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本文从吴承恩个人经历、所创作的诗文及前人误解的事实等方面论证,认为吴承恩不是小说《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是一位儒生,尽管能诗文、善杂记,但没有接触过玄门释宗,没有学过佛、修过道。四十五岁以前热衷科举,四十五岁以后著《禹鼎志》,从其诗文及文友诗文记载中看,从未说过写小说之事。从《西游记研究资料》所选录的吴承恩诗文看,吴承恩对金丹学、佛学等方面的了解与小说《西游记》有很大差异。鲁迅、胡适等学术前贤认为小说《西游记》作者是吴承恩,其依据是《淮贤文目》,本文认为文目当为文章或文集的辑目,而不是书目,《西游记》收入《淮贤文目》之中,并未收入《淮人书目》之中,收入文目之中的《西游记》,可能是一篇游记类的文章,而不是小说《西游记》。
明代《西游记》的刊本上,并未署作者之名。清初汪象旭《西游证道书》始署撰人为元初长春真人丘处机,其后陈士斌的《西游真诠》、张书绅《新说西游记》、刘一明《西游原旨》和张含章《通易西游正旨》等均从之。本世纪20年代,由鲁迅、胡适等学者推定,其作者为淮安吴承恩。于是,解放后,国内出版的《西游记》均署名为吴承恩。然而,吴承恩的出现太突然了,而且铁证几乎等于零,难免招致非议。尽管如此,却也由于缺乏铁证,大家只好沉默。不过,科学的态度应该是实事求是,宁缺无滥。果真吴承恩不是作者,我们宁可署以无名氏,也不该让他冒名顶替。因为吴承恩的问题,是影响《西游记》研究走向深入的关键问题,这块绊脚石不踢开,《西游记》的主题也永远突不破“滑稽”二字,因为吴承恩“善谐谑”。
诗言志,歌永言。言为心声,文如其人。有什么样的思想,才会创作什么样的作品,孟子的“以意逆志”,就倡导的是这种思想。那么,百回本《西游记》的思想境界,吴承恩能否达到和拥有呢?他具不具备创作《西游记》的时间和条件呢?他被定为《西游记》的作者,其证据是否充分呢?好在他留下了使鲁迅抱有极大希望的《射阳存稿》,还有同时人与他的交往,可以让我们对他有个起码的了解。
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淮安山阳人。约生于明孝宗弘治十三年(1500),卒于万历十年(1582),享年83岁。45岁中岁贡,61岁任长兴县丞,67岁辞官归田,寿终。
最早记载吴承恩的是张雄飞《古本西厢记序》:“又余所雅游者谢湖袁君、丹崖杨君、射陂朱君、射阳吴君……一时交往皆好古知音之士。”这里的朱君是朱曰藩,吴君即吴承恩,“好古知音”是他们的共同特点,谓其崇尚古风而精通音律。
其次,是为吴承恩词选和存稿作序的陈文烛。他的《花草新编序》云:“此亡友吴汝忠词选也。……忆守淮安,汝忠罢长兴丞,家居在委巷中,与不佞莫逆,时造其庐而访焉。曾出订是编而幸传于世,汝忠托之不朽矣。汝忠讳承恩,号射阳居士,海内操染翰家无不知淮有汝忠者。……汝忠工制义,博极群书……长兴徐子与者,嘉隆间才子也。一见汝忠,即为投合,把臂论心,意在千古。过淮访之,谓汝忠高士,当悬榻待之。而吾三人谈竹素之业,娓娓不厌,夜分乃罢。汝忠舐笔和墨,间作山水人物,观者以为通神佳手。弱冠以后,绝不落笔。家四壁立,所藏名画法书颇多。……其诗又出入六朝三唐,而词尤妙绝,江湖宝之。”可见,陈文烛守淮安时,吴承恩已辞官归田,二人成为莫逆之交,常有来往,无所不谈。当时从长兴来的,与吴承恩关系极为密切的“前七子”中的诗人徐子与,加上陈、吴二人,畅谈到深夜,内容是“竹素”书籍。吴善长于画山水人物。家中藏书多是名家字画碑帖等;又能诗作文,最妙的是词,为天下传诵。而唯一流传世间的是他的《花草新编》词选,而他也可以借此而千古流芳了。
其中,陈文烛又作了一篇《吴射阳先生存稿叙》,记与吴承恩、徐子与二人,“呼酒韩侯祠内,酒酣论文论诗不倦也,汝忠谓文自六经后,惟汉魏为近古;诗自三百篇后,惟唐人为近古。……徐先生与余深韪其言。今观汝忠之作……《明堂》一赋,铿然金石;至于书、记、碑、叙之文,虽不拟古何人,班孟坚、柳子厚之遗也;诗词虽不拟古何人,李太白、辛幼安之遗也。”可见,吴氏对于诗、文、词、赋,都有所研究与专长。其中的书、记、碑、叙,属于文章之类。据明徐师曾所撰《文体明辨•诗文》,则书为“以议论笔之”,是议论文;记为“纪事之文”,是记传文;碑为铭刻之文,又称铭,主于叙事;叙为“叙事理次第有序”,又称序。
吴承恩死后七年,即万历十七年己丑(1589),他的同家晚生吴国荣作了一篇《射阳先生存稿跋》,云:“射阳先生髫龄,即以文鸣于淮,投刺造庐乞言问字者恒相属。……归田来,益以诗文自娱。十余年,以寿终。奈绝世无继,手泽随亡。呜呼伤哉!昔人谓生前富贵,死后文章。先生所值,一何奇也!文福难兼齐,而造物忌多取,信矣。”他与“张子以衷,蔡子世卿,皆辱先生忘年交者,相与校焉”。可知,作者与吴承恩为忘年交,肯定是知音熟人,对他十分了解。承恩是“以文呜”,其名声只在“言”和“字”,老年也只是“以诗文自娱”。死后,文章均散失,没有什么影响。好在有他的表孙丘汝洪,整理搜集了他的手稿,由吴国荣等三人校勘付梓。
在吴承恩死后四十来年的天启年间,宁祖舜等人编修《淮安府志》。其中《近代文苑》云:“吴承恩,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清雅流丽,有秦少游之风。复善谐剧,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数奇,竟以明经授县贰。未久,耻折腰,遂拂袖而归。放浪诗酒,卒。有文集存于家,丘少司徒汇而刻之。”这里说他聪明、多读、能诗文、喜谐谑,写过几种杂记,有名声。所谓“杂记”,是记述杂事的一种文体。《史通•杂述》云:“史氏流别,其流十焉,八曰杂记。祖台之《志怪》,干宝《搜神记》、刘义庆《幽明录》、刘敬叔《异苑》,此之谓杂记者也。”祖台之的《志怪》、干宝的《搜神记》、刘义庆的《幽明录》、刘敬叔的《异苑》,都是记载鬼神怪异故事的,属志怪小说一类。吴承恩的“杂记”,就是他写的志怪小说《禹鼎志》。
由上援引和分析,可以知道,吴承恩是一位儒生,郁郁不得志。尽管能诗文,善杂记,但没有接触过玄门释宗,没有学过佛、修过道。家中所藏书,也多是书画法帖,没有佛、道之书,更不要说他读过《道藏》了。据他自撰的《禹鼎志序》,他所爱的只是“牛奇章、段柯古辈所著传记”,即所谓的“野稗言”。牛奇章是牛僧儒,唐文宗时曾为相,喜作传奇,撰《玄怪录》,已佚。据《太平广记》所录三十余篇,多为志怪故事。段柯古是段成式,著有《酉阳杂俎》,著录仙佛人鬼、奇闻异事。吴承恩不单喜欢这些著作,而且一直想亲自写一部这样的书以同他们抗衡。那部《禹鼎志》,就是这一冲动的结晶。观其一生,他的朋友、亲戚和晚生,都不曾知道他写过什么《西游记》。
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回评•楔子》云:“古人著书,每每若干年布想,若干年储才,又复若干年点窜,而后得脱于稿,裒然成为一书也。”这三个“若干年”,恐怕也该有十五到二十年之久吧。有些人,终生只著了一部书,却耗费了全部的心血。曹雪芹一部《红楼梦》,仅写成之后,就“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而且只完成了前八十回;凡是他的朋友,谁不知道他写了一部《红楼梦》!研究《西游记》的清代学者,如陈士斌,张书绅、汪澹漪等人,都几乎倾注了自己毕生的精力。岂有作者能在不知不觉中创作出这部洋洋洒洒的八十万言呢!
对于一个儒士来说,要弄懂道教金丹学的金公木母、姹女婴儿、黄婆丁老、离火坎水,温养沐浴、火候抽添,佛教的即心即佛、明心见性;儒教的阴阳八卦、五行生克;医学的奇经八脉、周天穴位,不读若干年的书是不行的。比如,《西游记》中所引用的诗词都有出处。第八回开篇所引的《苏武慢》,即为冯尊师的作品,见于道教文献《鸣鹤余音》;第十四回所引的“佛即心兮心即佛”一诗,即是宋代金丹学大师紫阳真人张伯端的《即心即佛颂》,见于《悟真篇》;第五十回所引的《南柯子》一词,乃是全真七子之首马钰的作品,见《渐悟集》;第九十一回所引“修禅何处用工夫”一词,仍是马钰的《瑞鹧鸪》;而第七十八回比丘国道士国丈夸称的尊道韵语,即是署名宋仁宗的《尊道赋》,见《鸣鹤余音》卷九。如此之类甚多,可见作者必须熟读《道藏》以及佛教的《大藏经》。所以说,作者读书得若干年,揣摸领会得若干年,将三教合一又得若干年,有使教旨文学化的想法并将其形象化又得若干年,动笔写作需要若干年,完成后修改更须若干年。这六个若干年,怕没有半生甚至一生的时间,是做不到的。吴承恩没有这样的时间和精力。当然,如果作者的身份就是一个精通佛、道、天文、历算、阴阳五行的知识分子,就另当别论了。
按理说,要创作这么伟大的一部巨著,肯定会对自己的亲友或者家人讲起过设想,甚至要同僧道、师友切磋和订正。但他的亲友却没有人知道他有此壮举或是这样的想法。吴国荣的《射阳先生存稿跋》云:“丘子汝洪,亲犹表孙,义近高弟,从亲交中遍索先生遗稿,将汇而刻之。庶几存十一于千百,为先生图不朽耳。”能从亲交中遍索,可见凡能知道者均被收录,如有人知道他曾创作过《西游记》,一定会穷追而归。即使无力去刻出一部大书来,也可以将《西游记》中的诗词抄出若干来,刻入《存稿》之中,怎忍心将那么好的作品舍弃呢?若能将其著录,岂不更能“为先生图不朽”吗?但没有人提供线索,可见是没有。尽管《西游记》中的诗词归属于那十九于千百之中,但也不可能没有一首侥幸留下来吧!这只能说明,吴承恩与《西游记》根本没有关系。
如果说《西游记》的作者是吴承恩,创作在早年,那么与他齐名而有“射胡之上双璧竞爽”之称的朱子价一定知道;若是中年创作,那么长兴县的徐子与一定了解;如是老年所作,则陈文烛也肯定晓得。然而,他们都不晓得,在表扬吴承恩的文章中都未曾提起半字,可见他没有写过。而且,据《明代版刻综录》,杨江清白堂嘉清三十二年刻《鼎锲京本全像西游记》时,他已经54岁了。如果小说是他所作,那么至迟应在50岁前后脱稿。而他45岁中了岁贡,一直家居,51岁暂寓南京,半年后回家。45岁以前,他热衷科举而屡困场屋,根本不可能写小说。45岁以后,心情较愉快,可能《禹鼎志》作于此时。去南京可能是谋官,但不得志而归。据其诗文,并未说过写小说之事。
由此,我们可得出一个结论:吴承恩没有写作《西游记》的时间,也不具备创作一部巨著的条件。
接下来,我们将吴承恩的诗文探讨一下,并与《西游记》小说作一个对比,看看二者之间有无关系。
据刘荫柏先生《西游记研究资料》所选录的吴承恩诗文,基本上都是所谓与《西游记》有关的作品。我们简略地分析一下《古梅为僧赋》:
清闻妄自眼根出,因复生心太痴绝。高楼吹笛任摇落,诸幻空中互生灭。因因得果了然见,蓓蕾初缚果先结。奇酸入口定何日,顿使尘心失焦渴。酸耶与否那得知?分付瞿昙广长舌。
这是唯一一篇谈佛理的诗,但《西游记》中只称“如来”而不称“瞿昙”,原因是作者用意,是将释迦牟尼塑造成为人生的一种“如来寂灭智慧”,无所从来,也无所从去。且看小说七十八回“金殿识魔谈道德”中,唐僧所谈的一段佛法:
为僧者,万缘都罢;了性者,诸法皆空。大智闲闲,淡泊在不生之内;真机默默,逍遥于寂灭之中。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净而千种穷。若乃坚诚知觉,须当识心,心净则孤明独照,心存则万境皆情。真容无欠亦无余,生前可见;幻相有形终有坏,分外何求?只要尘尘缘总弃,物物色皆空。素素纯纯寡爱欲,自然享寿无穷。
这是化用三于真人的《心理赋》(见《鸣鹤余音》)而成。二者相比较,境界迥然不同。吴诗联明机巧,终究尚有物累;唐僧所说,尽管尚未圆满,但已具有空寂之境。
《西游记》书中,谈仙道禅理之诗文比比皆是,而吴承恩诗文中却几乎没有。如果说,当时的风尚瞧不起小说,所以吴承恩不愿意在他的作品中流露,还说得过去。那么,在诗文中谈论佛理却是时尚,苏东坡、白居易、王维,哪一位大家不在诗文中发表自己的宗教情感和人生的悟境!很难想象,一个写下了充满禅机道妙、启迪悟性的洋洋巨著的作者,能在其他诗文中不露痕迹,突然变成了一个凡夫俗子!
至于谈仙道的,有一首《赠沙星士》云:黄金散尽轻浮海,白发无成巧算天。孤鹤野云浑不住,始知尘世有颠仙。
这位沙星士,恐怕是个占星算命的术士,年轻时一掷千金,而事业无成,到老贫穷,只好替人算命。是个多半路上才出家的。到处漂泊,野鹤闲云一般,他使吴承恩才知道世上有“颠仙”。可见,写这诗时,吴承恩还不知道什么神仙,只把一个被《西游记》斥做邪门歪道的算命术士当做神仙。而且还与他交情不深,只知其姓,称其姓为“沙星士”。还有《赠贾山人》一首云:“好我只缘无俗调,逢人自诧有仙方。”这贾山人也与沙星士一样,与其交情泛泛,不同的是个隐士。他认为自己有仙方而诩夸,可见作者没有。而他喜欢作者的地方,是因为“无俗调”,并非因为有道术或仙术。很难想象,一个不懂仙道之术,未曾修行并且不知金丹为何物的人,怎么会写出满纸金丹术语、修炼过程的《西游记》呢?
吴承恩的生平并不辉煌,大概只会写字作文章,连游山玩水的雅兴也不大,更不要说去拜访佛道,切磋仙术禅理了。他的一首《长兴作》云:只用文章供一笑,不知山水是何曹!
因为“天下名山僧占多”,“不知山水”的面貌如何,怎能有出世之心。而且公务繁忙,只有读读文章、写写文章,才能排遣心中的烦闷。可见,吴承恩不会修行,没有道行。还如《南吕•一枝花》云:
唐时万池柳,晋代烧丹灶。列朝招隐地,宋室等仙桥。爱你个天生来地上神仙,住居在画不就人间蓬岛。
这里似乎有了几个关于神仙、隐士以及烧茅炼丹的术语,但只是一些典故的堆砌,用来赞叹丁忍庵,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仙道和金丹术。
最被学者们重视的,是所谓《西游记•小圣施威降大圣》的胚胎,为《二郎搜山图歌》。诗云:
李在唯闻画山水,不谓兼能貌神鬼。笔端变幻真骇人,意态如生状奇诡。少年都美清源正公,指挥部从扬灵风。星飞电掣各奉命,搜罗要使山林空。名鹰搏拿犬腾啮,大剑长刀莹霜雪。猴老难延欲断魂,狐娘空洒娇啼血。江翻海搅走六丁,纷纷水怪无留踪。青锋一下断狂虺,金锁交缠擒毒龙。神兵猎妖犹猎兽,探穴捣巢无逸寇。平生气焰安在哉,牙爪虽存敢驰骤。我闻古圣开鸿蒙,命官绝地天之通。轩猿铸镜禹铸鼎,四方民物俱昭融。后来群魔出孔窍,白昼搏人繁聚啸。终南进士老钟馗,空向宫闱啖虚耗。民灾翻出衣冠中,不为猿鹤为沙虫。坐观宋室用五鬼,不见虞廷诛四凶。野夫有怀多感激,抚事临风三叹息。胸中磨损斩邪刀,欲起平之恨无力。救月有矢救日弓,世间岂谓无英雄!谁能为我致麟凤?长令万年保合清宁功!
首先,可以说此诗写得不错,有如前人所说的李太白之遗风,但绝对不是《西游记》的胚胎。吴承恩喜书爱画,家中收藏颇多,见到古董,自然欣悦。《二郎搜山图》乃据元人杂剧《二郎醉射锁魔镜》而创作,其作者为李在。李在字以政,云南人,明宣德年间(1426-1435)曾同戴进当值仁智殿,精通书画,见《明画录》卷二。吴承恩《二郎搜山图歌》,即为此图所作。
《醉射锁魔镜》杂剧的剧情是:二郎姓赵名昱,是城隍土地神,后封灌江口二郎清源妙道真君。因与哪吒喝酒大醉,用弓箭射碎了锁魔镜,走了镜中所镇金睛百眼鬼和牛魔罗王。(《西游记》中的牛魔王就骑的是金睛百眼兽。)二人被驱邪院主差遣去擒拿二妖,于是有了搜山之举。第一折有哪吒唱云:“不似你心中无思量,谁着你秋月般拽满雕弓!箭去半天红,不辨西东。惨雾阴云罩着碧空。这一箭恰便似摔碎玉笼,飞腾彩凤。早怎么顿开金锁走蛟龙。”驱邪院主曰:“太极初分天地中,驱神使将显神通。金阙书名朝上帝,掌判驱邪镇北宫。贫道乃驱邪院主是也。今有哪吒神与二郎饮酒,比试武艺。二郎神一箭射破锁魔宝镜,走了两洞妖魔。”第四折院主曰:
二郎神变化显神通,掣电轰雷缥缈中。领将驱兵活灌口,杀败那法力低微牛魔神。
又曰:
二郎神与哪吒拿住两洞妖魔也!杀气腾腾万道光,鬼怪山精遍地亡。一场大战妖魔怕,方显神通法力强。
这同吴承恩诗歌所写的几乎相同。《搜山图》中,二郎搜罗的是“猴老”、“狐娘”、“水怪”“狂虺”、“毒龙”等有“爪牙”之业畜,并没有专指“齐天大圣”,而是杂剧中的“鬼怪山精”。而“古圣”、“轩辕铸镜”、“群魔出孔窍”等句,更与“醉射锁魔镜”相合。
再看《西游记》所写,二郎已由赵姓变为杨姓,他的青锋剑也由一把变为二把三尖两刃神锋,这本身就是意义。尖字拆开是一小人,所以二郎称“小圣”,与“大圣”相区别。“三尖”是三小人,“两刃”是分开两边。于卦象上排列,即是《坤》( )象,为阴,为小人;《乾》( )则为阳,为大人,是孙大圣。孙大圣与杨小圣分属阴阳两类,大圣为金,二郎就得为木,所以姓了杨;大圣为火,小圣就得为水,所以住灌江。大圣为大为一,所以有一条金箍棒(一),象阳爻;小圣为小为二,所以有两把钢刀( ),象阴爻。第六回“小圣施威降大圣”云:
两个钢刀有见机,一来一往无丝缝。金箍棒是海中珍,变化飞腾能取胜。
这是丹道学中的阴阳交媾、水火相济,金木交并,但是没有“黄婆”的调和是不行的。所以二人无穷赌斗,却不分胜负。而水能克火,二郎总占上风。太上老君抛下一个“金钢套”,即他的“太极圈”,是道的象征,中有阴阳,是《易系辞上》中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杨并无哥哥,却要降做二郎,原因就是要与孙大圣相对,承当阴二的使命。然而丹道中,铅汞化合,最怕的是铅飞汞走,因此必须有土的留恋协合,才能完成。果然悟空被金钢套打中天灵盖,跌了一跤,爬起来就跑,被二郎的细犬咬住了腿。狗属戌,在五行中为土。
这些金丹学上的关键,都是吴承恩所不懂的。就如为什么孙悟空称金公、丁老,猪八戒称木母、婴儿,沙和尚称黄婆?为什么孙悟空打不过妖魔时要请观音?为什么佛经有5048卷,猪和沙的钯、杖也各5048斤,取经的日期也是5048日呢?为什么如来佛有丈六金身?为什么金箍棒、孙悟空、黑熊精、红孩儿都要戴金箍呢?那么多的为什么,构成了一部中华民族的文化史,吴承恩懂吗?不是我们要贬低他,而是说他对这方面的东西的确是个外行。他的诗文中没有一篇是关于金丹学的,而在《西游记》中此类诗文却俯拾即是。比如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中讲述宗旨的七律诗:
三阳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
还如第二十三回七律:奉法西来道路赊,秋风淅淅落霜花。乖猿牢锁绳休解,劣马勤兜鞭莫加。木母金公原自合,黄婆赤子本无差。咬开铁弹真消息,般若波罗到彼家。
第五十七回有律诗云:身在神飞不守舍,有炉无火怎烧丹。黄婆别主求金老,木母延师奈病颜。此去不知何日返,这回难量几时还。五行生克情无顺,只待心猿复进关。
这是“二心搅闹大乾坤”一事。身、炉、主为唐僧,神、火、金老、心猿指孙悟空,黄婆是沙僧,木母即八戒,师乃观音菩萨。第五十八回又云:
中道分离乱五行,降妖聚会合元明。神归心舍禅方定,六识祛降丹自成。
这里,“神”指悟空,“禅”是唐僧,“六识”即六耳猕猴所代表的六贼:眼、耳、鼻、舌、身、意所产生的六种意识:喜、怒、爱、思、忧、欲。第六十一回七绝:
黄婆矢志扶元老,木母留情扫荡妖。和睦五行归正果,炼魔涤垢上西方。
黄婆、木母见前,“元老”为唐僧,“情”指悟空,妖和魔、垢俱指牛魔王。垢是土,牛属丑,亦为土,所以八戒也会作出金丹诗曰:
是是是,去去去,管甚牛王会不会。木生在亥配为猪,牵转牛儿归土类。
申下生金本是猴,无刑无克多和气。用芭蕉,为水意,临火消除成既济。昼夜休离苦尽功,功完赶赴孟兰会。
有整部《西游记》,就是在这些诗词韵文的统领下展开的。然而有的学者因为自己不懂,所以硬要把这些东西扔掉,去抓一些表面的现象,大大地阻滞了《西》学的发展和突破。“诗无达诂”,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说,读者尽可以见仁见智,随他理解;但作为研究者和专家,就不能随波逐流,而应追本溯源,以还其本来面目。无视作品本身规律的,就不是科学的态度。
吴承恩如果写了《西游记》,这些诗词也决非一日一月一年所能草就,而是为情节的发展而创作的,那么就一定要与诗朋文友讨论。况且,他作了一部记载了十几个怪异故事,至多不过十万字的《禹鼎志》,竟然会得意地去写了一篇序言。说他自己少好奇闻,30岁以后搜罗更多。因为喜爱唐人传奇,所以“每欲作一书付之,懒未暇也。转懒转忘,胸中之贮者消尽。独此十数事,磊块尚存。日与懒战,幸而胜焉。于是吾书始成。”(《禹鼎志序》)这里至少说明四点:
(1)他40岁以前没有写过书,因为“未暇”。
(2)他所写的书是与唐人传奇相类的杂记志怪,决非长篇巨著的《西游记》。
(3)因为胸中的“磊块”已消,《禹鼎志》已成,已没有写书的动机和材料,所以其后不要说他写《西游记》了,就连《禹鼎志》之类的书也不会写了。
(4)《禹鼎志》这般小书的创作过程都如此艰难,更何况百回本《西游记》了!
然而,鲁迅、胡适等前贤治学严谨,说作者是吴承恩,则必有所据。其根据便是天启年间的《淮安府志》中的《淮贤文目》:
鲁、胡等人依此断定《西游记》百回本小说的作者是吴承恩。其实,清人陈玉搢撰《山阳志逸》,便提了这种假说:
初,不知杂记为何等书,及阅《淮贤文目》,载《西游记》为先生著。考《西游记》旧称证道书,谓其合于金丹大旨。元虞道园有序,称此书系其国初丘长春真人所撰。而《郡志》谓出先生手,天启时去先生未远,其言必有所本。意长春初有此记,至先生乃为之通俗演义。如《三国志》本陈寿,而《演义》则称罗贯中也。书中多吾乡方言,其出淮人手无疑。或云有《后西游记》,为射阳先生撰。
其后,冒广生《射阳先生文存跋》承吴玉搢之说,也认为《西游记》的作者是吴承恩:“其所著《西游记》平话,风靡一时,盖振奇之士也。”(《跋》二)“又疑汝忠所撰为《后西游记》,山夫盖未见《长春真人西游记》耳。长春所记为纪行之书,与汝忠《西游记》演玄奘取经事,固渺不相涉,不必斤斤置词也。”(《跋》三)
这些说法,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都是猜测之辞,没有铁证。而且人们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即吴承恩《西游记》的性质是什么,是不是百回本小说。所谓《淮贤文目》,当是文章或文集的辑目,决不是书目,所以吴承恩的《禹鼎志》尽管有些影响,但却未曾收录,即便是咸丰重刊本《淮安府志》,其《艺文》附《淮人书目》,也只录了吴承恩的《射阳集》,而没有《西游记》。《文目》中收而《书目》不收,可见吴的《西游记》只是一篇文章而已。《文目》所收《射阳集》,即“丘少司徒汇而刻之”的文集;《春秋列传序》是一篇序言,《西游记》放在其后,也只能是一篇文章。如是百回本小说,则决不会收入《文目》,而会收入《书目》。
吴承恩的《西游记》,很可能是一篇游记文章,如玄奘法师的《健驮逻国塔林游记》、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耶律楚材的《西游录》之类。尤为奇妙的,是与吴承恩同时的杭州人张瀚也写过一篇《西游记》,记载他的巴蜀之行;还有一篇《东游记》,记载他的金陵之行。如果按照吴、冒、鲁、胡等人的逻辑,则张瀚也应该是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遗憾的是,张瀚的《西游记》还在,而吴的已经失传;所以吴尽可以冒名顶替,张却不能了。
另外,吴承恩曾写有《西湖十园》小词,据《山阳志逸》卷一云:
淮安西湖昔为游赏胜地,读吴射阳先生《西湖十园》词,摹写金、张、韦、顾诸园之胜,金牛、石桥、锣鼓墩诸处,征车游舫,绎络缤纷,清明社火,夏至秧歌,尤令过者忘倦。后乃付之一派洪涛,田畴污下,村舍萧条,诸园亭亦一椽不存矣。读射阳词,不胜沧桑之慨。
极有可能,作者除了《西湖十园》外,还有《西湖游记》的文章。也许《淮贤文目》记误,将《西湖游记》写成了《西游记》,亦未可知。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是有明一代书籍著作的著录。卷八《舆地类》中有;“吴承恩《西游记》。”明确提出吴承恩的《西游记》是山水游记的性质。
总之,由吴承恩其人、其文和前人误解的事实,可以证明,吴承恩绝对不是《西游记》小说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