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为诗”是中国文人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件大事。“以文为诗”丰富了诗歌的表现手法,扩大了诗歌的表现内容,为后来苏轼的“以文为词”提供了有益的启示,对唐以后中国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但是,后世论者多认为“以文为诗”始于中唐的韩愈。宋人陈师道说:“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后山诗话》)蔡梦弼说:“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草堂诗话》卷一)陈寅恪先生也说:“退之之诗词旨声韵无不谐当,既有诗之优美,复具文之流畅,韵散同体,诗文合一,不仅空前,恐亦绝后,决非效颦之辈所能企及者也。后来苏东坡、辛稼轩之词亦是以文为之,此则效法退之而能成功者也”;(《论韩愈》)[1](295)论者还称赞其代表作《山石》,“确乎可算作以文为诗的代表作”。[2](162)当笔者认真考察了唐前中国诗歌发展史之后却惊奇地发现:“以文为诗”并非始于韩愈,而是始于早韩愈400年的陶渊明。
所谓的“以文为诗”,即以散文的篇章结构、句法及其虚词、虚字入诗,使诗歌呈现出一种如散文般的平实自如、天然入妙,能够更痛快畅达地叙事、抒情,所谓“诗中有文,则词调流畅”,(《草堂诗话》卷一)而这一切在陶诗中都有鲜明具体的体现。
先说陶诗散文化的篇章结构。诗人在叙事的时候,往往以时间的先后为顺序,叙述事件的起因、发展及结果,用语朴实,简洁明了,所谓“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文心雕龙?章句》)如: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乞食》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
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
——《饮酒》(其九)
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
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移居》(其二)
明人许学夷说:“诗与文章不同,文显而直,诗曲而隐”。(《诗源辨体》卷一)《乞食》写诗人为饥饿所驱、出门乞贷的光景,就事而写,开门见山;清人温汝能说:“起二句谐甚、趣甚,以下求食得食,因饮而欣,因欣而生感,因感而思谢,俱是实情实境”;(《陶诗汇评》卷二)“叩”“拙”二字含蕴丰富、耐人寻味,不只是言行动作,还伴有丰富的心理活动。《饮酒》(其九)以清晨的叩门声发端,依次写来,亲切自然,纯朴动人;《移居》(其二)与乡民的亲密关系,用笔闲淡自在,在不经意中见出深情。前人评说《移居》(其二)说:“公之和易近人,亦即于诗见之”;(清?高静评选《看诗随录》卷五上引)“吐属雅令,句法高秀”;(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四)“直是口头语,乃为绝妙词。极平淡,极色泽”。(清?蒋薰评《陶渊明诗集》卷二)其实这也正是散文化叙述方式带来的好处。
有些时候,为了表达感情的需要,诗人又采用先总述、后分述的方式来结构篇章。如: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饮酒》(其五)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责子》
《饮酒》(其五)总述之后使用设问方式,自问自答,然后围绕中心,逐层深入。清人温汝能说此诗:“得力在起四句,奇绝妙绝,以下便可一直写去,有神无迹,都于此处领取”;(《陶诗汇评》卷三)丘嘉穗说:“首四句,三句一呼,一句应之。‘采菊东蓠’以下俱申明‘心远地偏’之意”;对于“而无车马喧”中“而”字的使用,丘嘉穗说:“‘结庐在人境’,宜有车马之喧,而竟无之,是以‘而’字作转语用,两意抑扬相拗,便觉‘而’字有力。”(《东山草堂陶诗笺》)在《责子》诗中,诗人也是先总述,然后由大到小,依次分述,通过戏谑的口气,表现5个儿子的情态,从中可见出诗人的慈祥、温和及舐犊深情。
陶诗散文化的句法则主要体现在对特定语境下不同句式的选择、使用上,如:
孰是都不营,而以求其安?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
——《五月旦作和郭主簿》
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
——《饮酒》(其三)
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
——《己酉岁九月九日》
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
——《和刘柴桑》
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
——《桃花源诗》
“孰是……而以……”,属于散文中的假设句式,诗人强调的是劳动对于生存的重要性;类似的句子有“世间有乔松,于今定何间?”(《连雨独饮》)“既……孰……”属于散文中的因果句式,指出生死是自然常理,有其生必有其死。“所以……岂……”,属于散文中的反问句式,诗人提醒人们:今生今世对于生命弥足珍贵,把握住了今生今世,也就把握住了幸福,明了了生命的奥义;类似的句子有“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饮酒》其九)“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连雨独饮》)“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何以……?”属于散文中的设问句式,自问自答,早明自己的快乐之所在;类似的句子有“借问为谁悲?怀人在九冥。”(《悲从弟仲德》)“丹木生何许?乃在密山阳。”(《读〈山海经〉其四》)“……胡(何)……”,属于散文中的疑问句,表达的是对久违家乡的思念之情;类似的句子有“今我不为乐,知由来岁不?”(《酬刘柴桑》)“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二)“虽……(但是)……”,属于散文中的转折句式,则突出了桃花源世界中的人们生活的自然自如,完全没有来自外部世界的干预、挤迫;《唐子西文录》说:“唐人有诗云:‘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及观陶元亮诗云‘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便觉唐人费力”;由此可见出陶诗“造语之简妙”,“盖晋人人工造语,而元亮其尤也”。陶诗“造语之简妙”的特点,正是散文句法使用的结果,所以许学夷说:“靖节诗,句法天成而语意透彻,有似《孟子》”;(《诗源辨体》卷八)《童蒙诗训》说:“渊明、退之诗,句法分明,卓然异众”,指的就是陶诗中散文化句法的自如使用。
散文化的章法、句法之外,陶诗中虚词、虚字的妙用,堪称一绝,起到了刘勰所称许的虚字之效能:“之、而、于、以、者,乃扎句之旧体;乎、哉、矣、也,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文心雕龙?章句》)虚词、虚字的妙用,冲淡了诗句固有的稠密、凝重,为陶诗带来了一种清新、疏雅之美。如:
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
——《杂诗》其八
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
——《有会而作》
3个甚至是4个语气词的连用:“也可奈何”、“已矣夫”,表达感情更为强烈和鲜明,当时诗人或无可奈何或果敢决绝的神情、态度宛然如在目前。清人方东树评《有会而作》说:“读此乃见公用笔之变,用意之深曲,文法妙不测。后人学陶,意腐语直,势平语钝,安能梦见!”(《昭昧詹言》卷四)不要说3个甚至4个语气词连用,就是“得一字之助”,陶诗同样能显出异样的风采: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读山海经》(其一)
“良苗亦怀新”写良苗贪恋新春,诗人一个虚字“亦”的使用,不仅赋予“良苗”以人的感情,同时也把洋溢于诗人心头的喜悦表达出来了;苏轼说这两句“非古之偶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余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题陶渊明诗二首》,见《苏轼文集》卷五)南宋张表臣对这两句也深有体会:“仆居中陶,稼穑是力。秋夏之交,稍旱得雨,雨余徐步,清风猎猎,禾黍竞秀,濯尘埃而泛新绿,乃悟渊明之句善体物也”;(《珊瑚钩诗话》卷一,见《历代诗话》上)洪洁亮说:“余最喜观时雨既降,山川出云气象,以为实足以窥化工之蕴。古今诗人,虽善状情景者,不能到也。陶靖节之‘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庶几近之”。(《北江诗话》卷一)沈德潜也指出,“公何句最佳?余答曰:‘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亦一时兴到也”。(《古诗源》卷九)“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其一)中的“亦”字含蕴同样丰富,颇堪咀嚼,既写出了诗人推及万物的慈爱之怀,又写出重归隐居的欣慰之情;刘熙载说:“陶诗‘吾亦爱吾庐’,我亦具物之情;‘良苗亦怀新’,物亦具我之情也”;(《艺概?诗概》)再如“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挽歌诗三首》其三)一个“或”字、一个“亦”字,写尽了死的悲凉和寂寞,读来让人心惊;温汝能评说“以浅语写深思,更耐人咀味不尽尔”。(《陶诗汇评》卷四)清人张谦宜说:“陶诗句句近人,却字字高妙,不是功夫,亦不是悟性。只缘胸襟浩荡,所以矢口超绝”;(《絸斋谈诗》卷四)
此外,钱钟书先生认为,陶诗中的“以‘之’作代名词用者亦极妙”,[3](73)如“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读山海经》其一)“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其二)在陶渊明众多的诗作中,《止酒》一诗可以说是陶诗“以文为诗”的典范作品:
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
坐止高荫下,步之荜门里。
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
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
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
日日欲止之,营卫止不理。
徒知止不乐,未知止利己。
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
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涘。
清颜止宿容,奚止千万祀。
“止酒”,即停止饮酒。此诗中每句都有一“止”字,在句中有些有义,有些无义,当是游戏之作。诗中大量使用“止”字,而且虚实相间,显然是诗人有意使用散文句法的结果。明人张自烈说:“错落二十个‘止’字,有奇致”;(《笺注陶渊明集》卷三)清人吴瞻泰说:“王堂曰:一句一‘止’字,创调。瞻泰按:以上六‘止’字,陪下‘止酒’二十‘止’字,只以‘平生不止酒’一句为主,末二‘止’字又开一径,出奇无穷”。(《陶诗汇注》卷三)丘嘉穗认为:“昌黎《落齿》诗,似效此”。(《东山草堂陶诗笺》)从前人的分析中可以看出,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以文为诗”。因此钱钟书先生说:“渊明《止酒》一诗,更已开昌黎以文为戏笔调矣”。韩愈有意模仿陶渊明,“夫昌黎五言句法,本有得自陶渊明者”。《落齿》为五言古诗,全诗36句,从叙述方式、口语化的语言及其戏谑的风格上看,都酷似陶诗。余如《南溪始泛》、《秋怀》、《晚菊》等篇,
钱钟书先生认为“词意亦仿渊明”。[3](73)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以文为诗”陶渊明是韩愈的老师。
散文化的篇章结构、句法及其虚词、虚字的使用,不仅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而且给陶诗带来一种自由流畅、朴实明净、天然入妙之美。“以文为诗”虽然是在中唐的韩愈手里进行的,但陶渊明显然已开其先河,而且成就斐然。
需要说明的是,在陶渊明之前并不是没有人用散文的叙述方式以及虚词、虚字入诗,而是没有人像陶渊明这样系统、自觉、有意识地“以文为诗”,并因此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如《诗经?国风》就喜欢重复使用虚字:“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召南?草虫》)“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邶风?绿衣》)“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子之故,胡为乎中露?”(《邶风?式微》)“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邶风?旄丘》)汉乐府中的一些篇章有时也采用散文式的对话方式叙事:“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东门行》)又如(《病妇行》、《孤儿行》使用的也是散文的句法。总的说来,陶渊明之前诗歌中散文手法的使用是非自觉的、不成系统,而且多为民族。据此我们有理由说,文人诗歌发展史上的“以文为诗”,陶渊明无疑是首开风气的。陶渊明是一个善于学习的人,他当然会从《诗经》、汉乐府中获得了许多有益的启示。
陶诗“以文为诗”的特点,钱钟书先生称之为“通文于诗”。钱先生说:“唐以前惟陶渊明通文于诗,稍引厥绪,朴茂流转,别开风张”。[3](73)陶诗修养深厚,有独属于自己的鲜明特点:“陶诗多用内省式的话语,坦诚地记录了他内心细微的波澜,没有夺人的气势,没有雄辩的力量,也没有轩昂的气息,却如春雨一样慢慢地渗透到读者的心中。他的诗不追求强烈的刺激,没有浓重的色彩,没有曲折的结构,纯是自然流露,一片神行。但因其人格清高超逸,生活体验真切深刻,所以只要原原本本地写出来就有感染力。”[4](79)陶诗的这个特点是最适宜于用散文的章法、句式、语气来表现的,其实这也正是陶诗“以文为诗”的重要原因。台湾学者邓中龙在《六朝诗的演变》一文中特意辟出“作散文诗的陶潜”一书,说:“陶渊明,是4世纪末年到5世纪初年的一个大诗人。他大胆走上中国诗坛,用他的智慧加上勇气毅然地抛弃了那些旧酒,另外把新酒注进了这个五言古诗的旧瓶里。”“陶诗,很明显的抒情,很朴素的描景,从不假手于辞藻的堆砌,也不乞灵于古代的神话传说。将陶诗综合研究,可以说:他是有意把诗散文化的。把诗散文化这一点,是陶诗的基本精神,亦为研究陶诗者所必须注意,否则,就不可能了解陶诗。既然有意把诗散文化,自然用不着堆砌,也自然用不着排偶,因此,他乃能独创一格,另辟新路。”[3](31-32)此论是颇具慧眼的,指出了陶诗艺术研究的关键之所在。“以文为诗”的运用,使陶诗更为亲切、平和,贴近人心,一种如叙家常的真切动人由此而生,它与陶渊明的为人及其朴素自然的诗歌风格协调一致、妙合无间。应该说,“以文为诗”是陶诗获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
【参考文献】
[1]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吴庚舜,董乃斌.唐代文学史: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3]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4.
[4]袁行霈,罗宗强.中国文学史:第2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