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时常琢磨,为什么各民族文学都是以“诗歌”发轫?
无论古希腊荷马史诗、古印度吠陀咒语诗、中国的诗经、古埃及的箴言诗、还苏美尔的乌尔哀歌、日本俳句、尼布龙根之歌等等,无一不是人类最早的叙事语言。诗歌——这位“埃拉托(Erato)缪斯”,在人类精神层面处于怎样一种至尊地位?应以何语意界定?子曰:“兴于诗”;《诗大序》中说“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木心先生归纳“战歌、祷词、劳动号子”是诗的源头。不管怎么说,人类离不开诗。诗,也是我步入文学的起点,是我献身文学第一逆旅,是我生命“情结”,也是我研究《红楼梦》的启蒙师和推动者,也是我以“新世纪红学”与前辈研红者论争的激发者。此处多说一句,以往论红楼诗者,在我看来着实歉火,譬如,蔡义江先生的红楼诗评。
缘此,我分外重视对红楼诗的研究与解读,以及我对曹雪芹“诗怀”的理解。
只是我天生驽钝,总觉自己没能更深刻地理通曹大师那种“女奴翠袖诗怀冷”[1]的高傲的贵族心境;和他“东逝水,无复西流”[2]的茫远的哲人逸思;还有他那“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3]的至情至微的对一切生命的关怀……我知道,我只有仰趁些许的月光,沿着曹大师在遥远沉夜为我们燃点的隐约星火,缓缓在现实人生的铁岩间逡巡摸索,我们才有可能爬出这世上独有的生存厚壁——冰雪的青藏高原。
这篇,对红楼〈菊花诗会〉的新世纪红学研究,就是我“爬行中”的一段心得。
还要说,我之所以把这“菊花诗会”搞得稍显庞大,是受木心先生的启示,因为他说了句让我品咂不尽的话——“《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4]。我想,尤其这些“菊花”诗,不放在活泛的“水”中,岂能好看?
【上 篇】
一 诗会筹措背后/林姐选题之灵
通常讲,一座大桥要有好的引桥,一台大戏要有好的开锣。红楼文本中“诗会”极多,每每花样翻新——有的是“灯谜诗会”,有的是“遵命诗会”、有的是“特邀诗会”,有的是“抢答诗会”,有的是“预订诗会”,还有“三人偶遇诗会”“个人专辑发布会”等等。像“菊花诗会”这样,作细緻的题目推敲、限韵予否的定夺、命题与个人自由的契合、场面如何安排、吃什么?请谁来?都搞得有板有眼,条条是道——尚属首例;且曹氏对这里每一步骤的描述又笔墨精细、关怀备致、有突出有概述,条理得很。
而且就此“菊花诗会”上,作者重点的对几位主要人物的描写也下了非凡功夫——安排错落有致,内质彰显明晰;局部结构更是,开头引人、包容丰厚、结尾奇谲。
——形成了《红楼梦》中罕见的“菊花诗盛会盛景”之大观。
这让我有所联想:1-这该与曹雪芹大师爱菊花懂菊花有关;2-这该与文化人常自比“竹梅菊兰”四君子有关;3-这该与陶渊明和他的“采菊东篱下”的美传有关。
——当然,联想归想像;而研红不能仅凭想像。
(一) 薛姐“双重人格”及形象背后的主题联系
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红楼梦》文本因有一个重大“局限”——即“只能写这一大院中的事”,因此在笔墨舒卷上有相对窘促之感。而曹氏之伟大就在于,他想出了利用或说克服这“窘促”的办法——大量使用外来者不时“楔入”,以达到写作笔墨的鲜活与阅读欣赏之翻新。该说,这是红楼作者在长篇小说结构学上的一大成功和建树。
文本中外来“楔入”的实例如:开篇不久,黛玉从扬州“晋入”荣府;紧接着薛家“入驻”;不久,刘姥姥“拜谒”……此后,时不时就有外来“打入”者,搅起一池春水。
而此次的“外来打入”是史湘云。而她正是这次菊花诗会的发起人。
看,这外来僧一到即有新经念。湘云本是宝玉在袭人启发下想起邀她参加海棠诗社的,可她一来就“让我先邀一社”——这种敢为人先的大器(气),既符合史湘云性格又符合曹氏红楼符号学“史”的第二形象代言者——史湘云的“形象意指”;由此;才出现这次较之前番“遵命诗会”“海棠诗会”更自由更有情趣的——菊花诗盛会。
是夜,湘云在院子较大、房间较多(比潇湘馆)的蘅芜院下榻,与她崇拜的宝钗姐商量如何做东拟诗题。薛姐提醒——你可不是啥大款爷,手头不宽余,回家要不来钱,省点事吧,还是姐姐我来帮你……更重要的,这位心思缜密的皇商女说了几句极能显露其“生存层面”作人原则的话——“虽然是个顽意儿(指诗会),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了罪人,然后方大家有趣”——这听似几句随便的话,其中有三点可分析:1-这可称之普遍性日常生活做事的原则追求;2-足见薛姐基本事事按此原则来做;3-“自己便宜、不得罪人、大家有趣”是薛姐的意识追求。
这,与红楼女一号通“灵”的黛玉小姐的意识本质有较大的差异。
——而薛姐这无意的几句话充分表现出“生活层面”的形象特征。这是典型的中国人的“意图伦理”。听起来合情尽理,然而做起来要达此目的却十二分的不容易。试想,这种“自便宜、不损人、大家好”的“三”全齐美之事,到哪里去找?
——这也正是薛姐这位聪明过人、才华出众的俗世间的“完美女性”,最终落个守活寡下场的必然;也是曹氏通过薛姐形象表达的“中国意图伦理行不通”的红楼潜主题。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亦所谓“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犹太谚语)。
然而若仅此,曹氏艺术的高超也大打折扣——紧接着薛姐说出另一番话。
“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中,那(哪)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措词就不俗了”。
——该说,此番“诗论”是极到位的。
这是深懂诗道之言。这说明红楼塑造的女二号,既非不学无术的附庸风雅者,更不是挑拨离间的情势小人,而是有貌有才有修维的大家闺秀。她与黛玉小姐所不同的,一位是“不教泥淖陷渠沟”“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灵魂追求者,一位是“好风凭借,送我上青云”的现实乐生派的追求者。就人的“生存本能”,薛姐无可厚非。
——然而,她们的差异恰恰就是曹氏要告诉读众的“人”的灵魂质值的迥别。而这一“生命质值”之异也正是红楼全书隐约中要“补”的人心里有空洞的那层“天”。
——说来,这一点不仅一般读众须注意,我们的老红学家亦当深思。否则,还会有人喊“作者尽管有‘补天’思想,却没有把《红楼梦》里正面的主要人物贾宝玉林黛玉写成补天式的人物”(洪广思[冯其庸]语)[5]的这种活报剧演员似的高调。
看,薛姐高论完“诗题与限韵”后马上又说“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我们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身心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这几句话,无形中把她刚刚充满才气的诗论,降格;回归皇道统乖乖女本色。难怪第36回宝玉骂她“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子,也学的吊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琼闺绣阁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其实,这是曹氏对薛性格的“辩证展示”。
——此处因联系到薛姐“为人处事”,又是她自家言论,所以多剖析几句。
接着便是“议定明日取螃蟹”“商定请老太太等人”,最后才拟定12则诗题来。
(二)林黛玉“选题”中隐现的仙姝文化灵气
说到林姐选题,自然是第二天诗题张榜后的事。
此前写到湘云先请贾母来“赏桂花”;贾母如何带王夫人、凤姐、薛姨妈来到藕香榭。作者趁机对“藕香榭”做一番较细的描绘——这是红楼中不可能再重复的笔墨;接着写众人(包括仆人在内)的“大蟹餐”热闹场面;其有趣的、也是作者故意搞的与写诗的寡淡气氛有对比意义的“凤姐逗贾母高兴”啦“鸳鸯凤姐平儿戏闹”等情节。
尔后,才取诗题,湘云“用针绾在墙上”;众人都说“新奇”。
这里,作者对黛玉选题前做了“无意识铺垫”——所谓小说中“无意识铺垫”是区别于“有意识铺垫”的——不多解释,大家也能想到;即“不直逼本质”的描述。
书中写黛玉对此次诗会的一些特殊规定没做评议,而是先“倚栏……钩鱼”,而后又自斟自饮一小杯;后来果断地选第8题“问菊”,接着是第11题“菊梦”。此前仅宝钗选第1题“忆菊”;而宝玉怕她选第二题,提醒她“第二个,我已有了四句”。
这说明两个问题:1-通“灵”的黛玉小姐一向把写诗当回事——她钩鱼与饮酒显然是“心有所思而行为无意”的旁顾,是不动声色甚至专心致志地默默斟酌选题与创作的——所以她取题快而果断。2-自然也说明黛玉“诗”成形得很快,已胸有成竹。
那么,我们不妨深研一下,黛玉在此“菊花诗选题”上有无奥妙?
——我以为,有的。
细析之:
首先说,作者写黛玉先抢的是8题“问菊”11题“菊梦”,而她的第一首夺魁诗是6题“咏菊”——这显然说明通“灵”的黛玉小姐,“咏菊”早已心中有数,她是怕“问菊”“菊梦”被人抢了去,她略加思索就尽快收入囊中。而她选的这三题与其余九题——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画菊、簪菊、菊影、残菊;比较而言有哪些特殊性呐?
那就是黛玉选的“咏菊”“问菊”“菊梦”三题里,“咏”乍听其题宽泛好写,细想却不知该从哪咏起——这样一种特点;而“问”与“梦”干脆就是一听就不知该从哪写起——这三题与另九题比较,是属于“具体规定性较差”的题目,而另九题中除“忆菊”“访菊”外,就比较不太存在这样的烦思,都是较有具体规定性的,如“种”啦“供”啦“画”啦“簪”啦。所以,那“忆菊”与“访菊”才被“二宝”抢摘。
——无疑,二宝也是写诗高手,只是没有黛玉敏捷。而这种敏捷恰是“通灵”。这无疑也是曹大师把红楼女一号“林黛玉”定位在“灵河畔一株小草”的缘由。
有人会问,难道诗题“宽泛”,诗就好写嘛?有具体规定的诗题就不好写嘛?
非也非也,恰恰相反。一般写诗高手希望选择难度较大的题目来写——因为这样才具挑战意义,且能藉此拔高自己的诗品。何况宽泛难琢磨的诗题,越加能让高手舒展笔墨驰骋诗维。因此,才出现其中五个宽而难驾驭的题目让“黛、钗、宝”抢走,且黛玉抢得最多。至于湘云,她做东兼出题者,不宜去抢。书中写她最后捡了第4第5题;合乎人情。这样就比较出红楼第一诗人林黛玉首先在“选题”上,占优势。
我再来细说一下,黛玉夺魁的第一首“咏菊”这一诗题。
有人说“单从字面上看,‘咏菊’二字毫无出奇之处,在菊花诗的十二首题之中,这大概是用得最滥的一个题目”[6]——此说基本准确。这就是“咏”体现的宽。但要说“滥”须做细解——“咏”原字“詠”,原意“声调抑扬的念诵或歌唱”,后引申为“用诗歌赞颂或叙述”;所以凡是“以诗说物”皆可称“咏”。因此,“咏菊”题,就变得既宽泛无边又难度极大——说“宽”指你想怎么写都成,“难”指写好不易。
——而黛玉选此题,显然对这些“意综”是了然于心的。
1-她可以在这“咏”上驰骋笔墨;2-她显然早有了让她自信的诗句;3-她可能也朦胧意识到,别人很可能忽略乃至感觉到此题之难,所以她才先抢了“问”与“梦”。
至于“问菊”“菊梦”二题,也不同程度存在这类问题,所谓“虚廓不实”;虽不滥却不易定夺,在抢答题里属不易被首选的。而天生“咏絮才”的林姐,反其道行之。
——这自然也是黛玉小姐一举夺得菊花诗魁的原因之一。
二 散绎黛玉绝唱千古的菊花诗并赏析
(一)请看黛玉小姐夺魁的第一首诗
〈咏菊〉
无赖诗魔昏晓侵
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
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
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
千古高风说到今
——先容我以散文绎之:
这里我还须多说一句,以散文绎古诗,目的是为达成古今两种“语境”的转换——这样可以让我们(尤其对广大读众)较便捷地理解古诗乃至区别出其中的高低优劣。
——这是我在“新世纪红学”中,涉及红楼诗时常藉此手法的惟一目的。
这写诗的欲念啊,你真是个缠身的无赖之魔;我从早到晚、无时无刻不被你侵扰着。弄得我呀,在屋子里早坐不住了,我只好来到户外,绕着那篱笆墙走来走去……走累了,我就到那石头上小憩片刻,就这样,我自顾自地思索着、默默吟咏着。
噢,谢天谢地,我的诗终于有了……
我的笔呀,倏然间灵秀起来,我的心也蓦地清爽开来,就像那微寒的霜露浸过我的体肤;在这心灵的颤抖之间,刚才那些烦闷一下子全都不见了;猛抬头,白昼早已过去,可爱的月儿已高悬当空;我对着那月儿再次轻声诵读我的诗,我感到自己的唇舌上满是那诗文的清香。噢,可爱的月儿,我的老友,你能感觉到这清香吗?
我那洒满纸页的自怜之情,写的确实都是我自己;我自己的,也是一个少女的清清白白的、让人可怜见的心思哟……我的这些心思,倾诉的也是我的那些有如这饱满而令人忧患的秋天一样的人生思索。这凝重的寥寥数笔,只言片语,有谁能认真来解读“她们”?这又让我茫然失落……我又被送回到这空阔肃杀的一片秋意中。
噢,能解读我的心,原来只有你菊花呀,难怪自从陶县令用他那么高超的诗文把你的可贵品格展显给世人之后,一千多年来,人们联篇累牍、赞不绝口的继续把你颂扬着议论着;以至今天,我们姐妹还在为你——菊花,煞费心思的吟诗作文。
这样,在我用散文语境把这千古绝唱之诗从古诗“语境”换转过来后,大家可能对这诗会有更准确的理解领会了。这样我们也就能较好地体味感觉到此诗的内涵。
那么,这首诗到底“高超”在哪里呐?
1-请注意,黛玉小姐写诗不打外围战,是直捷“斩首行动”——从觅诗的“苦求状”切入;说“写诗欲望”,竟是“缠身的无赖之魔,从早到晚、无时无刻不侵扰我”。
——听,这既生动贴切又感人,同时把一种“阅读期待”悄然传递给读者。
2-紧跟着,作者转换视角(定位点)来写,用第二只眼来描绘自己(诗人)的行迹——辗转户外篱石之间的动态——“绕着这篱笆墙走来走去,绕累了,我又到那石头上小憩片刻”就这样的“我”才得以“自顾自地思索着、默默的吟咏出”那诗来。
——看,这着了“诗魔”的小姑娘,“傻”得“痴”得多么可爱。
说来,写小说能随时转换角度,肯定是高手;而写诗也能随时变换角度,更属高手。这一点,我是研究红楼诗才注意到的。显然,曹大师拟作黛玉诗时尽情发挥了这一招。
3-作者用感受的反差(其实也是转换角度),写一旦这诗人(她)“得诗”后,那感觉之优美。而这“优美”又分两个层面:一是写出这时诗人之笔“秀”得让人心爽;二是反复斟酌(尤其对月吟诵)时的“口里之香”——这既是主观的又像客观的,也就是说这是自己写自己。“我的笔呀,倏然间灵秀起来了,我的心也蓦地清爽开来,就像那微寒的霜露浸过体肤。在这心灵的颤抖之间,刚才那烦闷一下子全都不见了;猛抬头,白昼早已过去,可爱的月儿已高悬当空;我对着那月儿再次轻声诵读我的诗,我感到自己的唇舌上满是我那诗文的清香。噢,可爱的月儿,老友,你感觉到了吗?”。
听,这是怎样一种切身体验,一种自我感觉的倾诉,一种来自心灵的依盼
——是的,理解一首诗,就是在融通一个活的丰富多彩的灵魂。
——且从这“口齿噙香对月吟”里,我们还可感知到林小姐有自恋的潜意识。
平素,人们(尤其政客)总嘲讽文学艺术家的“自恋”心理;其实他们不懂,人类原本就是“自恋动物”;试想,人类文化文明的本质是什么?就是人类的自恋状。
而蔡义江先生之所以总评不好红楼诗,就是因为他从没在“诗”与“诗人”灵魂之间做探索;而是跟在不知真伪的《脂评》牛后咀嚼个没完,再加上想做“狼奶”“文革”两派的急先锋,所以就把自己的“诗评”搞成了注释脂评与说准官话的大杂烩。
——说来,这是整个上世纪红学的悲哀;当为后辈红学者戒之。
4-接着作者再一次转换角度,其实也就是深化自己的诗,使其跟自已的深心理性结合——“我那洒满纸页的自怜之情哟,写的其实都是我自己呀,我自己的一个少女的清清白白的、让人可怜见的心思……我的这些心思,倾诉的也是我的那些有如这饱满而令人忧患的秋天一样的人生思索呀。这凝重的寥寥数笔,只言片语,有谁能解读‘她’?”
——这便是又一版“黛玉悲秋”。让人不禁想起〈葬花辞〉〈风雨辞〉。
5-这时,黛玉小姐已把自己的诗写得水到渠成了,该点题破题,也就是自问之后要自答——“噢,能解读我心的,原来是你菊花呀,难怪自从陶县令用他那么高超的诗文把你的可贵品格展显给世人之后,一千多年来,人们联篇累牍、赞不绝口的继续把你颂扬着议论着;以至今天,我们姐妹还在为你——菊花,煞费心思的吟诗作文”。
——于是,菊花与这女孩儿彻底融合,让人想像多多,一时间放不下这首诗了。
是的,此诗的凄怆之感隐隐欲出,是悲壮而惟美的;而之于阅读者的精神灵魂世界“她”又是健康、冷静、大有裨益的;这是中华文化史文学史中有独具性的诗篇。
(二)解读林小姐夺魁的最嘉诗作
〈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
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
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
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
解语何妨话片时
说来,这首“问菊”其实比“咏菊”要更好些,更具美学价值或心灵感觉价值。这一点,李纨没有细评出来,
是红楼作者故意留给后世的一个“破绽”或叫“趣所”。
——这一点,望读众通过自己心灵的解读来进一步品咂。
容我先以散文绎之,再品:
我呀,总想寻找或探索一种属于‘秋天’的况味感觉,或说思想灵性什么的。可哪儿都找不到这对话之灵。怕是天地间,谁也无法回答凝聚我心头这精神困惑。
后来,我索性把这思虑烦恼放下,我背着手,迈着轻松脚步来到陶渊明礼赞过的“东篱下”——是的,我明白地告诉这些菊花,我是专门探访你们的,我的朋友。
菊花呀菊花,在这万物肃飒、满眼萧瑟的秋天,独有你高贵而崭然地怒放着,你这独有的品格高度和你傲视天下的灿然之态,有谁能与你相偕为伴呐?菊花呀菊花,众花仙子,各有花开花落之时,为什么只有你撇开众姐妹独自在这百花凋谢之时,才开放?你为什么不与她们争奇斗艳,展显自己的风采?菊花呀菊花,你看这阒寂的园圃、寥落的庭院,只有清冷的霜露,你怎么就感觉不到寂寞和无聊呐?菊花呀菊花,远去的征雁早不见了,那些蟠蟀也走到生命尽头,凄惨地低鸣着,你可曾想到那雁那虫儿与我与你们这些花儿,其实大家都是同病相连的……
是啊,我也不再说什么,满世界都难找到一个可以倾心交谈者,菊花呀菊花。
我相信你就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们为什么不多交交心,好好聊一聊?其实,哪怕仅仅是一忽儿的只言片语,我的心也会因为有了你这知音而满足呀。
先说,这是千古难觅的一首、能撼动人心、令人读之垂泪的菊花诗。
1-先解题。
“问”菊,同咏菊一样,乍看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干嘛要问菊花?问些什么?问深?问浅?问多?问少?能问准确吗?这可能就是这一诗题让别人先疑后难,望之怯步,而黛玉小姐却一把抢来的缘由。黛玉有通“灵”大诗才,这类诗或许早就萦绕于胸——这在“诗创作”中,是极有可能的。记得鲁迅的《自嘲》就是先有“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两句对联,后因郁华郁达夫来访提到“华盖运”而成形的。
2-作者先提出“秋情”这一概念,而这“秋之情怀”的概念,绝不是文字的表层意思,“她”的外延无限,思维触角直逼“人生忧患”。然而,这是首句,作者并不想用太沉重的思维影响读者阅读。由浅而渐之深,才是为文开篇的正常模式。当然,也有“噫吁唏,危乎高哉”的开篇句。那是李大诗仙的惊人笔触,因题材而异,不多见。
另外,这开篇两句,作者又是老办法——先说自我意向,继之转换角度描摹自己的行为——看来,这是行之有效的作诗行文之技巧;黛玉小姐(曹氏)用得极熟练。
听——“我呀,总想寻找或说探索一种属于‘秋天’的况味感觉……可哪儿都找不到可以对话之灵……谁也无法回答凝聚我心头这精神的困惑”——而这,无疑是人的心灵困惑,“后来,我索性把这思虑烦恼放下………来到陶渊明礼赞过的‘东篱下’”“是的,我就明白地告诉这些菊花,我是专门来探访你们的,我的朋友哇”。
这种微妙的灵魂漾动、无形的心态愀变、一女孩儿性情的活脱,都从这14个汉字中畅然溢出,多不容易。我们当为黛玉小姐欢呼,为曹大师欢呼,为中华文字欢呼。
3-接着,诗人写那女孩儿见到菊花后,不由自主地竟把自己所有心灵烦闷、思索焦虑、终极叩问,都化作了跟这菊花的直接情感交流,一般脑儿地倾泄了出来。
——“菊花呀菊花,在这万物肃飒、满眼萧瑟的秋天里,独有你高贵而崭然地怒放着,你这独有的品格高度和你傲视天下的灿然之态,有谁能与你相偕为伴呐?菊花呀菊花,众花仙姐妹,大家各有花开花落之期,为什么只有你撇开众姐妹独自在这百花凋谢之时,才开放呢?你为什么不与她们争奇斗艳,展显自己的风采呢?菊花呀菊花,你看这阒寂的园圃、寥落的庭院,只有些清冷的霜露,你怎么就感觉不到寂寞无聊呢?菊花呀菊花,那远去的征雁早不见了,那些蟠蟀们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凄惨的低鸣着,你可曾想到那雁那虫与我与你们这些花儿,其实大家都是同病相连的哟……”。
——我想,读到这里而不落泪的人,不多。这就是真情倾诉的“威力”。
4-于是,在这一长串的叩问之后作者倒理性起来,诗也到了结句之时。
——“是啊,我也不再说什么了,这满世界都难找到一个可以倾心交谈的朋友,菊花呀;我相信你就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们为什么不多交交心,好好聊一聊呢?其实,哪怕仅仅是一忽儿的只言片语,我的心也会因为有了你这知音而满足呀。”
——好诗,若不能写到诗人心灵情感的最深处,那还叫好诗嘛。
说来,作为评议审析“她”的语言比起“她”自身的诗意境,是苍白无力的。我们只有在读诵中体悟和感觉“她”的美与情之重,才能获得灵魂和精神上真正的营养。
(三)说说黛玉小姐较差些的夺冠诗“菊梦”
〈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
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
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
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
衰草寒烟无限情
——这首诗,在黛玉小姐的诗水准上属“平常”了。如果用“上中下”三级来品量黛玉小姐这夺魁的三首菊花诗,此诗属下。当然,林黛玉“平常偏下”的作品,也不会比别人差太多,这要先说明。同时,关于黛玉的“菊花梦”到底该怎么写,才深刻?
——我替“她”想过,但总是想不准确。这只能请教天上有灵的雪芹大师。
此诗开笔较好,这“梦”不是床头夜梦,而是“秋酣”的“篱畔”之梦——这已经就出语见奇了。“和云伴月不分明”一句属信手拈来,但是极显贴切和自然的。
接着的对联“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可就显一般化了;准确地说,这是好些诗人都可能想到的句子,有失大诗人独特水准——而细品这首诗之所以显“平庸”,也正是这一联的不独特导致。可见写诗也同对弈一样,下不得一招“随手棋”。
同时,也无形地警示出——用“典故”写诗,虽显厚重亦有弊端随之,须慎之又慎。当然我们也要说,黛玉用典已属高手,“登仙非慕”四字已把“庄周化蝶”之典使用得很有新意;“还寻”二字也有品头。然而即便如此,这两句仍不属令人亮眼的诗。
下面的“睡去依依随雁断”虽然比前两句强一些,具实感,但也强不出太多。
可“惊回故故恼蛩鸣”就又让人眼亮了——因“惊回”而“恼”,是情绪落差,而这“落差”才叫人联想到“梦”中“故故”,而“故故”这一“虚词叠用”是绝妙无比的,既含蓄又深刻,既新奇让人叫绝又让行家里手在琢磨中感到真趣味真获得。
——我敢说,曹氏这“故故”是受李易安《声声慢》启迪;诚然也是对仗须要。
“醒时幽怨同谁诉”是一个必然又平实的过渡句,且充满深情厚意。“衰草寒烟无限情”虽说也确是好诗句,可由于诗的主体部分有“色暗”之感,也就不能拔尖。
准确地说,这首诗只因第三、第四、第五句,不够精、流俗,使整首诗差下来。
——至于李纨为什么把这首〈菊梦〉也推了上来?
我这样想:1-是〈问菊〉〈咏菊〉太优秀、太出类拔萃,带动或说徒增了这首也不太弱的〈菊梦〉的价值;2-可能李大嫂就要在这一轮“诗赛”中,有意思给林大小姐一个圆圆满满的“菊花诗魁首”地位,借以抹平在〈白海棠诗会〉对她的“压制”;3-就李纨的诗水平,也未必能真感受到前两首诗的真妙处,与这首诗的差异在哪里?
——因此我想,这大概也是红楼作者留给我们的话题。望读者中高手大家再议。
那么,可能有人会问,曹氏为什么不给林黛玉搞三首都十分绝妙的诗来,而非搞出上中下三个档次?其实,这问题很简单,这样才更符合人情道理。世上哪有人一做事就十全十美。怕是神仙也办不到。连李白有些诗作得还不如人呐。譬如,他当年在黄鹤楼上看到崔颢的诗后,又到凤凰台上步人家的“意韵格”搞了首《凤凰台》诗;结果,后人评价仍不高。然而,这并不损伤李诗仙,更不能说他的《凤凰台》一钱不值。
此番曹氏把黛玉的三首诗拟作呈上中下三个档次,正是不失小说作家思维。而在文本中不“解释”,留待后人品味,更属高明作家应有的一种有含蓄深度的“大器”。
——而这些“阅读心得”须要我们在小说创作学的立场上深研,才能体悟得到。这不是偏执于“曹学”研究的人、只懂些文学概论的人,可以随随便便获取得到的。
——于是,还是那句话“跻身红学研究的人,是须懂诗歌和小说创作的人”。
四 “钗湘宝探”诗的优劣之一
董仲舒留下“诗无达诂”说;法国诗人瓦勒利说“诗无正解,本人也无权定夺”;钱钟书又把这一意思牵入“接受美学”。而我说:诗有造境功能,而意之境岂能确说?
至于红楼文本中的诗(含词、曲、赋等)比较其他诗文更有一特色,就是“她们”又多出一层意义或说是“局限”来——那就是“她们都各属于一个红楼里的‘人物’”;即便无一确定之人,也属于红楼中那位隐形主述者“灵”的,即所谓“灵叙述”。
而由此,我们来审析红楼诗时,就多了一层确定性趣味依托,即红楼作者授意下的“人物性格”的又一层始动性,也就使其“诗意更浓”了,确解之更觉麻烦。而正是这一点,使以往红楼诗研究者总“论不到位”,难以让人尽享“红楼诗”艺术之妙,如蔡仪江先生式的红楼诗评议。无疑,这也是“新世纪红学”要竭力补释的红学之阙。
下面,我们谈谈其他菊花诗作。因为其中优秀作品也不少。
“探湘钗宝”(李纨的排序)的菊花诗,文本中给出的优次是“〈簪菊〉(探)〈对菊〉(湘)〈供菊〉(湘)〈画菊〉(钗)〈忆菊〉(钗)”——我认为,这又是“伪评”;又是李大嫂在搞关系平衡、安慰赛——她要对作诗水平最差的探春小妹予以鼓励,所以把她的〈簪菊〉排在二等的首位;而李嫂在数量上给“湘钗”一点平衡性,各选两首。
——看来,这贾家的嫂子也是要小心谨慎来当的。
这样就又回归到小说情境中;李嫂不是搞“诗评”,而是搞“局面平衡”。
那么,除黛玉的三首外,我感觉最好的先是湘云的〈供菊〉,其次是宝钗的〈忆菊〉,再是宝钗的〈画菊〉,再是湘云的〈菊影〉——这四首诗与黛玉的〈菊梦〉不相上下。
容我再把史薛的四首菊花诗评析一下——
(一)先说说薛宝钗淡而雅的〈忆菊〉
〈忆菊〉
怅望西风抱闷思
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
冷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
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瘦
慰语重阳会有期
——这首诗的审美价值不低,她塑造了一个文静的、颇具内涵的女孩儿。
容我先以散文贯绎之:
已是深秋,我常常伫望着那肃飒的一阵紧似一阵的西风掠过,心头闷闷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噢,原来那水蓼花儿在池塘边现出一小片一小片让人怜惜的暗红色,而水中央的那一大片芦苇蒙蒙然荡漾着的白生生的散絮,有的竟随风飘去……
是啊,这本来就是一个让人愁肠百结的季节。
我从庭院走出,花圃空空,只剩那突显的篱笆墙,虚围在那里;这秋天呀,难道就什么也不给人们留下?我,在寻觅……夜晚,那月儿似乎显得比我还清冷,这自然是降霜的缘故;可这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中,我看到了一片菊花。
噢,明白了,原来我心里惦念的是“你”呀。我的菊花——你在哪里?
远征的大雁,一队队从高空飞过,我的心也随着它们飞向空蒙的远方;可我到底思念着些什么呢?是那菊花吗?我心绪不宁,做不成什么事,只好从早到晚听着那些灌进耳朵里的捣衣声,这“咚咚”声使这世界更空旷了。我——显得更呆傻了。
是啊,这世上有谁能理解怜惜我为你菊花的忧心重重、日思夜梦呐?
想来想去,我只能安慰自己,等来年重阳节吧——那时我与你一定蜜意重逢。
记得从儿时起,常听母亲吟诵这首诗(显然,有旧观念乃至保守一点的人,都是比较喜欢薛宝钗),所以这首诗在我记忆里很深,也是一直感动着我的诗作品之一。虽说,我后来才感觉到“她”远不如黛玉的那些诗,那么让人震撼让人动魄。但这首诗有一种浸人心脾的淡味,很难得;能让你感受到一位文静、内涵丰富女孩儿的沉思状。
——于是乎,我们也应该看到宝钗小姐的心灵内质里那极忧美的一面。
首句的“怅望”“抱闷”已经简捷形象地传递出诗里那女孩儿的基本情状表达——这是全诗的基调。“西风”与“思”虽是主辞但注意力早被修饰词夺走了。第二句的“断肠”显语意重复,但也是无可奈何的必用之辞。下面的“空篱……”句“冷月……”句,虽属自然秋态,而那“梦有知”也属较妙的诗文,但这毕竟是众人所知众人可见的,绝无奇特感。只是第七句“谁怜我为黄花瘦”是这诗最好的句子——“她”虽显得字字平淡无奇,可“她”的“奇”恰恰就在这平淡无奇而组成的每字似乎都不可或阙又十分感人的重要之中。尤其那“为黄花瘦”四字,尤其那“瘦”字,是读之直入人心,沉入人心的。由此至于结句的“重阳会有期”也自然十分至重而感人。
——总之,此诗之妙是以“整体的淡味”来感染赢得读者的。“她”的美学价值和心理学价值也正表现在这里。这有点接近薛宝钗心理性格的一个侧面,当然也不完全。因为宝钗小姐还有“积极主动”地造势并以此影响他人的另一侧面,也是突出的。
——因此,李国文先生说“薛诗是其脑子里作出来的”这话极有深度。
此外,读者们应感觉到这首诗之所以好,更因为“她”跟宝钗的其他诗有所不同。那就是,宝钗的这首诗里基本没有“说理”的迹象;她的“理性”隐约在诗的形象中。
——其实,这才是文学艺术的本份或说本质,即写感觉造形象。
(二)湘云的〈供菊〉有一种纯赏菊的美感
〈供菊〉
弹琴酌酒喜堪俦
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
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
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
春风桃李未淹留
容我以散文通贯绎之:
当弹琴和饮酒这样高高兴兴的时际,谁能不期盼有位朋友伴随在自己身边呢。噢,对了,我桌上崭然婷立在那儿的一束菊花,她,她不正是我最好的朋友嘛。
看,这满屋子里只有‘她’是最独特的,早已让我这安然寂寥的闺房,鲜亮起来。
她的香气,并不怎么浓烈,是那种淡淡的——即使你站远些也能嗅得到;而且她的清香能让你联想到户外的小路边草叶上那晶莹欲滴的露珠之爽;她也能在我读书神倦之时,让我把那书一扔,就扑到她跟前,长久的、无言无望的凝视着她。
——她呀,不就是这整个秋天的一个缩影嘛。
白昼将逝,黑夜莅临,薄薄的幔帐透着深秋的清冷;我的菊花哟,你一定能给我带来一个新奇的、能赋予我理想的快乐的梦。是啊,无论何时看到你,都能让我油然记起,那一天,在深秋寥落的花园里,在斜阳下,我把你采撷回来的情景。
是的,一个傲然于世的人与一种傲然于世的生物,其实是连根同气的;正如我跟你菊花的洽切;不知怎么,那些点缀在大好春光里的桃花李花,并不如你似的让我留恋。
——这首诗,能让我们感受到一种超然世外的忧美、洞达的自然情怀。
——那么,这〈供菊〉到底独特在那里呢?
概括地说,这首〈供菊〉写出了一种纯粹的闲逸品赏之美,与林黛玉诗中那痛切隐隐的心灵之美,迥然有别——而遂成一种淡然的畅爽的心灵关怀。尤其“抛书人对一枝秋”简直是再妙不过的诗句,既写出那赏菊之人的活脱动态又有“一枝秋”的凝练。此句可称千古嘉句;想来也只有史湘云小姐的洒脱灵气中才能获得如此优美的诗情画意
整个这组“菊花诗”里,除黛玉的三首外,我觉得好诗还该属湘云的〈供菊〉、宝钗的〈忆菊〉,再是宝钗的〈画菊〉,再是湘云的〈菊影〉——这四首诗。应该说,这四首诗都不低于黛玉的〈菊梦〉的;这四首诗,各有自己的独特的审美意趣。
至于李纨给出的优次是这位大嫂搞平衡——她要对作诗水平最差可心气蛮高的探春小妹以鼓励,这样就把〈簪菊〉排在二等首位。至于宝玉,自然又是最后了。
五 “钗湘宝探”诗的优劣之二
(三)说说湘云的这首“朦胧”菊花诗
〈菊影〉
秋光叠叠复重重
潜度偷移三迳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
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
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踏碎处
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影〉是史湘云作的一首有思辨价值的“朦胧诗”。
这是一首半虚幻半哲理的、具特殊意象效果的诗。
诗中除了“窗隔疏灯”“篱筛破月”和“醉眼”十个字具体易解外,其他字句都是朦胧难确乃至多解、不易解的。虽说“诗无达诂”,但那是参入了读者想像后的事情。可这首诗是作者给出的字面本身就具有“解读雾障”。
这就是那一时代的“朦胧诗”。
准确的说,从这一层面讲,把这首诗称作“最新奇”的红楼诗,也不为过。该说只有湘云小姐(曹氏)能在不经意间逞如此发挥。只是,这首诗又不能再用文字来解释。因为勉强解之会把其中的“虚幻、哲理、特殊意象、思辩价值”都“拆(猜)解”没了。反不如你默读或背诵下来,自己品味更好,更有心得。于是,我只能做提示。这也再一次说明无论现代朦胧诗还是古代朦胧诗,都是给文化探索者准备的。
——就是说,朦胧诗是无法平民化的。要解其诗意就得具独特的文化潜质。
于是,无庸讳言,这首诗也是典型的唯心主义文艺观的产物。“她”的美学价值就在于创作者和审美者都必须是唯心主义者才行;否则,“她”就真真是虚无的了。
此外,红楼作者在此诗尾句也发出巧妙的提问“凭谁醉眼认朦胧”——这话浮泛出曹氏那“捉弄读者”的“调皮”味道,也就是说这不单单是史湘云在问而是书中述主在问。问什么?是问后世读众“你们哪位能在‘醉眼’(非现实之眼)中认识到我这是一首‘朦胧诗’呢”——于是,让我们再次膺服,木心先生对红楼的感觉感悟之深。
如果说这首诗有熟悉的影子,那就该是李商隐那首著名的《锦瑟》。用木心先生的话说,“李商隐是唐代唯一直通现代的诗人”[7]。这句评价很准确,极具学术见地。
请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明月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锦瑟》,我认为是中国古代朦胧诗的经典——大家都能品其味,却谁也解不确。当然,朦胧诗的朦胧美就体现在无法确解中。此诗风,在我国古代诗歌中并不多见,一般让人读之觉得晦涩难懂,且也不是一般诗人能驾驭得了的。曹氏在红楼里没多写这类诗——因为这种诗不太适合“反映人物个性”。这里是借〈菊影〉这一“模糊”题目,作者搞了一次“朦胧诗”牛刀小试,说明曹氏熟悉各类诗的风格并能随手挥就。只是白话小说强调通俗,曹氏驾驭红楼诗文又是立足于为小说服务的。
此外要说,陈文新、郭皓政二位先生的“红诗赏析”对这首诗的评价,并没说到点子上。但其中有一句话,值得提一下——他们说“湘云是大观园历史的见证人,如果我们结合曹雪芹对湘云这一人物的设计意图来看的话,就更能体会到诗中蕴藏的情感了”[8]。
这句话,与我认定的“史”字和“史湘云”在红楼中的符号学的意义(史湘云是“史”这一符号的第二代形象代言),相近;是(似)为我的这一红学立论,作佑证。
(四)宝钗小姐“戏笔”〈画菊〉的得与失
〈画菊〉
诗余戏笔不知狂
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
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
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
粘屏聊以慰重阳
——这首诗有一定美学价值,但真情意味显差,真真成了“诗余戏笔”。
然而,这又是一首很活泼的诗,很能体现到薛姐心灵又一侧面。而这首诗又与第42回宝钗给众人讲“绘画之法”“绘画之道”“绘画之具”遥相呼应。这须提及。
容我点评:
头两句写出含义较重的艺术心理的辩证。所谓“不知狂”“费较量”——当然,这完全表现出薛小姐的稳定平衡的内心世界;但又说明薛小姐仍时不时被艺术感染着。
——这在心理学上显得矛盾且繁复,但在诗里却显得很有趣。
——这也是红楼作者常用“诗”映衬小说而形成的笔墨之悖论状,即趣意。
说写诗这玩意原是“戏笔”,诗人却陷于“诗”中而不知自己之“狂”——这话是理性的,说得蛮对头。这含有薛姐暗暗以此嘲讽黛玉小姐“视诗如命”的偏执之意。接着她又说,作诗哪里比得上画画(丹青)那么费心思、具一笔一划的细腻的“较量”呐。这两句也自然反映出宝钗小姐的人生哲学——口出狂言哪如来点缜密的心思“较量”。
——该说,这正是她“爱动心计”的一种无意识地流露。
于是,这里也就出现了宝钗小姐认知上的两点误区;1-写诗不都是狂言戏笔;2-缜密较量也未必就能给人带来好运。我想,这该是曹氏有意在此处替薛姐“卖个破绽”。
——也就是说,红楼作者在此处有意无意地暴露或说批评了薛宝钗。
——这一点,我的老少红学同行们只有用心来品味,才能感觉到。
诗中间的两副对联都算精彩的,尤其“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两句,有形象有色彩有感觉,发人想像出神入化——绝对大家手笔。且每一个字都见功力。
第七句有意压平一些,但结尾又精彩起来,尤其“粘屏”二字,又让人眼亮。
我对这首诗的整体评价之所以不高的原因:
〈画菊〉本是好写的诗题;可越是易写的题目都潜埋着一个“须严要求”的问题。就是说,不允许你写得太一般化;否则,说明你写手无能。这是此诗吃亏的主因。
那么,怎么叫“不一般”?就是说,你的诗要有独特构思、要出彩,而宝钗小姐此诗恰恰没出什么“大彩”。而“小彩”在这里事倍功半。做一个比较,譬如黛玉的〈咏菊〉也是一个被写滥了的诗题;可黛玉小姐却一下子翻出“新”来,以远远超一般“诗围(思维)”的惊人笔墨,写出亮彩。由此足见,“薛诗”与“林诗”的差距。这自然也是曹大师对“林”“薛”——两类形象把握的准确到位,诗品各有分寸。
——但即使没出“大彩”,凭宝钗小姐的功力,这首诗也是蛮不错的。
还该说一句,其实宝钗这首诗又一次扫去了自己的老毛病——说理性。整首除前两句,含一点点“道理”,其余诗句都属“形象”。这在薛诗中是难能可贵的,值得表扬。
(五)湘云的一首失水准的〈对菊〉
〈对菊〉
别圃移来贵比金
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
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
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
相对原宜惜寸阴
这首〈对菊〉,又显出湘云小姐作诗的老毛病来——“缺乏精品意识”。
这诗里只有两句算好诗句:
1-“一丛浅淡一丛深”,把菊花的各色品种概括出来,是富于想像的。两个“一丛”重复得极好,“浅、淡、深”三个字也平字见奇了。诗就是在“白、俗”中见深意才好。2-“相对原宜惜寸阴”,这话的“落差”找得好,带些理性,是属于湘云的诗风。
但诗中两副对联实在平庸,让人有“应景”和“将就事”之感。尤其“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两句,简直太失湘云小姐的诗水准;那“数去”和“看来”简直连一点水平也没有。其实就湘云的才华,细琢磨一下是会出奇句而更上一楼的。当然,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映衬出史湘云内在的某些凡庸潜质。我这话并不刻薄,是有根据的。想想看,她为什么会顺随薛宝钗花袭人的思路规劝贾宝玉走仕途?结果,遭到对方极不客气的抢白(见第32回)。说来,那段情节是很能展显史姐内质的。
此外,这首诗的失败也与选题有关。因为她是最后收取这4题5题的,“供菊”对了她的思(诗)路,她作好了;这“对菊”就没对上她的思(诗)路,就差下来。
——这样,就再一次显示出我前面提到的“选题”对此菊花诗的重要性了。
(六)李嫂“明智错评”探春的〈簪菊〉
〈簪菊〉
瓶供篱栽日日忙
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
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
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
拍手凭他笑路旁
这首诗十分稚嫩,除最后一句“拍手凭他笑路旁”有些自然生动,再无可圈点之处。而李大嫂偏把这首诗抬到宝钗湘云诗之上,这是明显的“偏崇”——而李纨在诗理解上再差,也不会看不出这首诗的“低劣”;可她偏这么评,为什么?1-她很清楚,大家如此作诗,不过红火热闹玩一玩罢了;2-这次只要把林黛玉捧好(因为,前番评“白海棠诗”对她有所压制。这是李纨比较清楚的),就没什么再可认真的——起码贾宝玉不会再“抱不平”。3-她更晓得,此次菊花诗会湘云既是东道主又是出题者——风头已出尽,她绝不会再说什么:而宝钗是湘云的后台策划兼撑腰,风头也早出尽,她心里也不会有啥不平;于是她才敢在评诗中肆无忌禅地“造假”——给探春小妹多一点面子与自信。从这一点说,她的“假”造得是好心,算应该的,是完全可以谅解的。
因此,她的诗评竟无一人歧议。
同时,这反衬出探春诗才太差,她的聪明才智体现在别处。这一点倒让读众联想到,她毕竟是会撒泼打赖兼搞阴谋诡计的赵姨娘的亲生女,虽具些正气但无多文才。
——这也是一种“必然”吧。
至于,宝玉的〈访菊〉〈种菊〉探春的〈残菊〉都属于虽然说得过去,但绝无特色的笔墨。即便有个别句子尚可,也无可圈点之处。我想,读者也未必想记住这些诗。
[1] 见花城出版社2010年12月欧阳健等新校《红楼梦》第2版第23回第181页。
[2] 见花城出版社2010年12月欧阳健等新校《红楼梦》第2版第89回第726页。
[3] 见花城出版社2010年12月欧阳健等新校《红楼梦》第2版第78回第644页。
[4]
见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文学,局外人的回忆·三”。
[5] 见洪广思《阶段斗争的形象历史》第184页。
[6] 见陈文新郭皓政《红楼梦诗词曲赏析》167页。
[7] 见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第23讲〈唐诗(三)〉第280页。
[8] 见陈文新郭皓政《红楼梦诗词曲赏析》174页。
(此文[上篇]发于《铜仁学院学报》2014-1期;[下篇]将在下期刊发。特此说明)
此文将收入作者的《红学——在世纪转折点上》[中册]一书中。特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