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李商隐生平写了很多无题诗（包括从诗中摘字为题的诗），但有不少诗的意旨究竟是什么，千百年来一直被认为是个迷，其主要原因在于人们没有真正弄清这些诗的写作背景。本文着重谈谈他的几首为人们所最爱读的无题诗之谜。李商隐的无题诗大致可分为五类：一、写自己与女道士的一段隐秘恋史；二、寄托自身政治上的不幸遭遇；三、影射当代历史事件；四、狭斜之作；五、部分是佚题诗，或为咏物及借物喻人的诗①。现在只谈其中几首与女道士有关的爱情诗。首先还要从他的长期被注家们曲解的三首《圣女祠》诗说起。
一、三首《圣女祠》诗的启示
第一首《圣女祠》诗是这样写的：
杳霭逢仙迹，苍茫滞客途。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从骑栽寒竹，行车荫白榆。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寡鹄迷苍壑，羁凰怨翠梧。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
此诗是写自己于赴京途中重访圣女祠时的情景和回忆。起二句是概述途中重经圣女祠的情况。三、四句写自己此时仍有坚持终身学道的信念。这里的“皇都”是兼指玉帝所居之都。义山曾学仙玉阳山（见后文考证）。以下是写进入祠中后抚今思昔的感慨。五、六句是说昔时的女道士们已去，惟期青雀互通音讯，如今前来迎接自己的已不是当年的道姑。七、八两句是回忆和隐喻当年曾和女道士有过楚襄王云雨巫山之梦，如今能不想煞当年的那些汉宫巫女！九、十两句是说当年从仆所栽的竹、榆已经成荫。十一、十二两句是和前来迎接他的道姑的对话，从而得知当年那位年龄小一点的“星娥”是先走的，但不知那位年龄大一点的“月姊”走后还回来过么？十三、十四两句是写自己独对眼前的凄景感到无限迷惘，同时又想到他的那位为道门清规所约束的昔时情侣，一定更有无穷的幽怨。结二句又以东方朔偷窃王母仙桃的神话故事，隐喻和回忆当年自己和女道士初次会晤时就大胆发生了暧昧关系。诗中的“星娥”，即织女，“月姊”，即嫦娥，是分别用来比喻当年那两位女道士的。
第二首《重过圣女祠》诗是这样写的：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此诗前四句是写自己重来故地对眼前的荒凉景象引起对女道士谪降人间迟迟不得归返仙境的同情，同时一春以来梦中就经常对此祠的年久失修、屋漏旗残、难禁风雨非常悬念。颈联是写据悉当年的那位“萼绿华”来去行踪不定，另一位“杜兰香”曾一度回来过，但不久前又走了。结二句是回忆当年初来祠中时的情形。诗中的“萼绿华”、“杜兰香”是道家书中的两位仙女，这里用来分别比喻当年祠中的两位女道士，亦即前首诗中的“星娥”和“月姊”。“玉郎”，本是道家书中所说的三清九宫中的小官，这里义山是借以自喻，兼指自己的别名——玉溪生。“通仙籍”，因义山当时正在学仙，故“问紫芝”即询问长生不老之仙术。
第三首《圣女祠》诗如下：
松篁台殿蕙香帏，龙护瑶窗凤掩扉。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著五铢衣。人间定有崔罗什，天上应无刘武威。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
此诗前六句都是回忆当年初来祠中见到女道士时的情景。其中颔联是借瞻仰圣女像以描绘女道士的绰约仙姿。颈联则是隐喻当年与女道士幽会后私赠定情之物，而天上则不容有此私情。“崔罗什”，典出《酉阳杂俎》，“刘武威”，典出《神仙感遇传》。这里从略，不录。结二句则是诗人的设问之词，不知二姝去天宫朝圣几时归来？句中的“双白燕”亦是用来比喻当年两位女道士，即前两者诗中的“星娥”、“月姊”；“萼绿华”、“杜兰香”。“珠馆”，本指天宫，这里是借指她们原居之本观（见后文考析）。
从以上三首《圣女祠》诗中已可明显地看出当年和义山相爱的女道士共有两位，并且义山可能只与其中的一位有过暧昧关系，而今已人去祠空。又据李商隐自己在他的诗中说，他青年时代曾“学仙玉阳东”、“形魄天坛上”②，就当然与女道士们会有过交往，故古人早就有义山学仙时有所恋于女冠之说③，此说不诬。此外我们还可从他自己的诗集中找到大量的内证。
二、几首无题诗寄托了他与两位女道士的隐秘恋史
上述圣女祠中的两位女道士究竟到哪里去了呢？这可从他的两首无题诗中找到其中一人的下落。这《无题二首》的第一首是：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此诗是写自己前往兰台（秘书省）赴任的昨日夜晚，在一位权贵家的宴会中意外地见到席间一位姬妾，乃是他旧时的情侣，但彼此却不敢相认，因而感到非常惆怅。其中起二句是交代宴会的时间和地点。颔联突出地表明了他们早就相爱，只是久已未见，昨夜意外相逢，虽是隔座同席，却因避嫌，佯作不识，当时真恨未长翅膀，像凤凰一样双双飞去，彼此只有两心相通，心照不宣。三、四两句是写宴会中两人隔座送钩、分曹射覆行酒令时的情景。结二句写自己拂晓匆匆赴任而去时的感慨。第二首是：
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这第二首诗实际上是前一首诗的补充说明。起二句是说圣女祠中有位美丽的“萼绿华”女道士，名闻遐迩，我虽早就和他相爱，但已很久未和她相会，两地相思，如隔天涯。后二句是说谁知昨夜在这位权贵家作客，宴会中却意外地偷眼看见了她。从前一首诗的结二句可知这位权贵家是住在京城里。故后一首诗中的“阊门”、“吴王”显然都是借喻，并非即指苏州④。而此诗中的“萼绿华”正与《重过圣女祠》一诗中的“萼绿华”相合，自是一人。故这后一首绝句显然是义山有意将其点破的。由此可见和他相爱的两位女道土中的那位“萼绿华”（亦即“星娥”），已被这位权贵所占有，而另一位“杜兰香”（亦即“月姊”）则可能已回到她原来所居之本观坚持修道终身（见后文考析）。但义山与这位“萼绿华”女道士，虽曾相爱过，却似乎不一定有过暖昧关系，故在这两首无题诗中并未流露出多么深厚的情感。而他真正钟情并与之苦恋终身的则是那个“月姊”“杜兰香”。故其诗集中其他一些情感极其深沉悲痛的无题诗，显然都是他早年与这位女道士热恋而又不可能结合的泣血椎心之作。且看下面几首无题诗。
先看《无题四首》中前二首（按，后二首的内容、情调和体裁都与前二首迥异，显系后人误编于此。集中诸作时间编次错乱甚多）的第一首：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一首纪梦之作，写夜阑梦见恋人前来与己幽会及梦醒后的无限怅惘。起二句点明梦被钟声惊醒后的时间和痛感梦幻的无凭。颔联上句写梦中与恋人相会后她随即又要远别而去，自己在梦中啼哭得被家人唤都唤不醒；下句是说恋人临去时催着我替他写一幅字留作纪念，由于时间仓促，连墨都未研浓就匆匆写成被她带走了。句中已将“梦”字点破。颈联是写恋人去后的梦中情景。结二句更明确地突出了恋人的女道士身份，并发出了梦比蓬山更为渺茫的感叹！
第二首是：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首诗则是义山梦醒后勾起对往事的回忆，从而追叙当初慕名专访圣女祠时的情景及抚今思昔的无限悲痛。起二句写初访圣女祠时适逢雷雨的景象。颔联点明意欲趁机入祠进香，祠门锁了，正好女道士汲井归来。颈联则暗示当夜留宿祠中两人便发生了暧昧关系。结二句是回忆后综合前诗之梦发出的肝肠寸断的痛言。
下面再来看他的另一首《无题》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首诗是写他与女道士相恋而又不能常相见的别后相思之苦。起二句是写暮春时节对恋人的思念和感叹。颔联是写两人之间的刻骨相思之痛。颈联则是想像其恋人因想念自己，晓起对镜梳妆，可能容颜已现憔悴。夜吟相思之作，料应感到月光寒冷而不支。结二句是说恋人与自己咫尺天涯，不能常相会晤，只有委托青鸟经常代为前往探视，并再次透露了恋人的女道士身份。句中“青鸟”与第一首《圣女祠》诗中的“消息期青雀”句，可以互证。“蓬山”又可与前面所引的两首无题诗中的“蓬仙”互证。
另外还有一首题名《嫦娥》的绝句，也是写他的这位恋人的：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丘海青天夜夜心。
这首诗是以嫦娥偷饮不死之药逃往月宫的神话故事为喻，设想其女道士恋人夜不成眠的孤寂处境和悔恨心情。它又可与第一首《圣女祠》诗中的“月姊”互证。
由于义山早年曾和女道士有过一段爱情关系，为封建礼教和道门的清规戒律所不容，更为了保全自己心上人的名节，故他在这类诗中便不得不用“无题”为题，或从诗中摘字为题来隐蔽这一悲痛的恋史和刻骨相思。这与怀念妻子及悼亡之作的风格、情调自然完全不同。那么义山所苦恋的这位女道士到底是谁呢？他虽然没有在他的无题诗中将其芳名亮出，但毕竟抑制不住内心的爱火，他还是把她的姓名和身份采用另一种方式留在自己的诗集中，永志不忘，同时也给后人透露一点消息，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因此他便把他所写的《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和《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两首诗保存了下来。这前一首诗如下：
沦谪千年别帝宸，至今犹识蕊珠人。但惊茅许多玄分，不记刘卢是世亲。玉检赐书迷凤篆，金华归驾冷龙鳞。不因杖履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
诗题中的“刘先生”，据冯浩考证为道士刘从政。起二句即点明宋、刘和自己是自天宫谪降人间的旧相识。颔联上句隐喻原只惊讶宋与自己多有仙缘；下句借喻却不记得宋与刘还有亲戚关系。颈联上句是说每见匣中所藏宋华阳来书字迹，便为之神思恍惚；下句写刘道士回去后的冷清。结二句是隐喻自己如不经刘道士的推荐，怎能有幸前往圣女祠拜访宋华阳，得以结为情侣。诗中“茅”指茅蒙，是仙人。“许”指许飞琼，是仙女。“刘”指刘琨，“卢”指卢湛，二人是亲戚。“周史”、“徐甲”，是借用老子使徐甲复生的神话故事为喻，暗示自己与宋能有今天的关系全赖刘的推荐⑤。后一首诗如下：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楼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此诗句便隐喻了宋与自己的暧昧关系。它与第一首《圣女祠》诗的结二句“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及《嫦娥》一诗中的第三句“嫦娥应悔偷灵药”，可以互证。第二句是仰望天空明月，同情嫦娥的处境，以喻宋华阳姊妹至今还一直守在圣女祠中。结二句是说这美好的月夜，你们姊妹二人本应和我在一起共赏，可是你们却为道门的清规戒律所约束，只能仍住在那玉楼中过着凄清寂寞的日子。义山终于向世人交出了这个谜底——他的恋人显然就是这个“月姊”宋华阳了，而另一个“星娥”则是她的妹妹。但据冯浩注解，“华阳”是华阳公主的道观名，此观与圣女祠同在今陕西境内，宋华阳姊妹是住在华阳观里的两位女道士。而笔者则认为“华阳”虽是华阳公主之观名，宋氏姊妹就是该观中的两位女道士，那也必是她们原住在华阳观里，后来又常住在与华阳观相距不远的通往京城途中的圣女祠中，故第三首《圣女祠》诗中就有“每朝珠馆几时归”之句为喻。前两首诗则是宋氏姊妹住在圣女祠时义山寄给她们的，而第二首诗题中直称“宋华阳”，则因宋是华阳观观主，当初人们即以其所居之观名称之，以后遂沿用下来，致使后人长期困惑不解。但她虽是华阳观的观主，却与义山在圣女祠中初晤定情，后因其妹已被权贵占有，又恐自己与义山的隐私终将败露，于是她只得悲痛地离开了圣女祠回到华阳观去了，从此被迫和义山割断了旧情。故义山所写的那些情感极其沉痛的无题诗，显然就是这一时期的作品，而这虽是他结婚以前的事，却使他终身不能忘情。义山三十九岁丧妻后，他在东川节度使柳中郢幕府中，柳曾给他选一位绝色佳人歌舞艺女张懿仙嫁给他，他却上书婉言谢绝说：“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⑥这实际上是他对自己早亡的爱妻及其苦恋的女道士宋华阳的忠贞不渝的推托之辞，从而充分反映了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的心情。而他在上书中不是巧妙地只提了那些确实未和他发生过暧昧关系的南方歌舞妓（也包括被东诸侯娶往郢中的歌妓柳枝），却撇掉了北方的女道士吗？
注释：
①参见拙著《古典新探》。
②《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张得四十一韵》。
③见《玉溪生诗集笺注》冯浩语。
④冯浩考证圣女祠在唐凤州境内，今属陕西省。
⑤见《神仙传》
⑥《上河东公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