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诗》辑录的李商隐诗歌,按标题计五百四十七首,按首数计六百首,其中以《无题》为题的诗共有十六首,它们是:《无题》(八岁偷照镜),《无题二首》(昨夜星辰;闻到阊门),《无题》(万里风波),《无题》(近知名阿侯),《无题》(照梁初有情),《无题》(白道萦回),《无题》(紫府仙人),《无题二首》(凤尾香罗;重帏深下),《无题》(相见时难),《无题四首》(来是空言;飒飒东南;含情春畹晚;何处哀筝),《无题》(幽人不倦赏)[1]。除此之外,李商隐诗被研究者称为类似无题、准无题或广义无题①的,还有一些,但究竟哪些诗可称类似无题,研究者的看法并不一致,还可值得追究。这里,我们所要提出的是:《全唐诗》辑录的十六首,加上《锦瑟》一首,可以认定这十七首《无题》诗是有特定出处的,它们是李商隐创作的传奇文中的歌诗部分,虽然这些传奇已经佚失了,但结合唐中叶后传奇文的风行,考察李商隐无题诗和他创作的传奇文之间的关系,可以为这十七首无题诗的语意和情调找到绾合切适的故事背景和情节解说。
李商隐的《骄儿诗》,有“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以及“忽复学参军,按声唤苍鹘”[2](p.413)等诗句,正表明李商隐家庭环境中,习染当时市人喜爱杂戏、小说的风气。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只摘录“谑张飞,笑邓艾”二句,引证段成式《酉阳杂俎》“观杂戏,有市人小说”言,以推断“似当时已有说三国故事者。”[3](p.72)考察唐代流传下来的文人写作小说、虚拟故事的作品,是称为“传奇”、“幽怪录”之类题目的。那么,李商隐对于当时风行的小说传奇、戏乐杂剧,是否也曾究心勘研并写作传奇文辞?为详明论证,兹要举三事。
第一,李商隐平生是论究唐代小说、戏乐体类、杂剧体格的。据李商隐《杂纂》所录以下几类条目[4](pp.23-37),足可以见出诗人李商隐关注、喜好甚至一再论究的底里:
1.曲子:
“相似”条——列有“乐官似喜鹊人见不嫌”事。
“趁不得”条——列有“与村乐宫合曲”事。
“冷淡”条——列有“念曲子”事。
“恶模样”条——列有“对丈人丈母唱艳曲”事。
“不祥”条——列有“卧床上唱歌曲”事。
“琅珰”条——列有“村妓唱长词”事。
2.说讲、说话、变文:
“凡恶”条——列有“敲桌子唱文溆子”、“说著大官后扣头”、“说大官是亲情”等事。
“冷淡”条——列有“斋筵听说话”事。
“时人渐癫狂”条——列有“孝子说歌令”事。
3.杂戏、散乐、杂剧:
“冷淡”条——列有“说杂剧”、“村伶打诨”等事。
“琅珰”条——列有“没折合杂剧”事。
“不济事”条——列有“酒尽伶人来”事。
“又爱又怕”条——列有“村里汉看弄鬼神”事。
“怕不得”条——列有“竿上打失落”事。
“酸寒”条——列有“乞儿打驱傩”、“散乐打单只鼓”事。
在李商隐看来:当时表演的各种戏乐伎艺颇受市人欢迎,它应该是“吟诵唱念曲子”、“说唱相兼”以表演杂剧情节,杂剧应分折而又总和为一整篇。说话、打诨,应如唐代参军戏打苍鹘(见上引《骄儿诗》),弄鬼神、演杂戏应该合乐动人、惊悚可观、含寓隐语的滑稽意味。这些时兴的世俗文体的行文要求和伎艺规格,是李商隐多所关注和重视的。
有人怀疑李商隐《杂纂》的史料价值和可靠性。其实,它是唐末流传至宋的“杂俎”体裁。元代陶氏《说郛》编集了李商隐《杂纂》,以下接着就是苏东坡的《续杂纂》。苏氏此书传录可信,与《东坡志林》、《仇池笔记》同样可靠。李商隐《杂纂》不可能是宋元人伪托之作。至于南宋有词人别号李商隐(即龟溪二隐之一),却远在东坡以后。将李氏《杂纂》与苏轼同一性质的《续杂纂》前后排列,可见李氏乃晚唐关心小说戏剧的诗人李商隐。
第二,中晚唐诗人是有写作传奇的风气和要求的。
唐代流传下来唐诗选本数百种和大量传奇小说,这与武后以来科举制造成的风气有密切关系。宋代赵彦乞衛的《云麓漫钞》说[5](p.153):
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谓之投卷。踰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贽。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者是也。
士人投考,早先要写就幽怪录传奇之类的作品去投卷,因为这种小说体裁的文辞,具备三个条件:史才(历史知识的传述);诗笔(传奇、幽怪录等作品是散叙和吟唱的诗篇韵语相间的,讲究诗歌抒写的技巧);议论(小说故事的对话、所发表的言论),“主司”易于此考核“投卷”士人的文才。以后升一级再投考进士科,则又要以写作的诗篇去贽谒“显人”名公。如李白以诗贽谒贺知章,白居易以诗贽谒顾况,牛僧孺以《乐记》贽谒某名公。这些事例都反映了投考进士时以诗为贽的风气。而在投考进士前,最早要以写就的小说传奇文去“投卷”于主司。这样看来,贞元元和以后士人因投考的需要热衷写作传奇文的风气,在李氏时代,是大为盛行的;李商隐也不例外,他也和一般文人一样曾写过传奇文。
第三,唐人作小说传奇多有诗辞夹入散叙,同代及后代也多有续作和改作。现存作品,如武后时张{J2Q506.JPG}作《游仙窟》。大历贞元年间,有陈玄祐作《离魂记》(黄粱梦),后有改作《南柯记》、《游仙枕》,为马致远杂剧《邯郸记》、汤显祖传奇《邯郸梦》的蓝本;如李曾亮作《李章武传》[6](p.2698),是以吟唱诗辞为主的传奇小说。又如白行简作《李娃传》,为元杂剧《曲江池》、明薛氏《绣襦记》蓝本;又作《三梦记》,为《聊斋》之《凤阳士人》蓝本——这两篇传奇均是散叙的故事情节和吟唱的诗辞两者相间的体裁,是写作传奇的文人,要作诗歌配合散叙文辞的例证。又如牛僧孺作《周秦行记》,是一篇有诗辞和散叙白话相兼的传奇。
藉此可以考明,初唐的传奇已夹入诗辞,晚唐以来则夹杂诗辞更多,渐有白话写入传奇文辞。又可推究,中唐元和长庆间,传奇已与乐府七言叙事诗合流。如沈亚之作《湘中怨》,并在序文中点明“经生韦敕喜作撰乐府掌故,而广之以应其咏”,是撰写传奇文用以当作乐府本事的。更如陈鸿作《长恨歌传》,是传奇文,白居易却作《长恨歌》七言叙事诗。元稹作《莺莺传》续会真诗三十韵,李垂却作《莺莺歌》叙事诗。陈寅恪先生在笺证《长恨歌》时认为,贞元元和年间兴起的唐人小说与古文运动关系密切,其优点在便于创造,其特征则在备具众体:“陈氏之《长恨歌传》与白氏之《长恨歌》非通常序文与本传之关系,而为一不可分离的共同机构”,并举《唐宋诗醇》和沈德潜评《长恨歌》“戛然而止,不用收结”语,申论“《莺莺歌》以会真结,与《长恨歌》以长恨结,正复相同,至于二诗之真正收结则又各在其传文之中也……盖二诗同为具备众体之小说中之歌诗部分也。”[7](pp.4-5)陈寅恪以唐传奇文备众体的特征指证当时诗歌与传奇文之间文体增创互动、不可分割的关系,这对我们把握李商隐无题诗与他创作的佚失传奇文之关系,当是一种极为有益的启发。
晚唐的传奇,如薛调《无双传》,柳珵《上清传》,房千里《杨倡传》,均是在散叙和对话中运用大量白话的。当是和晚唐段成式、李商隐时代所流行的“市人小说”、杂戏、杂剧,即表演伎艺的“说话人”的话文,已经很接近的“传奇”体裁了。晚唐和李商隐齐名的温飞卿曾作传奇集,书名《乾饌子》②(叶玉华辑校成单行本)。这书题名的含义,颇有风趣,据《论语•为政篇》“有酒食、先生饌”这句成语,相传弟子拜谒老师要送贽见礼物,温飞卿把他写作的传奇集,用以贽见主考老师的作品,题名为“乾饌子”,所谓秀才人情纸数卷,相当于干枯而无油水的贽仪。
李商隐所作并用以“投卷”的,乃是几篇散叙和诗辞相间的传奇文,虽已佚失,但也并未全部埋没。这是由于他所作的是说唱相间、韵散连缀的文学体裁,而唐代这种说唱文学的传写本,一般可分录为两种本子:一是详明的全文;二是省略叙说只录诗辞的节本(此因说话人要背诵传奇中的诗辞,故只节录诗辞)。例如在敦煌写本中有《孝子董永》是抄录唱辞而省去叙说的节本。又有希伯和所藏的《降么变文》也是只抄录七言叙事诗辞的残本,佚失了题目;而另一本《降么变文》(胡适所藏)乃是诗辞配合散叙的详明的全文。李商隐所作的传奇,流传有只摘录诗辞的节本,即已残缺不全、佚失了传奇小说题目的(像《降么变文》)残本,后来李商隐诗集的编录者把这种节本中的诗辞,辑录入李氏诗集中,由于佚失传奇的题目,因而标为《无题》的诗篇,共有十七首。
再考李商隐于唐文宗开成二年(公元837年)中进士,投考进士前,他初次应考时只能以所作传奇文辞去“投卷”于“主司”,且他在传奇中必要叙说开成二年以前、由太和间(公元827-835年)上推至长庆间(公元821-824年)、甚至盛唐或更古年代的事。李氏所作传奇,决不会把开成二年他中进士后的年代,写到传奇文辞中间去的。
考索唐代流传的大量传奇文,有两篇是叙说开成二年以前、由长庆到元和年间故事的,恰好和李商隐七言《无题》诗十一首所反映的语意和情调完全相合:一篇可拟名为“蓝桥记”,此篇故事情节见录于裴鉶《传奇》中,题名作《裴航》(《太平广记》卷五○)[6](p.313),唐人运用同一题材,各自写作一篇传奇的事例,屡见不鲜。李商隐以此题材写作传奇(拟名《蓝桥记》),而裴鉶再作一篇,并不足怪。另一篇可拟名为“青鸟记”,孟棨《本事诗》[8](p.13)中只传录这篇故事的前半篇,而缺失它的下半篇、主要末尾部分。李商隐这两篇传奇中的诗篇,就是保存在他的诗集中,而被标注为《无题》的诗篇,共收录诗篇十一首:
1.拟名“蓝桥记”传奇中的诗篇:
《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 《无题四首》其一
《无题》(飒飒东南细雨来) 《无题四首》其二
《无题》(锦瑟无端五十弦)
《无题》(万里风波一叶舟)
《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
2.拟名“青鸟记”传奇中的诗篇:
《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
《无题》(白道萦回入暮霞)
《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 《无题二首》其一
《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 《无题二首》其二
《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 《无题二首》其一
《无题》(闻到阊门萼绿华) 《无题二首》其二
其另外五首标为“无题”的五言短诗和一首七言八句,与“韩翊”传奇文的情节绾合切适,可能是作者另一传奇(或可拟名“锦书记”)残遗的段头诗。
李商隐为何写作无题诗?将无题诗与其“已佚传奇”文联系对证,可以得到环环相扣的解释。拟名为《蓝桥记》、《青鸟记》的两篇传奇中的部分诗篇,与另外几首绾合“韩翊”故事的诗,即存录于他诗集中而被标注为《无题》的诗篇,计七言诗十一首、五言短诗五首和七言八句一首。
(一)《无题》五首与“已佚传奇”之一
相传宋代传奇有《裴航遇云英于蓝桥》,此系传奇篇题的全称,见录于南宋时人罗烨《醉翁谈录》“神仙嘉会类”[9](p.65),但末尾又删去《太平广记》(卷五十)引录《裴航》篇末的重要记载。兹据《裴航》篇所叙情节,可知故事的概貌:
长庆中,裴航秀才下第游于鄂渚,因路遇同舟而行的云翘夫人,思慕不已,乃援侍妾袅烟寄诗求达。诗久往而不答,航数诘袅烟,复求名醖珍果而献,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见。夫人曰:“妾有夫在汉南,将欲弃官而幽栖岩谷,岂肯有情留聘他人?”后使袅烟回赠诗章曰:“一饮琼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京。”航览之而不能洞达旨趣。“后更不复见,但使袅烟达寒暄而已。抵襄汉,不告辞而去。”航遍访难觅,后返京经蓝桥驿,向老妪求水浆解渴。妪使云英罗致水浆,隔帘持瓷捧送,“航饮之,真玉液也”,因憩息良久,似有所悟,向妪求娶云英。妪嘱航觅玉杵臼为之捣药。航至京师,百计千方,终于购得玉臼归,并为伊捣药百日。航“昼为而夜息”,曾于夜间见玉兔持杵臼捣药,“雪光辉室,可见毫芒”。百日期满,妪持药吞之,遂挈女入山,谓航:“但少留此。”逡巡车马仆隶迎航而往,别见一大第连云,珠扉晃日,内有帐幄屏帷,仙童侍女。引航入帐,见宾客多神仙中人。“举行宴会就婚之礼。内有仙女云翘夫人,乃是云英之姊”,刘纲仙君之妻,已为玉皇之女吏。后老妪引航将妻入玉峰洞中,居琼楼珠宝,“?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