宫廷、远离权贵,去过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云天属清朗,林壑忆游眺。或时清风来,闲倚栏下啸”(《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

  整个上层权贵对这位“目中不知有开元天子,何况太真妃高力士”的诗人都看不顺眼,很快他就被逐出了建立功业须臾不可离开的政治舞台。逃离了囚笼,王公大人自然“不能器之”,他也可以按自己的本性过一种自由放旷的精神生活,“若使巢由桎梏于轩冕兮,亦奚异于夔龙蹩躠于风尘。哭何苦而救楚,笑何夸而却秦。吾诚不能学二子沽名矫节以耀世兮,固将弃天地而遗身。白鸥兮飞来,长与君兮相亲”(《鸣皋歌送岑征君》)。然而这只是刚被赶出宫廷的愤激语,一旦他真的在山水中徜徉时,又再度萌生“大济苍生”的壮志: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 ——《赠何七判官昌浩》

  这首诗的具体写作年代不可考,《旧唐书·职官志》交待判官一职为“天宝后置”,可见这首诗不可能写于天宝元年之前,也不可能写于天宝三年之前,诗人在皇帝身边不会对一个判官说“终与同出处”,可以肯定这首诗的写作年代至少在天宝三年诗人离开长安以后。当然,离开了宫廷诗人仍然高歌“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仍然看重精神自由和独立的人格,同时他又害怕无声无息地“老死阡陌间”,不能了却“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的宿愿。所以,尽管他“羞逐长安社中儿”,但还是念念不忘京城长安:“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水国秋风夜,殊非远别时。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送陆判官往琵琶峡》)“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秋浦歌》之一)。他离开长安越久对长安的思念就越切,甚至到“长相思,摧心肝”的程度(《长相思》)。安史之乱起,目睹“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的惨象,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使他置个体的自由于度外,他为民族和国家的前途而忧心如焚。特别是东西两京的陷落更让隐居在庐山的李白坐立不安。他在《溧阳赠宋少府陟》中说:“早怀经济策,特受龙颜顾,白玉栖青蝇,君臣忽行路。人生感分义,贵欲呈丹素。何日清中原,相期廓天步。”为了拯救涂炭中的中原人民,永王请他入幕时他觉得这是为国立功的大好机会,在兵火连天的岁月以衰朽之年入军平定叛乱,在《永王东巡歌》中他情绪激昂地唱道:“试借君王白玉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长流夜郎赦还以后,他六十多的高龄还准备参加李光弼部队征讨叛军,半道因病折回时还懊恼地说“天夺壮士心”(《闻李太尉大举秦兵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恨无左军略,多愧鲁连生,”(同上)这与声言“淡然与世闲”的李白不是判若两人吗?(《与南陵常赞府游五松山》)

  

  三

  

  一方面企图超出王法规定的秩序之外获得精神的自由,了却“明朝散发弄扁舟”的宿愿,一方面又想在王法规定的封建秩序中成就功业,完成历史赋予自己的社会责任,李白的人生道路就是在这种悖论式的追求中走完的。追求精神自由和大济苍生都是当时历史的必然要求,早于李白的孟浩然“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李白虽然也向往这种潇洒送日月的生涯,但他又无法像孟浩然那样丢开社会责任;晚于李白的杜甫希望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富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但由于他的青壮年以大唐帝国极盛而衰,社会心理已由狂热的浪漫精神让位于清醒的现实态度,加之特有的深沉稳健的个性,使杜甫不具有盛唐社会那种浪漫的激情,只有李白才充分地秉有时代富于他的双重品格:既想在外在世界承担历史责任,又想在内在世界享受精神自由。他身上的这种双重品格都活跃在当时民族情绪的深层结构之中,是盛唐时代精神中涌动的两大激流。他强烈的功名追求受时代潮流的影响自不必说,他对精神自由和个性解放的热爱,又何尝不是因时代潮流所激发?从表面上看,肯定精神自由和个性解放对个体存在的价值,急切期望超出于封建王法规定的社会秩序之外,幻想在另一个世界中充分享受自由,似乎是一种远离社会和时代的表现,然而,这种追求自由的动力本身就是当时社会提供给他的,他越是想超出那个社会反而越是证明了那个社会的浪漫气质。

  历史一手赐予李白这种双重追求,另一方面又堵死了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实现这两种追求的可能性。追求精神自由与建立丰功伟业,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鱼和熊掌不可得兼的东西,李白执著于这两种历史的要求,想成就一番政治上的大业,又不想低下自己高贵的头,不想失去个人精神上的自由,这不仅使他在外在世界碰得头破血流,也使他的内在心灵总是处于不同力量的矛盾冲突之中。

  两股历史潮流在李白身上一齐汇聚碰撞,必然在他的心灵深处掀起巨大的情感波澜,时而把他涌向欢乐的绝顶,时而把他带到痛苦的深渊。正是由于执著于这种时代的双重品格,使他的欢乐没有流于轻浮,又使他的痛苦没有走向绝望。如果只知道自己的精神自由,放弃了自己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没有“拯物情”和“济苍生”的情怀,那他就将一味地飘逸潇洒,缺乏民胞物与的社会热情和愤世嫉俗的刚毅勇气;如果满头脑只有功名观念,没有对精神自由和个性解放的追求,他就会失去浪漫的幻想和天马行空的豪情,失去李白之为李白的豪放气魄。正是这两股时代潮流在他身上同时汇聚,他才得以同时体验到人生的大喜与大悲,使他能真正进入存在的深度;更重要的是,正是这两股时代的潮流在他身上同时汇聚,不断地在他心灵深处掀起情感的狂澜,他才得以把处于封建鼎盛时期,我们这个伟大民族昂扬向上的活力推向峰巅,使他成为盛唐气象当之无愧的代表。

  

  四

  

  这种悖论式的人生追求,既造成了他的悲剧又成就了他的伟大,既给他的感情带来巨大的矛盾痛苦又使他的诗歌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与魅力。

  相互对峙的志向与追求酿成了内心的尖锐冲突,他幻想先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了却大济苍生的宏愿,再去遨游江湖潇洒度日,满足自己追求精神自由的宿心,以此来获得心理上的平衡与安宁。然而,这种理智上一厢情愿的安排,屡屡为他那情感的洪流冲毁。实现政治抱负就得俯首钻进封建秩序的樊笼,而失去精神自由的代价又是李白不能接受的。这样,既不可能心安理得地追求个人的精神自由,更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反而使他老是在矛盾的两极冲撞,心灵深处经常处于痛苦骚动之中。

  所以,毫不奇怪,跃动在李白诗中的往往是一种对抗的情感。这些敌对的情绪在诗中自然不会朝向同一个目标——齐心协力地表现某种单一的情感:或喜、或忧、或乐观、或失望,而是许多成份各自奔赴各自的方向:有的表现乐观自信,有的表现失望烦恼,有的抒发功名欲望,有的表达对山水的向往……强度相当而方向各异的情绪,在同一诗中自然不可能“相安无事”,彼此“河水不犯井水”,而是相互抵牾、排斥、龃龋、对抗,并因此而形成强大的情感狂潮和同样强大的情感张力。

  《梁园吟》是诗人被逐出长安后与杜甫、高适同游大梁、宋州时的作品,诗一开始就直接倾诉自己在政治上失败的苦闷,“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渌水扬洪波’。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刚刚登上政治舞台就被赶出了宫廷,诗人此时才真正尝到了人生的挫折滋味,未来的道路“天长水阔”坎坷漫长,回顾来路是洪波浩荡,烟雾迷蒙,望眼欲穿也看不见刚离开的旧国,“挂席欲进波连山”,“路远西归安可得”,表现了诗人对这次入仕失败的惋惜,对未来人生道路的迷茫,对实现政治抱负重重阻挠的苦恼,以及仍然希望实现政治理想的执著。“挂席欲进”、“对酒忧思”、“路远西归”,这一连串行动和思绪都表明,诗人仍在为实现“济苍生”“拯物情”理想而焦虑而挣扎。然而,接下来诗人突然笔锋一转,如水破闸似地倾泄自己对精神自由的向往:“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管它什么道路坎坷,管它什么长安旧国,身边有摇着大扇的“平头奴子”,五月清凉得好象已入秋天,还有“玉盘杨梅”,还有“吴盐胜雪”,伯夷叔齐当年用压抑扭曲自己的本性换来的“高洁”虚名,在这开怀纵饮的诗人面前显得何其苍白!诗人越写感情越激动,“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舞影歌声散渌池,空余汴水东流海”,豪强富贵、功名事业、高节令名,统统都已被冷漠的时间与无情的汴水冲洗得干干净净,他不仅仅是在嘲笑和否定历史人物,更是在尖锐地嘲笑和否定自己对功名事业的执著追求:“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干嘛要去徒劳无益地追求虚幻的功名,使自己摧眉折腰规行矩步,何不黄金买醉、分曹赌酒呢?精神自由才是个体存在的最高价值。按诗中感情的发展,最后诗人应该放弃对政治理想的追求才对,可我们万想不到诗人完全打破了读者期待,诗以“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应未晚”作结。这种慷慨自负而又坚定不移的理想追求,又直接否定了上面“黄金买醉”的放纵,否定了“分曹赌酒”的颓丧。这首诗既不是像有些论者所说的那样,“突出地表现了诗人醉酒放纵的思想和生活”[8],也不单是反映了他“济苍生”的政治热忱,而是真切地表现了诗人深深陷入精神自由与政治抱负这种悖论式的追求之中的矛盾情绪。此诗的美不是来于情感的和谐统一,恰恰相反,是来于矛盾情绪的对立与撞击。这种不同性质的情感在诗中的对立与碰撞,形成了李白诗歌独特的审美特征:雄强跌宕的气势与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说:“太白笔力变化,极于歌行;少陵笔力变化,极于近体。”[9]七言歌行最充分地表现了李白的气质与个性,是古今评论家一致的定论。我们不妨再看一看诗人另一首代表作《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愁。

  对这首诗所抒写的情感性质历来解说纷纭,有的将它当成诗人乐观自信的证据,有的又把它作为诗人颓废放纵的口实,而裴斐先生则认为“在《将进酒》中,有着浩如烟海的忧郁和愤怒的情绪”,“人生若梦是贯穿着全篇的主题”,不过他认为这首诗中的“人生若梦”与“剥削者”的“人生若梦”不同,它“反而激起人产生奋发的情绪”。[10]但我们认为,如果这首诗仅仅只表现“人生若梦”的主题,仅仅只抒发忧郁愤怒的情绪,它就绝不能“激起人产生奋发的情绪”,不管李白的“人生若梦”与剥削者的“人生若梦”多么不同。这首诗之所以给人以震撼人心的巨大的情感力量,全在于诗中高度的自信与彻底的自卑同在,无边的欢乐与无边的忧伤并存,鄙弃富贵与猎取功名对峙,旷达放纵与坚定执著关联。无论是欢乐还是忧伤,是自信还是失望,不同性质的情绪双方都非常强烈而又毫无节制,像一匹脱缰的烈马从情感的一极跳到情感的另一极,二者之间没有明显的联系,只有一目了然的龉龃对立,两种矛盾的情感激流相互冲撞,激起铺天盖地的巨澜,给人以头晕目眩的情感震撼力,这就是它给人的感受不是消沉而是无穷力量的秘密所在。

  过去有些李白研究者不能理解李白诗中情感的急遽变化,清代不少评论家仅从章法技巧上解释李白的诗情,如“破空而来”、“起句发兴无端”、“陡转陡接”、“不可端倪”、“横空而起”等。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说得更详细因而也更神秘:“太白当希其发想超旷,落笔天纵,章法承接,变化无端,不可以寻常胸臆摸测。如列子御风而行,如龙跳天门,虎卧龙阁,威凤九苞,祥麟独角,日五彩,月重华,瑶台绛阙,有非寻常地上凡民所能梦想及者。”[11]这些评论虽然很形象,可读来总有隔靴搔痒之感,更要命的是,论者越解释越玄乎,读者越读就越糊涂。李白是一位精力弥满才情奔涌的诗人,“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的苦差事是他所不乐和不屑的,“兴酣笔落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才是他的创作方式,情来挥毫兴尽搁笔,

  前人说“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文字就是他情感奔流的轨迹。他的诗中常常一些宏大的意象冲撞着另一些同样宏大的意象,一种猛烈的激情冲击着另一种同样猛烈的激情,一种强烈的意念排斥着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意念,他时而淹没在愤怒的大海,时而又被逼上绝望的悬崖,时而又登上风光旖旎的峰巅,这不是起承转合的章法所能解释的。李白的许多诗歌其情感变化看似“起落无端”,在这种情感的起落之间找不到因果联系,见到的只是不同情感的冲突对抗,然而对抗不仅是一种联系,而且是一种更为深刻的联系。如《行路难》之一:“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一会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苦闷和迷惘,是“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困境与绝望,一会又是“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的追求与希冀,刚露出一线前程光明的希望,马上又堕入了“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的怒吼与彷徨,最后又从迷茫彷徨中陡然振起,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高唱入云结束全诗。由于这种相互对抗的情绪所形成的张力,所造成的紧张骚动的诗情,使李白的诗情酷似大海那拍岸的惊涛。

  张力存在于李白大多数代表作中,如《梁甫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行路难》之二和之三、《玉壶吟》、《江上吟》、《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襄阳歌》、《蜀道难》、《鸣皋歌送岑征君》等作。如果把李白所有诗歌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来看,不同性质的情感的矛盾冲突就更加明显。张力是进入李白诗歌情感大门的钥匙,而他那悖论式的追求又是产生这种张力的深刻根源。

  在盛唐诗人中,李白没有孟浩然那份清澈恬淡,没有王维的那份和谐优雅,也缺乏杜甫的那种博大深沉,他常常漫无节制恣意幻想,盲目希求,鲁莽灭裂,粗野狂暴,甚至连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从不知道讲究平衡,更不求温文尔雅。然而正是他才是盛唐气象的典型代表,但这并不是因为李白有什么布衣的自豪感,或仅仅充满了某种“青春奋发的情感”——像林庚先生所分析的那样;而是由于他同时汇聚了涌动在当时民族情感中的两股激流:向往建功立业和渴望精神自由。这两股时代的激流内化于他一身的时候,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就形成了他所特有的那种悖论式的人生追求,这种追求造成了他情感的左冲右突相互抵撞,并因此形成强大的情感张力。我们在他诗中难以领略到雍容典雅的韵致,从容优雅的神情,但随时能见到排山倒海的情感巨潮,更易于体验到他那山呼海啸般的汹涌力量。莱昂内尔·特里林曾在《美国的现实》中指出:“一种文化不是一条河流的流动,甚至不是一种合流;它存在的形式是一种斗争,或至少是一种争论——它只能是一种辩证的论证。并在任何文化里都可能有一些艺术家本身就包含很大一部分辩证关系,他们的意义和力量存在于他们自己的矛盾之中”。[12]李白的气势和力度孕育于盛唐文化,盛唐的两股时代激流使他的个体生命得以充分激扬,并因此将我们民族处于封建鼎盛时期,所爆发出来的伟大民族活力推向顶峰——这就是李白的意义与力量之所在。

  

  注释:

  [1] 林庚:《唐诗综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55—217页。

  [2] 裴斐:《李白十论》,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54—180页。

  [3] 赵翼:《瓯北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7页。

  [4] 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136页。

  [5] 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802页。

  [6] 罗杰·M·基辛:《当代文化人类学概要》,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90页。

  [7] 郭庆藩辑:《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350页。

  [8] 复旦大学中文系:《李白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87页。

  [9] 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70页。

  [10] 裴斐:《李白十论》,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70页。

  [11] 方东树:《昭昧詹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49页。

  [12] 莱昂内尔·特里林:《美国的现实》,转引自丹尼尔-霍夫曼主编《美国当代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4页。

  

  199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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