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谈正题以前,先讲一则与词有关的故事:北宋词人晏几道有一首《鹧鸪天》说: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这是一首在当时即已脍炙人口的小令,连道学先生程颐也不得不称赞这是一首好词。这可以从另一位道学先生的笔记中看出来:
程叔微云:伊川(程颐)闻诵晏叔原(几道)“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长短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程晏二家有连云。
——《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
这段笔记文义明白,我想不论谁看了也不会认为程伊川斥责这首词或其作者。可是林语堂博士却别有会心。他在其所著《快乐天才苏东坡传》一书中写道:
Once one of Cheng Yi’s disciples wrote two lines on his“dreaming soul going out of bounds”and visiting a woman in his sleep,and Cheng Yi cried in horror:Devil"s talk!Devil"s talk![1]
把这段话译成中文:
有一次,程颐的一个学生[2]写了两行“梦魂不守规矩”而在睡眠中去访问一个女人(的诗),程颐恐怖得惊呼道:“恶魔的话!
恶魔的话!”[3]
如果有人说,林语堂看不懂中文,则必然有人为他辩护。这里,我们先不妨看看别的古人对于程颐这一评语是怎样理解的。明汲古阁本《小山词》题记说:“……其‘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句,虽伊川程子,亦赏之也。”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引程叔微之言曰:“伊川闻人诵叔原词‘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曰:‘鬼语也。’意颇赏之。然则几道之词,固甚为当时推挹矣。”至于怎样为当时所推挹,可于宋人《直斋书录解题》的话证之:“其词在诸名胜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怎么在林语堂看来,就成为伊川惊为“恶魔的话”呢。他不但把邵博文中记程颐“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译成“恐怖得惊呼道:‘恶魔的话!恶魔的话!’ ”而且把“意亦赏之”这句结论,因为与他上面的译文矛盾而完全删去不译,这是一个什么问题?
我现在并不要批评林语堂博士的大作,也不想研究他何以要和晏几道与程颐这样过不去。我不过要借这个例子来说明:我们古代的文学作品传到现在,即使是明白无误的资料,也可能被人有意或无意地曲解,弄得面目全非或意义完全相反。古人往矣!他们不能从坟墓中爬出来为自己解说或辩护。而在把他们的作品传授给后人或介绍给外国人看时,传授者和介绍者必须自己先弄清楚这些作品中的有关问题,才不至于厚诬古人和欺骗今人。
以上算是我这讲的“入话”。
在中国古代的韵文中,“词”这个品种是比较不容易懂的。但在“词”本身的小范围内,晏几道的作品《小山词》可说是最为清畅明白的。可是尚且被人故意曲解为“恶魔的话!”可见要正确理解和传授古代文学之难。而且越是大作家,他周围堆积着的神话般的传说、故事就越多,有关他的问题也就越多:从版本、字句的歧异以至文字本身的不同理解——像古墓中发掘出来的彝器上的铜锈一般,越古则堆积得越厚,而且五彩斑斓,煞是好看。研究者如果要剔去积锈,而看看古器物的本来面目,可能会有人反对。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于旧有的传统,即使是错误的,在形成传统的过程中也已积非成是。今欲去其所积之非,对他们是一种损失,所以往往不能同意。但如果能把历史的真相弄清楚,则对于古代名著的了解毕竟比较有益。
我在下面要谈到的有关词学的问题,第一个是苏轼。他之所以成为传奇式的人物,主要因为他的才华在宋代文学界是首屈一指的,他获得当时文人真诚的钦佩。其次因为他受过谤诬,多次贬官,流放海外,成为一个受难的英雄,更得人同情。第三,他和唐代的白居易一样,诗名洋溢域外,外国使臣常用重价购求他的作品。直到现在,我们仍可说他是宋代最重要的文豪。
有关宋词和苏东坡,我想谈下列几下问题:
一、所谓豪放派的词和苏东坡的关系:
二、有关某些苏词的“本事”或背景;
三、有关苏东坡的传说;
四、关于苏词的评价。
一 所谓豪放派的词和苏东坡的关系
近来有些词论家把宋词分为婉约与豪放两派,而以苏轼为后者的领袖。这样评价宋词和苏轼,是否符合历史实情?
这是一个宋代文学史上的重大问题。这是在解放以前即有人谈起,而解放以后越谈越起劲,越谈越肯定的问题。由此而推演发挥,则豪放一派变为中国词史上的主流或进步或革新的力量,思想性、艺术性、文学价值最高;而婉约派则是保守力量,消极成分,落后乃至庸俗不堪,不值得赞扬提倡,必须加以批判等等。于是不谈词则已,一谈则言必称苏、辛,论必批柳、周。“豪放派”既奉苏轼为教主,而据说苏词不守绳墨(“曲中缚不住”)可以随意写去的,因此更受那些想做词而又无此才力者之欢迎,使他变成了不调平仄不押韵的所谓豪放派自由词或“解放牌”词的“保护神”。好像“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似的,只要苏东坡在此,词的一切格律都可以不管了。但按之实际,所谓北宋“豪放派”,根本从不存在。苏东坡这个主将,也有将而无兵。
去年夏天,我曾和一位唐诗专家谈起此事。我说“北宋根本没有豪放派”。他听了非常惊诧,好久说不出话来,仿佛达尔文以前听人说“没有上帝”那样可怕。我说,即使把苏词中的“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老夫聊发少年狂”一类作品算作“豪放”词,我们至多也只能说,北宋有几首豪放词,怎么能说有一个“豪放派”?如果真有这一派,试问有多少人组成?以谁为派主?[4]写出了多少“豪放”词?收印在什么集子里?我提出了这些问题以后,那位同志想了一番,也只好承认北宋词人中并没有什么“豪放”派。
至于所谓“豪放词”,举来举去,也只是苏轼的那几首。即使再加上宋初范仲淹的《渔家傲》,甚至再加上苏轼的政敌王安石的《桂枝香》,一共也数不到十首。能够算得上一个派吗?我们就算承认苏轼“大江东去”等篇是“豪放”词,就能把苏轼算作一个豪放的作家吗?有谁统计过苏轼一共流传下来多少词,其中有多少是豪放作品?据我约略估计,龙榆生的《东坡乐府笺》共收词三百四十多首,像“大江东去”一类所谓“豪放”词,至多只有六七首。其余三百三十多首词中,也和当时别的文人的词作差不多,无非是些登山临水、吟风弄月、羁旅苦闷、相思愁恨以及赞美歌女舞伎、应酬朋友官吏之作。在苏轼 的集子中比别人更多的是赠送友人的姬妾之词,大多数是她们要求 他写的赞美之辞,她们珍藏着留作纪念。我说这些话,丝毫没有贬低 苏词之意。我只是要说明:苏词中“豪放”者其实极少。若因此而指 苏东坡是豪放派的代表,或者说苏词的特点就是“豪放”,那是以偏概全,不但不符合事实,而且是对苏词的歪曲,对作者也是不公正的。 苏词的价值,远远在几首所谓“豪放”词之上。苏轼在中国文学史上 的贡献是多方面的,而所谓“豪放词”也者,在他的全部著作中是极少数的偶尔即兴之作,而主张苏词为“豪放派”的代表的批评家们,把他们所举的例子加在一起,不到十首,怎么可以无限夸张这寥寥几首,而睁眼无视其余三百三十多首,这难道是对一个作家的公正评价吗?即使算作赞扬,这种违背事实的赞扬,恐怕受之者也要不安的。有些选家,有些文学史的编写者,选来选去,评来评去,总不外“明月几时有”、“大江东去”这几首。但读者对于在苏轼身上贴“豪放派”签条这种手法,早已感到腻味了。读过苏轼全部作品的人看到这种八股式的签条,也会觉得是受了骗。至于作者本人,他早已加入了“浪淘尽”的“千古风流人物”的队伍之中,也不会再提出不同意见了。
词中小令,如《浣溪沙》、《菩萨蛮》、《蝶恋花》、《南歌子》、《减字木兰花》、《采桑子》等调是不适宜于塞人“豪放”气概进去的。而在苏词全部作品中,这些适宜于描写浅斟低唱、绮罗香泽的调子却占了很大的比重。比起那些适宜于填所谓“豪放”词的长调来,要多好几倍。例如用以填《赤壁怀古》(“大江东去”)的《念奴娇》,全集只此一首,填“明月几时有”的《水调歌头》,全集只有四首。其他后人常用以表示“豪放”的《沁园春》、《贺新郎》、《八声甘州》,各只有一首。《满江红》最多,也只五首,而且也不是用以写“豪放”的。
可是,用以写倚红偎翠、绮罗香泽之态的小令,却大大超过了安 装“豪放”词的长调:《浣溪沙》多至四十六首[5],《减字木兰花》多至二十八首,《菩萨蛮》多至二十二首。其他如《蝶恋花》十五首,《南乡子》十七首,《南歌子》十八首。其他《西江月》、《临江仙》、《江城子》等,每调均在十首以上。这些大都是写所谓“绮罗香泽之态”的令词,在苏轼词中占这么大的比重,其中有许多是赠给歌女舞伎和朋友家中的姬妾的。可见前人所谓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6],全非事实。说这话的胡寅,他自己一首词也没流传下来,却敢于道貌岸然地教训人。可见“外行指导内行”,在咱们国家里,也是古已有之的。幸而除了真正低能者或以常州派掩其无知的别有用心者外,甘心受其指导的人并不多。我们一些宋词的论者或文学史的编写者却不核对事实,信以为真。宋人评论诗文,好起哄打趣,编造“本事”,不核对事实,不考虑逻辑,给后世作研究工作者造成一些混乱与困难。关于这一点下文还要具体讨论。
二 有关某些苏词的“本事”或背景
关于苏东坡的传说很多,有的在宋代即已被人驳斥。例如他的《贺新凉(郎)》“乳燕飞华屋”一首,上片只是写夏天美人浴后午睡,下片咏石榴花。但《古今词话》却编出一大篇“本事”,为女主角取名秀兰,说她在宴会中迟到被责,某一官吏对他大发脾气,苏东坡代她作此词令唱,以解其怒。胡仔指出词中“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并不像故事中所谓“乐营将催督秀兰”,乃是东坡用古诗中“卷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这两句成语。胡仔说:“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宁为一娼而发耶?”胡仔对苏词的评价也许太高,但他驳斥当时流行的《古今词话》中的“本事”说,却有见解。他说“野哉杨湜之言,真可入《笑林》”。于是他指出这故事的可笑之处有三点。最后说:“词话中可笑者甚众,姑举其尤者。第东坡此词,深为不幸,横遭点污。吾不可无一言雪其耻。”[7]
又如围绕着苏轼的那首《卜算子》,也有香艳的“本事”到处流传。此词原文如下: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8]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小令在当时就引起不少猜测出来的“本事”。作者明明在题下自注说:“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古今词话》引《女红余志》,却说苏轼在广东惠州时有一段艳遇。
温氏女超超,年及笄,不肯字人。 闻东坡至,喜曰:“我婿也。”日徘徊窗外,听公吟咏,觉则亟去。东坡知之乃曰:“吾将呼王郎与子为姻。”及东坡渡海归,超超已卒,葬于沙际。公因作《卜算子》词,有“拣尽寒枝不肯栖”之句。
这个故事还有不同版本:“温氏女”作“温都监女”,又有“颇有色”,年龄改为“十六”,“不肯字人”改为“不肯嫁人”。“日徘徊……”改为“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下”。下文又有“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下文又有“坡从而物色之,曰:‘吾当呼王郎与之子为姻。
’未几而坡过海,女遂卒”。最后说,“坡回惠(州),为赋此词”。[9]吴曾认为作者自己说在黄州作而“本事”发生在以后的惠州,未免太荒唐了,所以他第一步承认是在黄州,又换了一个女子:“东坡先生隐居黄州,作《卜算子》词云云(词略),其属意盖为王氏女子也。读者不能解。”[10]本事的编造者见词中有“幽人”,那就非提供一个女子不可。“拣尽寒枝不肯栖”,是尚未“字人”或“嫁人”的姑娘,否则文章就做不下去了。
但如果认为此词中往来的“幽人”是女子(不管他姓什么),则和下句的“孤鸿影”是一是二?但东坡窗外的究竟是人还是鸿?是人影还是鸿影?即使不管“本事”,单是就词论词,认定内容只是咏雁,[11]其字句也有些不好理解之处。例如,早有人指出,“拣尽寒枝”有语病,因鸿雁宿于沙滩芦苇之中,不栖于树上。否则这些水鸟“缘木求鱼”了。但又有人为东坡辩护,引《周易》渐卦象辞“鸿渐于木”为证。[12]这样引经解词,也有人反对。[13]
我以为此词不难理解,关键问题是“幽人”是谁?过去因有人误认为他是徘徊窗下的二八佳人或天外飞来的择木鸿雁,所以一直缠夹不清。我以为“幽人”即是作者自己。“佳人”和“鸿雁”,都不能用《周易》履卦所谓“履道坦坦,幽人贞吉”的说法来比拟;只有他自己,正是履坦、贞吉、而被幽囚在黄州的政治犯,所以“幽人”非他自己莫属。此词上片只是说他自己在深秋深夜一个人到江边漫步,夜深人静,有谁见[14]他这个幽人在江边独往独来呢?回答是:“孤鸿”。只有那只在空中若隐若现,时远时近,盘旋巡逻的值夜孤鸿,[15]才是幽人惟一的见证。但实际上他见到的只是孤鸿的影子在下弦斜月(缺月)的微光下若隐若现,故曰“缥缈孤鸿影”。苏东坡喜欢在月夜一个人出去散步。他初到黄州的第二首诗便是《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一开始便自称“幽人”:“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页十,上)接着便是他自和之作《次韵前篇》。这首七古的写作背景和那首《卜算子》差不多,只是七古写于初春,尚有残梅,《卜算子》写于深秋,已来鸿雁。两首作品中的“幽人”,则都是作者自己。东坡喜欢自称“幽人”。在较早的一首七绝中,他说:“弱羽巢林在一枝,‘幽人’蜗舍两相宜。”(《观净观堂效韦苏州诗》卷八)在传世的诗中,东坡自称“幽人”的例子有十多个。[16]
囚在黄州的幽人一天月夜在江边漫步时万籁俱静,只有空中一只孤零零的巡夜鸿雁见他独自徘徊,也未免吃惊。至于下片写孤鸿绕树飞行,也并不是为它自己找一个好地方栖息,乃是为集体侦察情况。其实,东坡不过在这首词中借用温庭筠《菩萨蛮》中一联的意境,借其形象而作另一种写法,造成另一种意境而已。温词的一联是:“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试思“缺月”岂非即“残月”,“沙洲”岂非即“江上”,“孤鸿影”岂非即从“雁飞”而来?同类的形象材料,同类的景色,一经东坡点染、再创造,读者所见情景就完全不同。
《能改斋漫录》还记下有关此词的另一些资料。东坡的学生张耒(文潜,1052-1112)后来也被贬到黄州,向当时的潘邠老了解有关此词的情况。吴曾说张得知详情后,“题诗以志之”:
空江月明鱼龙眠,月中孤鸿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边,葛巾 藜杖眼窥天。夜冷月堕幽虫泣,鸿影翘沙衣露湿。(下略)
很显然,这里第二联中的“有人”即是词中的“幽人”。苏东坡是喜欢在月夜游览的,而月下水上的飞鸟特别富于诗情画意。他的前后《赤壁赋》写的也正是这样的景致。那一次他见到的是“孤鹤”而不是“孤鸿”,但反正都是巡夜的水鸟。他在《后赤壁赋》中写“孤鹤”比“孤鸿”详细,但叙述也有矛盾。胡仔曾指出:《后赤壁赋》云:“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二道士,羽衣翩跹,……揖余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余亦惊悟。”胡仔说:“初言适有孤鹤横江东来,中言梦二道士羽衣翩跹。[17]”“胡仔只注意“孤鹤”在东坡梦中变成二道士,不合。其实东坡问他“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时间上也有问题,因为《后赤壁赋》所写的情节统统在半夜之内,“孤鹤”并非在“畴昔之夜”出现的,而是就在今夜不久之前飞过的。
我们拿《赤壁赋》来比《卜算子》,并不是要研究它的矛盾或缺点,而只是要指出这两篇作品的共同点:即东坡喜欢写清秋月夜水上飞禽的令人心旷神怡、飘飘欲仙的美景。这和张耒从潘邠老那里了解到的东坡在黄州写《卜算子》的情况完全相符(张耒原诗已见上引)。《卜算子》可以说是简化了的缩本《赤壁赋》。“本事”论者要把温家小姐或王家闺女介绍到《卜算子》里扮演任何一个角色都是不适宜的,也是不必要的。
这首词末句“拣尽寒枝不肯栖”,作者用拟人法写孤雁以寄托他自己的抱负,这是毫不足奇的。其实,说穿了,苏轼这一句不过是点化了曹操《短歌行》中现成的两句话,“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所不同者,只是曹诗写乌鹊,苏词写鸿雁,曹诗说“无枝可依”,苏词说“不肯栖”,前者说没有依傍,后者说即使有也不要。东坡熟记这首曹诗,他在《赤壁赋》中还引用“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两句,可见他的“不肯栖”正是从“无枝可依”一语化了来的。把此话暗示某一女不肯嫁,要以东坡为“婿”,已极可笑。但它最不幸的遭遇是被掉在“索隐派”的手中,把它句句斩断以后,再加以曲解。清代常州派的张惠言的《词选》收此词,未了还引一个妄人名“鮦阳居士”的话:
“缺月”,刺微明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18]
这种荒谬绝伦的“微言大义”,前人早已驳斥。如《倚声集》就说:“銅阳居士云云,村夫子强作解事,令人欲呕。”[19]但张惠言见了,却如获至宝,而且立即摹仿学舌,把温庭筠写美人早起梳妆的《菩萨蛮》说成“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其实鮦阳所谓苏轼的《卜算子》和《考槃》极相似,完全是欺人之谈。他既不懂《卜算子》,更不懂《考槃》。这两篇对他都是未知数,怎么能从中得出准确的答案来?但对于索隐派张惠言之流,鮦阳的曲解为他们开了一个先例,亦即为他们以后的胡言乱语开了个方便之门。从此凡是冶游香泽之词,一律用“寄托说”胡扯为“家国之感”或其他政治意义。如冯延巳的三首《蝶恋花》都是艳词,张惠言硬说:“三词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义。”下文却说:“此词盖以排间异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弗疑也。”这是故意卖弄自己理解得胜于别人,其实是愚弄读者。常州派的这一套手法颇有继承者。如谭献选《箧中词》把朱彝尊的《金缕曲•初夏》说是“人材进退,所感甚深”。若非确实无知,便是自欺欺人。其实他是中了常州派的毒。他因为张惠言以苏轼的《卜算子》比《毛诗•考槃》,就说:“以《考槃》为比,其言非河汉也(不是大而无当)。”谭献甚至借此机会教人读词的方法:“此亦鄙人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20]这是说,即使作者原意并不如此,读者也可以(何必不)作主观猜测,认为如此。那是引导读者读词不必实事求是,不必知道作者真意,可以任凭主观瞎猜。晚清词坛大家如郑文焯、朱祖谋、况周颐诸人提倡学梦窗(吴文英)、碧山(王沂孙),就是因为这二人爱做词意晦涩的咏物词,初学者无从理解,词学大师们便可以像庙中的和尚掌握谶经的解释一样,独擅此中秘诀了。
三 有关苏东坡的传说
有关苏东坡的传说中比较著名的一则是他批评秦少游的《水龙吟》。《高斋诗话》说到东坡与少游论词的一段话:
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如此。”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坡又问别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21]”
这个故事分两部分:上面一段东坡评秦少游的《满庭芳》“山抹微云”词下片的第一个五字句,说秦少游此句学柳永。第二个故事是苏东坡又问秦少游“别作何词”,秦又报告他一首《水龙吟》的首两句,于是东坡又批评他用字不够经济。
我曾举这条传说,问过许多对词有研究或至少有兴趣的朋友,他们都记得这个有趣的故事,也都钦佩苏东坡的批评很中肯。
于是我又问:苏东坡是不是一个文化水平很低的半文盲?他们听了我这“怪话”当然大为惊讶,无法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苏东坡当然是个才华绝世、博极群书的大文豪,但何至于连“绣毂”的“毂”字都不认得?东坡自己名“轼”,乃弟名“辙”,都以“车”字为偏旁,何至于连同一偏旁的“毂”字也不认得,或视而不见?秦少游的词明明说有车(毂)有马(鞍),怎么苏东坡不认得“毂”字,认为只有“一个人骑马楼前过”?说他“只说得一个人……”也是错的。为什么不是二、三个人骑马楼前过?(如柳永词:“向名园深处,争泥画轮,竟羁宝马。”)编造这个故事的人,自己水平低得可怜,却冤枉苏东坡不认得“毂”字,瞎批评秦少游,而秦竟也不敢申辩。这个故事的编造者目的当然是要拔高苏东坡,说他比秦少游高明多少倍,而实际上却贬低了苏东坡的文化水平。
再看这条词话的上一部分,是否可信?编造这条“本事”的词话作者又露出了他无知的马脚。他不知道这《满庭芳》词调,下片首二字是一句一韵。所以“销魂当此际”这五个字并不是一句,根本不该一起读。“魂”字押上片的“门”、“尊”、“纷”、“村”,又押下片的“分”、“存”、“痕”、“昏”。“当此际”三字不断句,连下文读作“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所以根本不存在“销魂当此际”这种近乎柳永的口气,让别人议论。把这五个字不断句连着读,正是不懂词律的人读了破句。东坡自己有时候不严格遵守词律,但他集中的五首《满庭芳》,其中四首下片首二字都断句作为韵脚。[22]苏东坡何至于把秦少游的《满庭芳》[23]下片读成破句,然后又嘲笑他笔调像柳七?秦少游又不是哑巴,如果有人(东坡是不会的)这样笑他,他不会顶回去:“你读了破句,还来笑我?”“你不认得‘毂’字,先去查了辞书再说。”再看东坡对柳永词的看法。东坡与鲜于子骏书中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成一家。”可见他很羡慕柳七郎风味。《艺概》引此条说:“似欲为耆卿之词而不能者。然东坡尝讥秦少游《满庭芳》词学柳七句法,则意可知矣。”(页二下)可见刘氏判断力殊差,虽看出了此事有矛盾,而竟信宋人捏造之故事为真,故知解人真不易多得。据苏与鲜于书,则他从无贬柳之意,且愿以柳为榜样,承认柳词为本色标准词,何至讥秦学柳?编造这些词话的人无非想借此表示他消息灵通,熟悉当时词坛掌故,借此可以作为“谈助”。虽非恶意,却想嘲笑名流以自增身价,结果是暴露了自己的水平。由于大多数读者只觉得这类故事挺“好玩”,懒得去分析研究,考虑是非,八百年来积非成是,早已变成了定案。但经不起粗浅的分析,便可见这故事的上下两个部分是虚妄的。
四 关于苏东坡词的评价
关于苏词的评价,八百年来素无异议,即使不满于他的不守格律,也要找出一些理由为他辩护。或者说他是“曲中缚不住”,或者说他的词要用关西大汉的铜琶铁板来伴奏,对比柳永的词要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用红牙翠管来演唱。也有人说他“以诗为词”,“虽极工要非本色”。这些评论,《词林纪事》和龙氏的《东坡乐府笺》大致已收集齐了,
读者可以自去比较,并核对某一批评所指原词,我不想在这里介入这些讨论。
在苏词中被评论家谈得最起劲的,除了上文已讲过的《念奴娇》、《卜算子》外,还有两首看来并不豪放的词,即《蝶恋花》与《水龙吟•次章质夫咏杨花韵》。那首《蝶恋花》之所以为人议论,乃是因为据说作者的侍妾王朝云说:“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她未唱到这两句已泪满衣襟[24],但从来没有人解释为什么朝云读到这两句会这样伤心。王士禛说:“枝上柳绵,恐屯田缘情绮靡[25],未必能过,孰谓坡但解作‘大江东去’耶。”也只说上句,拿柳永来比,证明东坡也会写婉约词,但此点与朝云的伤心无关,她显然是因下句而痛哭。近年来出版的选词、论词、解词的书从少年儿童的选本到大学研究班讲稿不下十来种。但遗憾的是,现在除少数选本外,其余的选注家似乎都不知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是用《离骚》中屈原命灵氛占卜去就后灵氛向他作的结论: 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汝?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在屈原时代,除了楚国以外,还有吴、越、齐、赵诸国争着招揽才能之士,帮助各国朝廷图强称霸,灵氛劝他远走高飞,另找明主。引起屈原思想上的剧烈斗争。他最初听到灵氛的话,心中很动摇: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于是他想像组成了一个驾龙鸣鸾的壮丽队伍,周游当时的世界,最后从天空望见了祖国,连他的御夫和马都不愿再走了——以后的事,《离骚》的读者都知道,屈原下决心自杀了。
苏轼的境遇不比屈原好。他第一次以“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第二次再因政治思想与执政当局不合,再兴文字狱,充军到广东惠州,再贬至海南岛。朝云在惠州唱到“天涯何处无芳草”而伤心,她显然是把东坡比屈原。东坡没有一个“灵氛”为他占卜,也没有人劝他远走高飞,虽然当时北方有辽,西北有西夏,东北有金,也不是没有一些民族败类去投奔敌国。苏轼不是那样的人。他也不像屈原那样“国无人莫我知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朝云在惠州唱这两句,当然要联想到灵氛劝告屈原的“吉占”。她知道这个“一肚皮不合时宜”的大胡子不会相信“灵氛”式的人物,但这并不是说大胡子没有痛苦的思想斗争。
这首词的解释在有的选本中很简单,例如说:“天涯,天边,指极远的地方。”又解释朝云唱此两句为何流泪,说:“可见这两句的感人之深。”另一选本解说这两句说:“言春光已晚,且有思乡之意。”这样的解说有必要吗?解决了什么问题呢?谁不知道天涯是“极远的地方”,需要看注才懂吗?有的选本和讲词的书根本不选、不谈这首词[26],朝云的眼泪白流了。
苏轼另外有一首词,在他的作品中是文字游戏过了火的产物,不知为什么竟被人吹嘘得令人作呕。许多词论家曾指出:诗词忌应酬之作。然应酬犹对人而言,有时亦可有真性情流露其间。或朋友所好略同,借他人之韵,写自己所感。亦可有佳作。至于咏物,则降而至于对物应酬,其为无聊,又甚于谀墓、祝寿、颂圣、应制之作。若真有所感,必欲借花草虫鸟以抒写,亦已落为下乘。即使写得文字清顺,读者可以了解,也不过是声东击西的文字游戏或廋词谜语而已。再者,儿童文学中有童话、神话、寓言等种种体裁,往往以动植物乃至无生命的器皿衣帽拟人动作,但也要写得有分寸,不过分,在情节上令人可信而不是可嗤、可厌,方能给读者以美感。苏轼那首《水龙吟.次章质夫咏杨花韵》,写得实在不高明。修辞学上的拟人法,必须有分寸,有充分条件,不得不拟,才令人信服。杨花并不是花,比其他花卉,已不足贵。杨花即使是花;又何至有“柔肠”,有“娇眼”,有“梦”,有“思”,还有个“郎”让柳絮去“寻”,试问杨花之“郎”为谁?最后又自己否定了上文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27]更没意思。杨花在空中飞扬与泪点毫不相像,如何可比?历来评词者对此词一味瞎吹乱捧,实在令人皱眉。王国维论词有些见解,但他对这首词,却说“东坡和词而似原唱”,章词“原唱而似和韵”。这话也不可信。不要以为王有大名,所以每句话都对。现将章氏原作与东坡和作一并录后,以资比较。
水龙吟
杨花 章质夫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 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入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圓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前调
次章质夫咏杨花韵 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迹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苏轼是一个多产的作家,他的好诗好词有的是,但这首应酬词《水龙吟》却作得并不好。那也不足为苏轼病。一个大作家写得多了,总不免偶尔有些败笔,出点次品,或重复雷同,或前后矛盾。好像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其中泥沙杂下,都不稀奇。问题在于:为什么选苏词者偏要选这首应酬别人的咏物词?为什么论苏词者偏不见苏轼的几百首别的好得多的词,而单只见这首咏物的游戏之作?选者如果没有耐心从全部作品中挑选一个作家的精品,而只愿从别人的选本中翻来覆去讨生活,则严肃的读者只有不读选本,细读原著这一条出路了。
此文已写得很长,因此,有关苏轼别的词作的研讨,当另为文论之。
[1] The Gay Genius,p.137,Wiliam Heinemann,London,1948。
[2] 其实晏几道并不是程颐学生,兹不讨论。
[3] 中文里鬼和魔的区别是很清楚的。“鬼者人所归也”(《说文》)。人死为鬼,并无恶意。“魔”是汉以后佛教徒从印度带来的恶魔。
[4]有人公然说:“以苏轼为首的豪放派。”这话在历史上有何根据?
[5]此椐唐圭璋编《全宋词》统计。龙氏《东坡乐府笺》多两首。
[6]宋胡寅题向子諲《酒边词》。
[7]《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三二八页。
[8]《全宋词》作“时见”,非,说详下。
[9]见《东坡乐府笺》二册一七-一八页。
[10]见《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四七八-四七九页。此书编成于绍兴二十四至二十七年(154-1157),离苏轼年代不远。
[11]例如王若虚即称它为《雁词》,见《滹南诗话》卷中,十四条。《古今词话》说:“词为咏雁,当别有寄托,何得以俗情傅会也。”见《词林纪事》卷五,本条引。
[12]同11。
[13]同11。
[14] “谁见”,据龙榆生《东坡乐府笺》引宋傅榦注本。唐圭璋《全宋词》作“时见”。按用“时见”则可能有许多幽人时时往来,故有“温都监女徘徊窗下”之“本事”,而幽人乃指窗外之人,甚至亦即“孤鸿影”之修辞用法矣。实则“谁见幽人独往来”为正常问句,说明作者月下漫步时更无他人,见之者惟空中巡夜之孤鸿而已。
[15]鸿雁夜宿时有它们严密的保卫制度,派出放哨、站岗、巡逻的值夜警戒雁只。宋人诗词中一问一答,用“谁”字作问句的很普通。如陆游(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末联:“虚窗熟睡谁惊觉?野碓无入夜自舂。”与苏词句法全同。所以姚鼐评这一联说:“最似东坡”。见《唐宋诗举要》六九二页引。
[16]杜甫有以“幽人”为题的诗篇,李商隐有“幽人不倦赏”,但从未有以“幽人”为女人或动物的例子。
[17]《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八,‘“东坡”三,二〇八页。今按“二道士”之“二”可能为传写之讹.有的本子已改为“一道士”。
[18]鮦阳居士胡说,见张惠言《词选》三九页。鮦阳之名,又见《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复雅歌词)五十卷,题鮦阳居士序。不著姓名。末卷言宫词音律颇详,然多有调而无曲。
[19]见《词林纪事》卷五,一二八页引。
[20]见《复堂词话》二十四则,195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辑本。又见《东坡乐府笺》卷二,十八页上引。
[21]《词林纪事》卷六,一八四页引《高斋诗话》。
[22] 参看《全宋词》第一册二七八-二七九页。
[23] 秦少游《满庭芳》原文如下,读者可自作比较,是否像柳永。“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饮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24]《词林纪事》引《林下词谈》,《冷斋夜话》则谓朝云“日诵此二句,为之流泪。病极,犹不释口”。见《东坡乐府笺》卷三,页三六上。
[25]“缘情绮靡”四字摘自陆机《文赋》。
[26]如唐圭璋的《唐宋词简释》、龙榆生的《唐宋名家词选》、刘永济的《唐五代两宋词简释》,均不收此词,王季思的《苏轼试论》,长至万五千字,亦未及此词。
[27]按律应为五、四、四句法,而末句乃一、二、一句法。
原载:《文学遗产》1983年笫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