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松龄在其名篇《马介甫》之后评论说“惧内,天下之通病也”。这恐怕是一句玩笑话,当不得真。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古往今来“惧内”或用句通俗的话说“怕老婆”的笑话那么多,并为人津津乐道,而“怕老公”的故事即使不是绝响、也很少听说呢?这与“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的新闻学原理一样,常态的东西很少为人们关注,而非常的事情才能挑起人们的兴趣。自古以来,夫为妻纲,老婆怕老公,被视作理所当然;反之则构成了笑料。因此,可以说“惧内”引人发笑是男权社会的独特心态。
把怕老婆写得淋漓尽致的要数《聊斋志异》中的《马介甫》。
小说中的杨万石简直是畏妇如虎,达到闻风丧胆的地步。即使吃了狐仙马介甫给他配制的、烈性的“丈夫再造散”也没有用。只在药刚下肚,如烈焰中烧,叫喊雷动,打了老婆一顿;药劲一过“嗒然若丧”,马上蔫了下来。老婆故态复萌,对他加倍地虐待,还不如用药以前,完全辜负了马介甫的期望。杨万石真是个未被阉割的“中性生物”。
一般说来男子高大强壮,女子娇小力弱(革命现代戏中女样板除外),两相对打,男子在生理上占优势(当然练柔道、跆拳道、摔跤、擒拿的女斗士不在此例);又有周公制定的礼教为其伦理后盾(东晋指挥淝水战役的谢安石的夫人刘女士对此就颇持异议,她说如果周姥制礼当不会如是偏袒男性)和社会舆论的支持,为什么还会弄得乾纲不振、阴阳颠倒呢?如果仿照现在流行的学术规范去一一分析个案,可以推导出无数原因来,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但大体上不外内因和外因两大类。
外因主要是社会地位的不同,如山西梆子《打金枝》中的公主与驸马郭暧,在家是夫妻,上殿论君臣,小道理(家)要服从大道理(国),自然,丈夫在妻子面前就直不起腰来。又如妻子在社会上是女强人,一呼百诺,从者云集;那么丈夫自然不免要心甘情愿地在家当“男弱人”,因为妻子颐指气使成了习惯,这种惯性如无特大的阻力,根据牛顿定律是一直要运动到家的。
更多的恐怕是内因。老公对老婆爱之至深,或在爱上颇感歉疚,见到老婆就感到不知如何爱戴才好。如果女方不能正确对待,以立“阃威”为荣耀,老公因爱生怜,因怜生怕,久而久之,积重难返。用老北京一句土话说,就是“登着鼻子上脸”。当然,这话本身又是站在大男子主义立场上说的。
蒲松龄另一篇描写惧内的小说《江城》,就把这种现象写得活灵活现。小说中的高蕃与女主人公江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互相爱慕,经过与家庭的斗争结为夫妇,照理说这种近于自由恋爱而结合的夫妇应该是十分美满的。可是谁想“女善怒,反眼若不相识,生以爱故,悉含忍之”。长此以往,娇妻成为悍妇,由怒而威、由威而打骂,乃至以刀用刑。这不论用“大清律”,还是用现今法律衡量,都触犯了刑律。这种现象从本质上说,是由于封建社会里妇女地位的低下而产生的变态心理,虽然当事者未必能意识到这一点。
这种惧内现象,文士多以“季常癖”称之。其来源是苏东坡的《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中的:“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此四句诗令读者忍俊不禁。这位“龙丘先生”(陈季常别号)倾心禅学,谈空说有,探讨佛法,是何等的严肃,想来也有一大把年纪。可是听到妻子大吼一声,拄杖落手,茫然不知所措,又是何等的滑稽。有人心存忠厚,认为以狮吼:喻佛法,并非指其妻,这种解释有两点难以讲通,一“河东”一词便无着落(陈妻为柳氏);二和“拄杖落手”难以连贯,我以为还是解释为陈氏之妻大吼为当。当时的社会舆论是熟知陈季常惧内,处于南北宋之交的赵次公注苏诗时说:“河东狮子事,有王卲字达观,尝从先生游,为次公言,季常之妻柳氏最悍妒,每季常设客,有声妓,柳氏则以杖击照壁,大呼,客至为散去。”赵氏是严肃的注家(他还有杜诗注本,也很严谨)决不会捕风捉影。丈夫请客,如宴会上有歌妓演出劝酒,这位夫人竟然不怕开罪来客,以杖敲击屏风,使得客人不欢而散。因此,季常惧内的笑话,在文人士大夫圈内是尽人皆知的。黄庭坚在给陈季常的信中也曾开玩笑地说:柳夫人时需医药,想来您晚年已渐渐对清净之乐感兴趣,不新纳姬妾,夫人还有什么忧念而患病呢?虽是写柳氏之妒,可以想见她对丈夫管教之严。陈季常也是很浪漫的,少时羡慕游侠。在遨游名山大川之时,常以马驮妓随之,柳夫人对他的防范也是人情之常。这种丈大惧内是由于男女不平等,妻子不满意丈夫纳妾造成的,柳氏虽有些变态,其情可悯。这和杜甫在《可叹》一诗中所写的王季友不同。诗云:“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近者抉眼去其夫,河东女儿身姓柳。丈夫正色动引经,酆城客子王季友。群书万卷常暗诵,《孝经》一通看在手。贫穷老瘦家卖屩,好事就之为携酒。”王氏更是一个可笑的角色,他诗书满腹,循规蹈矩,说起话来引经据典,可是穷得靠卖屩为生,朋友相望,须自备酒饭。其夫人柳氏还把他看成眼中钉、肉中刺,最后把丈夫逐出家门,这样的女人在什么时候也是被谴责的对象。苏诗“河东狮吼”一句,典虽出此,但两个柳氏对丈夫的态度是不同的。
《全浙诗话》记录了清初诗人毛奇龄一段轶事,亦述夫妻不睦之事,直令人喷饭,言毛氏:“凡作诗文,必先罗书满前,考核精细,才伸纸疾书。夫人陈氏以先生有妾曼殊,性妒悍,辄詈于前曰:‘尔辈以毛大可(奇龄字)为博学耶?渠作七言八句,亦必獭祭乃成。’先生笑曰:‘动笔一次,展卷一回,则典故纯熟,日积月累,自然博洽。’”“又尝僦居矮屋三间,左列图史、右住夫人,中会客,先生作诗文,手不停笔,质问之士,随问随答,井井无误,夫人在室中詈骂,先生复还诟之,殆五官并用者。”事虽出于毛氏纳妾,但当场出丈夫的丑,在室中夫妇对骂,实在有损于这个大学者的形象,亦可见清初士大夫之窘况,令人想到《儒林外史》中的情节。在贫困中夫妇和乐,共度危难,丈夫生活严肃,妻子贤慧,在古代大诗人中,当推杜甫。这在浪漫风气很盛的唐代是不多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