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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蔚:陆游的村居心态及其田园诗风的嬗变

   陆游一生在山阴故里闲居长达30年,其间创作了田园诗计一千余首。这些诗品是陆游生平创作重要的组成部分,已引起学者的关注,其主题内涵、思想底蕴、美学风格、艺术渊源等陆续得到揭橥发微①。但迄今为止,陆游田园诗风的嬗变问题尚未有人论及。陆游诗歌总量极其丰富,诗风也素以多样著称,清人赵翼就将其一生创作大致总结为工巧、宏肆、平淡三种类型,指出:“放翁诗凡三变”②。单就田园诗而言,风貌也决非单一雷同。这些作品是在长达30年的时间内写成的,其间陆游的心态有着细微复杂的变化,进而使田园诗的艺术风貌呈现出相应的嬗变。

   一

   隆兴元年(1163),陆游39岁,任枢密院编修,因忤贵幸龙大渊、曾觌,罢归故里约半年。而仅时隔两年,即乾道二年(1166),陆游在隆兴通判任,“言者论游交接台谏,鼓唱是非,力说浚用兵,免归”,遂再次返乡,卜居山阴镜湖三山。③四年后即乾道六年(1170),方被启用,赴夔州通判任。

   这两次闲居留下的田园诗非常有限,仅有六七首。主要是因为陆游对早年的创作并不满意,结集时进行了严格的删汰,其《跋诗稿》记载:“此予丙戌(按:即乾道二年)以前诗二十之一。及在严州,再编,又去十之九。”④在这为数不多的田园诗中,陆游在政治上初遭打击的心态清晰可见。尽管他表面上强作欢颜,“父子相携返故乡,欣然击壤咏陶唐”(卷一《示儿子》)⑤,“丈夫经此宁非福,破涕灯前一粲然”(卷一《霜风》),但实际上心情非常沮丧:“出仕谗销骨,归耕病满身”(卷一《霜月》),“身老啸歌悲永夜,家贫撑拄过凶年”(卷一《霜风》)。他的田园诗也呈现出外似旷达而实则感伤的风貌,试举卷一《村居》一例:

   富贵功名不拟论,且浮舴艋寄烟村。

   生憎快马随鞭影,宁作痴人随剑痕。

   樵牧相谙欲争席,比邻渐熟约论婚。

   晨舂夜绩吾家旧,正要遗风付子孙。

   钱仲联先生在《剑南诗稿校注》中评曰:“诗语乃勉为达者言。”仔细品味,这首诗句句都似在自我宽慰,勉强而失真,与同卷《衰病》“外慕终无益,儿曹且力耕”等较为真实的咏怀诗句对读,明显带有几分故作放达的意味,诗人内心的失落之情欲盖弥彰。

   二

   淳熙八年(1181),已累迁江西常平提举的陆游遭遇了一次重大的政治挫折,据《宋史•本传》记载,其为给事中赵汝愚所驳,遂奉祠。有学者进一步指出,陆游还遭遇了更多臣僚的排挤打击,“又务观《上丞相参政乞宫观启》有‘拉朽摧枯,竞为排陷’语,知当时赵氏论劾而外,排陷者必尚有人,大抵仍为曾、龙余党乘机下石耳。”⑥陆游被罢归山阴,投闲置散5年,这一次打击使他从人生的高潮一下跌至谷底。首先,其驰骋沙场的英雄壮志无从实现。陆游一生执著坚持收复中原,而此前十年,他在四川王炎幕下任宣抚使司干办公事,曾亲临前线,积极谋划,人生夙愿的实现似乎已近在咫尺。尽管最终王炎被调回临安,幕府中人烟消云散,但是陆游并没有放弃理想,而如今忽遭贬斥,遂使自己请缨无路,报国无门。其次,陆游感到政治上的期许也因此落了空。陆游虽然不像一般人那样汲汲于利禄,但是他对功名的渴望格外强烈。他在诗中说:“男子志功名,徒死不容悔。”(卷十七《钱清夜渡》)“早岁元于利欲轻,但余一念在功名。”(卷三十七《太息》)所以,回到故里,陆游经历了一段非常痛苦的时期。他在《野饮夜归戏作》诗中写到:“青海天山战未鏊,即今尘暗旧戎袍。风高乍觉弓声劲,霜冷初增酒兴豪。未办大名垂宇宙,空成恸哭向蓬蒿。灞亭老将归常夜,无奈人间儿女曹。”(卷十四)在这首诗里,陆游借着酒意,把平日遮遮掩掩的真实心迹表露了出来,战事未休、功名未成而自己却沦落草莱,“空成恸哭向蓬蒿”是他痛苦心态的直接表征。

   在初归故里的两年时间中,陆游对现实还不能接受,作于淳熙八年的《书悲》:“平生搴旗手,头白归扶犁。”(卷十三)《灌园》:“少携一剑行天下,晚落空村学灌园。”都在理想与现实的鲜明对比和强烈反差中,抒发对命运多舛的不平感慨。因此,这一阶段陆游田园诗中蕴涵着一股抑郁不平之气,作品往往塑造出一位末路英雄的形象,潜藏着诗人壮志未酬的苦闷。如淳熙八年创作的《小园》组诗:“村南村北鹁鸪声,水刺新秧漫漫平。行遍天涯千万里,却从邻父学春耕。”(卷十三)春耕时节的乡村景象如此清美,志在天涯的诗人却无心领略,一个“却”字,反映出他内心的不甘和无奈。再如同年所作《督下麦雨中夜归》:

   细雨闇村墟,青烟湿庐舍。两两犊并行,阵阵鸦续下。红稠水际蓼,黄落屋边柘。力作不知劳,归路忽已夜。犬吠闯篱隙,灯光出门罅。岂惟露沾衣,乃有泥没胯。谁怜甫里翁,白首学耕稼。未言得一饱,此段可一画。

   这首诗描写劳动归来的感受,与陶渊明《归园田居》:“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题材类似,但陶诗中浸润着脱离仕途樊笼的自得自乐之情,陆诗却流露出谪居乡间的自艾自怜之意。“谁怜甫里翁,白首学耕稼”,诉说着满腹的酸楚不平。直至淳熙十年,陆游还无法摆脱这种苦闷心态,卷十五《饮村店夜归》二首:“致主初心陋汉唐,暮年身世落农桑。草烟牛迹西山口,又卧旗亭送夕阳。”“滟滟村醪君勿辞,橙香椒美白鹅肥。醉中忘却身今老,戏逐萤光踏雨归。”诗人壮志满怀却无处施展身手,只能日日靠酒来麻醉自我,忘却身世烦恼。诗中描写草烟迷朦,牛迹散乱,山口西风瑟瑟,景象颇为凄清;而诗人醉卧旗亭,又送走了一天光阴,夜色中才借着微弱萤光冒雨回家,其内心深处的痛苦不难体味。

   此期,即便在诗中描绘田园风光之宁静秀美、田园生活之闲雅安逸,陆游也往往会在诗末续上一个不和谐的尾巴,那是他无法排遣的苦闷心态的自然流露。比如作于淳熙八年的《东村》(卷十三):

   塘路东头乌桕林,偶携藤杖得幽寻。

   桃源阡陌自来往,辋口云山无古今。

   远浦过帆供极目,暮天横雁入微吟。

   归来更觉愁无那,剩放灯前酒碗深。

   诗中用两个典故描绘出自己乡居的风光如同陶渊明之桃花源和王维之辋川别业一样秀丽,诗人似乎陶醉其中,然而美景并不能真正消解他的愁绪,诗末“归来更觉愁无那,剩放灯前酒碗深”一句,写出仍需借酒以浇胸中块垒的无奈之情。再如同卷《北窗》一诗:

   九陌黄尘早暮忙,幽人自爱北窗凉。

   清吟微变旧诗律,细字闲抄新酒方。

   草木扶疏春已去,琴书萧散日初长。

   破羌临罢榰颐久,又破铜匜半篆香。

   诗中融会陶渊明诗意,描写自己吟诗、抄酒方、弹琴、临帖等闲适的村居生活,但是诗末却有意无意地写出临完《破羌》帖后出神良久的情形,颇耐人寻味。钱仲联先生注释末句云:“黄伯思《东观余论》卷上:‘陶谷家所畜逸少破羌帖,……其帖云:知虞帅云:‘桓公以至洛,即携破羌贼,贼重命,想必禽之。王略始及旧都,使人悲慨深。’……仆尝跋之云:‘是时逸少去会稽内史已岁余,方遁迹山水间,宜不复以世务经怀,而此书事叹宣武之威略,悲旧都之始平,忧国嗟时,志犹不息。……’读东观余论此篇,盖知游所以临破羌而兴感之故。”陆游临摹《破羌帖》是有深意的,他是通过王羲之写此帖时虽已遁迹山水之间,仍忧国嗟时的复杂心情,把自己“身老沧州,心在天山”的心态委婉含蓄地表达了出来。清人梁致远《雕丘杂录》卷一云:“陆放翁诗,山居景况,一一写尽,可为山林史。但时有抑郁不平之气,及浮夸自侈之谈。”⑦抑郁不平之气的确是这一阶段诗歌的主要特征。

   淳熙十年(1183),已在乡间谪居两年的陆游开始调整心态,逐渐接受现实并试图适应村居生活。此时的陆游已年及花甲,感觉到再度步入仕途的希望渺茫,卷十五《野步至近村》诗云:“白头宁复仕,惟此饯余生。”他变得有些宿命了,卷十六《村饮》云:“功名信已乎,万事付乾坤。”《曝书偶见旧稿有感》云:“虎头本欠功名相,归老林间计未疏。”《幽居戏咏》云:“黄旗万里无侯骨,红烛千钟有酒肠。”《幽事》云:“万里封侯真已矣,只将高枕做生涯。”与此同时,天下厌战情绪比较普遍,同卷《春夏雨旸调适颇有丰岁之望喜而有作》诗云:“二十年无赤白囊,人间何地不耕桑。陂塘处处分秧遍,村落家家煮茧忙。”此诗作于淳熙十一年,诗中写到自乾道元年以来,宋金定为叔侄,战事停止,至本年已二十年;二十年来天下暂时相安无事,百姓已重在耕桑生计,休养生息。陆游也将建功立业之心稍事收敛,具有了一点游戏人生、追求快乐的心态。卷十六《岁暮》:“小筑幽栖与拙宜,读书写字伴儿嬉。已无叹老嗟悲意,却喜分冬守岁时。”已透露了一点端倪。有了这种心态,从淳熙十年起,陆游不再总是那么愤愤不平,他开始从日常生活中寻找乐趣。一方面是自己村居日常生活中的乐趣,如卷十五《雨后散步后园》:“泽国霜迟木未疏,秋来更觉爱吾庐。芭蕉绿润偏宜墨,戏就明窗学草书。”卷十六《幽事》:“快日明窗闲试墨,寒泉古鼎自煎茶。”另一方面是农家生活的淳朴之乐,卷十六《农家秋晚戏咏》:“寒蔬种罢醉且歌,只鸡短纸赛园婆。”《岁暮》:“羹臛芳鲜新弋雁,衣襦轻暖自缫丝。农家岁暮真堪乐,说向公卿未必知。”他的诗风也因心态的放松变得轻快自在,卷十六《村居书触目》是其中代表,诗云:

   雨霁郊园刈麦忙,风清门卷晒丝香。

   人饶笑语丰年乐,吏省征科化日长。

   枝上花空闲蝶事,林间葚美滑莺吭。

   饱知宦游无多味,莫恨为农老故乡。

   诗人体验着雨霁风清的宜人气候、刈麦晒丝的农事欢乐,感受着花落蝶稀、果繁莺语的时节代序之美,从中咀嚼出生活的隽永滋味,因此与宦游的“无多味”两相比照,诗末“莫恨为农老故乡”的感慨水到渠成,与故作旷达有着本质的不同。

   三

   淳熙十三年(1186)七月,陆游出知严州。在严州任期三年,却逐渐流露出对仕途的失望和厌倦,这是因为禄禄无为的郡守生活和他的恢复大志相去甚远。“中原何时定,铜驼卧荆棘。灭胡恨无人,有复不易识。”(卷二十《秋夜有感》)所以任满之时,陆游就主动请求祠禄,不再准备出仕。尽管不久又出任了军器少监、朝议大夫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等职,但他对这些闲曹冷职已并无太大的兴趣。淳熙十六年(1189)十二月,陆游65岁,又因行为疏放遭谏议大夫何澹所劾,再次罢归,这一次陆游在山阴闲居时间长达12年。

   因为对仕途已存厌倦之心,所以这次退居,陆游并没有表现出失落、怨恨的情绪,他的心态略带消极,在此后一年的田园诗中都着重表现屏迹山村的疏懒幽静之趣和清净无为的人生境界。如绍熙元年(1190)春所作《或问余近况示以长句》:“幽寻东浦鹭迎棹,独卧北窗莺唤人。”夏所作《夏日》:“空斋一榻悠然卧,闲看衣篝起篆香。”秋所作《蜗庐》:“有书懒读吾堪愧,睡起何妨自磑茶。”冬所作《冬晚山房书事》一诗描写得更为详细:“屏迹山村病日增,乌皮几稳得闲凭。冻云傍水封梅萼,嫩日烘窗释砚冰。岁尽光阴仍衮衮,身闲醉梦且腾腾。蛮童采药归来晚,客至从嗔唤不应。”这一年的诗作描写诗人自足自适的生活,一派萧散疏放的名士风度,诗风与上次退居时的慷慨悲歌截然不同,周必大评其晚年诗作“疏淡”⑧,可谓恰当。

   如果说绍熙元年陆游还是用浑浑噩噩的慵懒态度刻意回避现实,及至次年,他在反复思考人生进退出处的问题后,终于有所顿悟,明确表态“乃决意不复仕宦”⑨。在绍熙二年(1191)所作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陆游有意将村居生活的随心所欲和仕途生涯的忧谗畏嫉进行对比。试举卷二十二《村居初夏》组诗中的一首:

北陌南阡节物新,

往来馈饷走比邻。

   出笼鹅白轻红掌,藉藻鱼鲜淡墨鳞。

   笑语相闻丰岁乐,耕桑自足古风淳。

   颓然一醉茅檐下,且免西曹议吐茵。

   陆游屡因言行不谨、不拘小节而遭弹劾罢免,这首诗描写了乡居饮酒之乐,诗末云即便酩酊大醉,也不用担心朝中人士进谗见讥,全篇充满了身心解脱后的轻松喜悦。在这组诗里诗人一再发出“宦途自古多忧畏,白首为农信乐哉”、“老夫见事真成晚,浪走人间两霜鬓”等人生感慨。经历了“悟今是而昨非”的重要思想转折之后,陆游的心态变得真正平和了,诗风也发生了变化,作品不再如一年前只是表现幽奇之景和萧散之趣,明媚清新的风光与诗人轻松愉悦的心境相得益彰。如同卷《江村初夏》:

   桑葚狼藉桑林下,石榴一枝红可把。

   江村夏浅暑犹薄,农事方兴人满野。

   连云麦熟新食麨,小裹荷香初卖鮓。

   蘋洲蓬船疾如鸟,沙路芒鞋健如弓。

   君看早朝尘扑面,岂胜春耕泥没踝。

   为农世世乐有余,寄语儿曹勿轻舍。

   再如卷二十五《秋日郊居》:“山雨霏微鸭头水,溪云细薄鱼鳞天。幽寻自笑本无事,羽扇筇枝上钓船。”“行歌曳杖到新塘,银阙瑶台无此凉。万里秋风菰菜老,一川明月稻花香。”诗人心态淡泊宁静,诗境也显得格外清朗纯明。

   在坚定了不复仕宦的思想后,陆游开始真正融入乡里。绍熙二年(1191)所作《初冬从父老饮村酒有作》:“父老招呼共一觞,岁犹中熟有余粮。荞花漫漫浑如雪,豆荚离离未著霜。山路猎归收兔网,水滨农隙架鱼梁。醉看四海何曾窄,且复相扶醉夕阳。”(卷二十三)这时的诗人已不是醉卧旗亭的孤独志士了,他和乡里父老开怀畅饮,相携相扶,其乐融融。感受着乡邻间的真情,陆游越发厌恶官场中“睚眦见憎,本出一朝之忿;排挤尽力,几如九世之仇”⑩的阴险奸诈,对朝政不再有任何留恋。绍熙四年(1193)秋所作《秋晚闲步邻曲以予近尝卧病皆欣然迎劳》写到:“归来早觉人情好,对此弥将世事轻。红树青山只如昨,长安拜免几公卿。”(卷二十七)他开始更加细致、深入地观察农村生活,表现农村的风土人情。如绍熙三年(1192)所作《秋日郊居》组诗描写秋社时村夫收取赛神钱:“半醉半醒村老子,家家门口掠神钱”。农忙时雇人收获:“上客已随新雁到,晚禾犹待薄霜收。”自注:“剡及诸暨人以八月来水乡助获,谓之上客,以其来自山中也。”冬闲时农家子弟入学读书:“儿童冬学闹比邻,据案愚儒却自珍。授罢村书闭门睡,终年不著面看人。”自注:“农家十月乃遣子入学,谓之冬学,所读《杂字》、《百家姓》之类,谓之村书。”皆发人所未发。作于绍熙四年冬的《赛神曲》,描写了村落里赛神时击鼓吹笙、绿袍老巫红裙小姑或立或舞、乌桕烛明鱼香糁美以饷神等场景,并完整记录了老巫乞求年丰的祝词,曲尽农家冬赛况味,其真切细致不亚于范成大《腊月村田乐府十首》。绍熙五年(1194)后,陆游越发关心民瘼。是年春季少雨,卷二十九《夏四月渴雨恐害布种代乡邻作插秧歌》:“何人采此谣,为我告相公。不必赐民租,但愿常年丰。”后得雨,又作《五月得雨秧苗尽立》:“黄犊尽耕稀旷土,绿苗天际接旁村。家家足食山无盗,安枕何劳夜闭门。”《时雨》:“时雨及芒种,四野皆插秧。家家麦饭美,处处菱歌长。”秋日丰收,又创作《秋晚》组诗四首,有“新筑场面如镜平,家家欢喜贺秋成”等句。这些作品继承了诗经的艺术精神,为“劳者歌其事”,皆情真语朴,无怪王士禛评价陆诗:“其真朴处多,雕锼处少。”(11)

   绍熙五年(1194),朝廷发生重大变故,宋孝宗驾崩,光宗赵淳被废,宁宗赵扩登基,改元庆元。自庆元元年(1195)始,参与政变的主要人物赵汝愚和韩侂胄相互对立,庆元三年赵汝愚系统的59人被宣布为伪学之籍,遭致贬逐,这就是所谓的“庆元党禁”,是南宋政治史上的重要事件。陆游虽然在乡间闲居,但因他和党籍中人如周必大、朱熹、叶适等关系较深,随时有列名的可能。“因此他感觉到必须置身事外,这一年诗句中这样的表现特别显著”(12)。我们从他的诗题如《醉中信笔作四绝句既成惧观者不知野人本心也复作一绝》(卷三十五)以及“过得一日过一日,人间万事不须谋”等诗句,可以体味到他急于撇清干系的心情。在此动机下,庆元元年至庆元四年的田园诗中,陆游刻意把自己塑造成了不问政治、一味闲游的村夫子形象。如作于庆元元年的卷三十二《初夏》:“翦韭腌齑粟作浆,新炊麦饭满村香。先生醉后骑黄犊,北陌东阡看戏场。”“渺渺荒陂古堤东,柳姑小庙柳阴中。放翁老惫扶藜杖,也逐乡人祷岁丰。”卷三十三《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不识如何唤作愁,东阡南陌且闲游。儿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黄花插满头。”他更是把山阴故里当作逃避现实、逃避政治的桃花源,益发渲染其清美的风光和富足欢乐的生活,如卷三十二《春夏之交风日清美欣然有赋》:“槐阴渐长帘栊暗,梅子初尝齿颊香。户户祈蚕喧鼓笛,村村乘雨筑陂塘。”《初夏行平水道中》:“市桥压担莼丝滑,村店堆盘豆荚肥。傍水风林莺语语,满园烟草蝶飞飞。”作于庆元四年秋的卷三十七《丰岁》:“丰岁欢声动四邻,深秋景气粲如春。羊腔酒担争迎妇,鼍鼓龙船共赛神。处处喜晴过甲子,家家筑屋趁庚申。”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四评价陆游诗风:“晚年和平粹美,有中原承平时气象。”应当看到陆游诗中的和平粹美是有一定美化成分的。

   庆元五年(1199)伪学党禁稍宽,五月间陆游开始致仕,时年75岁。经历了多年残酷的政治斗争,远离了政治漩涡的陆游产生了人生如幻的感受。他在《致仕后述怀》中写道:“滟预危涂过,邯郸幻境空。”他的心态也因参透人生而益发洒脱起来,“从今剩把花前酒,忧患都空量自宽”(卷三十九《五月七日拜致仕敕口号》)。诗人开始反思自己忙碌的大半生,卷四十三《自笑》诗曰:“捐尽浮名方自喜,一生枉是伴人忙。”在此后四年中,陆诗从诗题到诗句都着重突出致仕后无所事事的闲适之态,诗风也日益恬淡清旷。如庆元五年夏所作《晨起》:“一炷沉烟北窗底,曲肱卧看不胜闲。”(卷三十九)那袅袅升起的沉烟正是诗人闲适心态的外化。秋所作《杂兴》:“东家饭牛月未落,西家打稻鸡初鸣。老翁高枕葛橱里,炊饭熟时尤鼾声。”(卷四十)更是通过东邻西舍的忙碌,反衬出自己高枕酣眠的清闲和悠然。致仕后的诗人每每怡情于临帖、读诗、煨笋、渍梅、煮茶、听竹笋拔节、数片片落花等闲事,一任光阴流逝。如卷四十五《初夏野兴》:“数行褚帖临窗学,一卷陶诗傍枕开。糠火就林煨苦笋,密瓮沉井渍青梅。”卷四十六《自诒》:“高枕时时闻解箨,卷帘片片数飞花。饭余解带摩便腹,自取风炉煮晚茶。”卷五十一《夏初湖村杂题》:“寒泉自换菖蒲水,活火闲煎橄榄茶。自是闲人足闲趣,本无心学野僧家。”这些作品都在优美的景致中透出致仕后日长无事的闲静,如卷四十三《自咏闲适》:“残年邻曲幸相依,真似辽天老鹤归。荷浦未疏鱼正美,豆畦欲暗雉初肥。款门路近时看竹,送酒人多不典衣。最喜夕阳闲望处,数家垣屋锁烟扉。”卷五十一《夏初湖村杂题》:“嫩日轻风夏未深,曲廊倚杖得闲吟。地偏草茂无人迹,一对茭鹅下绿阴。”“日落溪南生暮烟,幅巾萧散立桥边。听残赛庙咚咚鼓,数尽归村只只船。”翁方纲评价陆游“笔墨之清旷,与心地之淡远,夷然相得于无言之表”(13),正可谓其致仕后田园诗的注脚。

   四

   嘉泰二年(1202)二月,庆元党禁正式解除。同年六月,“以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及三朝史未就,诏游权同修国史、实录院同修撰。”(14)年近80的陆游早已视功名、仕途如同敝屣,在修史期间他就曾表达了强烈的故园之思。如《跋韩晋公牛》:“予居镜湖北渚,每见村童牧牛于风林烟草之间,便觉身在图画中。自奉诏修史,逾年不复见此,寝饭皆无味。今且奏书矣。”(15)嘉泰三年四月修史成,五月陆游遂复归山阴,在乡村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6年,于嘉定二年(1209)去世。

   希望叶落归根的诗人在回归故里后,屡次表达了对故乡的强烈热爱。如卷五十五《山泽》诗云:“东阡南陌间,吾亦爱吾乡。”卷六十《与村邻聚饮》诗云:“一杯相属罢,吾亦爱吾乡。”卷七十九《杂赋》诗云:“不是有心轻富贵,从来吾亦爱吾乡。”“吾亦爱吾乡”成了陆游人生最后时期田园诗的一大主题。他赞叹“故里淳风比结绳”(卷五十五《故里》),极力讴歌淳朴的民风,如卷六十《村舍书事》:“纸窗百衲地炉红,围坐牛医卜肆翁。时节杯盘来往熟,朝晡盐酪有无通。男丁共结春耕耦,妇女相呼夜绩同。”卷六十六《农桑》:“蚕如黑蚁稻青针,夫妇耕桑各苦心。但得老亲供养足,不羞布袂与蒿簪。”他在感情上也越发贴近乡邻,如作于嘉泰四年冬的《太息》:“祷庙祈神望岁穰,今年中熟更堪伤。百钱斗米无人要。贯朽何时发积藏。”(卷五十九)以及《书喜》:“邻媪已安诸子养,闵氏媪以贫甚,弃诸子而去,今始得复归。园丁初葺数椽成。韩氏得屋湖上,以种蔬为业。乡里喜事吾曹共,一醉宁辞洗破觥。”(卷六十六)值得注意的是,以前陆游诗集中不乏《太息》、《书喜》之类的诗作,但多抒写一己的喜怒哀乐,而此期的陆游显然更能与乡里休戚与共。他感叹“乡情老更亲”(卷六十《与村邻聚饮》),不仅与邻曲关系融洽,如卷六十一《示邻曲》:“北陌东阡好弟兄,耄年幸复主齐盟。同尝春韭秋崧味,共听朝猿夜鹤声。”即便与远乡之人也情谊深厚,如卷六十五《山村经行因施药》:“闲行偶复到山村,父老遮留共一尊。曩日见公孙未晬,如今已解牧鸡豚。”“驴肩每带药囊行,村巷欢欣夹道迎。共说向来曾活老,生儿多以陆为名。”这些作品风格愈趋平淡古朴,如卷五十五《记东村父老言》:“自言家近郊,生不识官府。甚爱问孝书,请学公勿拒。”《农家歌》:“二月鸣博黍,三月号布谷,为农但力作,瘠卤变衍沃。”卷五十七《农事稍闲有作》:“客归我起何所作,孝经论语教儿童。教儿童,莫忽忽,愿汝日夜勤磨砻,乌巾白纻待至公。”或采用五言古体,或采用歌行体,记述农家一年辛苦的劳作、农事闲暇时的日常生活,平实如话,明白晓畅。赵翼《瓯北诗话》卷六评价陆诗:“及乎晚年,则又造平淡,并从前求工见好之意亦尽消除,所谓‘诗到无人爱处工’者,刘后村谓其‘皮毛落尽矣’。”(16)堪称的论。

   陆游暮年的心态还有一点尤其值得注意,那就是他对国家的热爱和国事的关怀丝毫没有减退。正如其夫子自道:“渔村樵市过残春,八十三年老病身。残虏游魂苗渴雨,杜门忧国复忧民。”(卷七十《春晚即事》)渴望收复中原一直是陆游心底挥之不去的政治情结,而这个情结在他人生最后几年表现得更为突出。嘉泰年间,朝野对金作战的呼声复起。据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一八记载:“(嘉泰四年)其夏,议遣许知院及之守金陵,为出师之际。自是,襄帅郑挺、淮漕邓友龙,皆进用兵之策。”其后,朝廷又立韩世忠庙于镇江府,追封岳飞为鄂王,为北伐造势。开禧二年(1206)五月,南宋对金征战。陆游抗金报国的激情再次被点燃,他时刻关注出师消息,这种积极的、迫切的心态在他的田园诗里留下了痕迹,如嘉泰四年夏所作《睡起已亭午终日凉甚有赋》(卷五十八):

   饭罢颓然付一床,旷怀真足傲羲皇。

   松棚尽日常如暮,荷沼无风亦自香。

   倚杖月生人影瘦,岸巾露透发根凉。

   颇闻王旅徂征近,敷水条山兴已狂。

诗歌前半部分描写饭后纳凉的情景,意趣萧散,境界清幽,但是诗尾笔锋一转,表现出自己闻听宋室伐金之议,热血沸腾之状。王士禛《带经堂诗话》评价陆诗:“务观闲适,写村林茅舍、农田耕渔、花石琴酒事,每逐月日,记寒暑,读其诗如读其年谱也。然中间勃勃有生气。中原未定,梦寐思建功业。”(17)这种“梦寐思建功业”的特殊心理贯穿于陆游最后几年的创作中,使其田园诗富有鲜明的时代气息和劲健昂扬的情绪。如卷六十六《初夏闲居》:“川云漠漠雨冥冥,浊酒闲倾不满瓶。蚕簇尚寒忧茧薄,稻陂初满喜秧青。

王师护塞方屯甲,亲诏忧民已放丁。病起自怜犹健在,不须求应少微星。”此诗作于开禧二年春,南宋即将下诏伐金。诗的首联、颔联描写村居闲事和初夏景致,颈联则穿插时事,据《宋史》卷三十八《宁宗纪》记载:“(开禧二年四月)己巳,调三衙兵增戍淮东。”“正月癸未朔,蠲两浙路身丁绵。”尾联则抒发了诗人老当益壮的高昂斗志,笔力遒劲。即便是纯粹以乡间景象为题材的创作,陆游也往往会由此及彼,将眼前的事与景同中原战况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如卷六十七《赛神》:

   落日林间箫鼓声,村村倒社祝西成。

   扶翁儿大两髦髧,溉水渠成千耦耕。

   家受一廛修本业,乡推三老主齐盟。

   日闻淮颍归王化,要使新民识太平。

   据《金史》卷一二《章宗纪》:“泰和六年(宋开禧二年)四月……庚辰,(宋人)入颍上。”陆游描绘山阴乡间秋成赛神情景,便联想到颍上即将回归南宋,那里的人民也可享受人间太平。与之类似,卷六十九《冬晴》描写过“仓庚家家储归谷,笙歌店店卖新醪”的丰收景象后,继而写道:“太平气象方如许,寄语残胡早遁逃。”表现出对大宋国力的自信和乐观。卷七十《书村落间事》也是个典型的例子:“东巷西巷新月明,南村北村戏鼓声。家家输赋及时足,耕有让畔桑无争。一村婚聘皆邻里,妇姑孝慈均母子。儿从城中怀肉归,妇涤铛釜供刀匕。再拜进酒寿老人,慈颜一笑温如春。太平无象今有象,穷虏何地生烟尘。”这首诗前半部分和陆游以前的创作并无两样,诗末则转向了政治的主题,这使其和一般的田园诗迥然有别,平添了一种劲健昂扬的风貌。

   总之,陆游田园诗风经历了多次嬗变,这与他闲居期间心态的变化息息相关。陆游的诗作极大丰富了中国古代田园诗的艺术风格,为这一诗歌题材的发展做出了独特贡献,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注释:

   ①参看张福勋:《白首为农信乐哉——论陆游的农村诗》,《内蒙古师大学报》1988年第3期;王志清:《陆游山水田园诗:狂与逸的交渗协和》,《扬州师院学报》1993年第3期;佘德余:《沉雄苍凉的崇高感与平淡恬静的优美感的统一——论陆游后期诗歌创作的美学风格》,《绍兴师专学报》1989年第2期;徐丹丽:《归来偶似陶渊明——论陆游对陶渊明的接受过程》,《湖北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等论文。

   ②赵翼:《瓯北诗话》卷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8页。

   ③《宋史》卷三九五《陆游本传》。

   ④陆游:《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跋诗稿》,四库全书本。

   ⑤陆游诗歌版本均依据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后文从略。

   ⑥余北山:《陆游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64页。

   ⑦《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陆游卷》,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43页。

   ⑧周必大:《周益国公文忠集•与陆务观书》,四库全书本。

   ⑨陆游:《渭南文集》卷二十八《跋陆史君签》,四库全书本。

   ⑩陆游:《渭南文集》卷十一《谢王淮启》,四库全书本。

   (11)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3页。

   (12)朱东润:《陆游传》,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08页。

   (13)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清诗话续编》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439页。

   (14)《宋史》卷三九五《陆游本传》。

   (15)陆游:《渭南文集》卷二十九《跋韩晋公牛》,四库全书本。

   (16)赵翼:《瓯北诗话》卷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9页。

   (17)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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