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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北成 王皖强:启蒙运动是宗教的敌人么?

   本书作者彼得·盖伊是美国著名的历史学家。1923年,盖伊生于柏林一个犹太人家庭。为逃避纳粹迫害,他们一家在1939年逃离德国,历经坎坷于1941年才抵达美国。1947年和1951年,彼得·盖伊在哥伦比亚大学先后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自1948年起,他在哥大先后就任政治学和历史学教席,1969年转至耶鲁大学,1993年退休。彼得·盖伊是一个高产的学者,发表专著20多部,尤以欧洲文化史、思想史研究著称于世。

   《启蒙时代》是彼得·盖伊凝聚前半生的人生经验和学术观照的心血之作。盖伊启蒙运动研究,不单纯是出于学术志趣,更有深层的精神关切与追求。据他自述,他的父亲就是启蒙思想的服膺者,他从小受到父亲的无神论和世界主义思想的熏陶,纳粹的种族迫害更使他坚定了世界主义的信念。在哥大期间,他潜心于启蒙运动研究,发表了一系列研究论著,最终推出了两卷本的《启蒙时代》。

   要更好地理解彼得·盖伊这部《启蒙时代》的学术意义和价值,有必要把该书放回到启蒙运动学术史的脉络里。

   众所周知,启蒙运动是自我命名的。牛顿在力学和光学领域的突破性成就不仅成为启蒙运动的一个主要思想源泉,而且也提供了启蒙运动的一个主要隐喻:光明。启蒙哲人使用光的隐喻,呼唤光明,传播光明,用光明来驱逐黑暗。“启蒙”一词在法文和英文里都源于“光”,法文是lumi re的复数lumi res,英文是 light的动名词enlightenment。启蒙运动由此得名。自我命名也是自我理解和自我阐释的。光或光明代表智慧、开明、理性、自由,最重要的是批判思维,与之相对的黑暗则是愚昧、守旧、盲从、专制和宗教偏执。18世纪中叶,达朗贝尔为《百科全书》撰写的绪论既是启蒙运动的一份纲领性文献,也可以说是一份启蒙运动的中期报告。达朗贝尔写道:“这部全书有两个目的:既名为百科全书,就须将人类系统的知识及其他有关知识一并论述;既是科学艺术各方面的全书,自应将科学艺术的理论与实践、原则与细则俱备。”

   当然,如同《百科全书》本身的命运一样,启蒙运动始终伴随着争议,不时遭受责难、压制乃至迫害。18世纪80年代,启蒙运动已接近胜利的尾声,乐观的情绪渐成主流。欧洲君主普遍以“开明”自居,许多参与或标榜启蒙的学者也进入荣耀的学术殿堂。此时,德国《柏林月刊》就“什么是启蒙(运动)”展开了一场讨论。康德在一篇著名短文中给启蒙运动下了一个最著名的定义:“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我招致的不成熟状态。”“要敢于认识。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的座右铭。”康德还断言:我们生活在一个启蒙的时代,但不是一个已经启蒙的时代。

   康德振聋发聩的立论既是对启蒙运动的总结,也成为启蒙运动研究的肇端。很显然,如何回答什么是启蒙的问题,既关涉事实界定,也突显出不同的历史意蕴和价值取向。康德以降的200多年来,对启蒙运动的研究和评价涨落起伏,始终是各个时代重大思想论争中的焦点之一,并且呈现出显著的时代特征。

   大体上看,启蒙哲人的身后毁誉和启蒙运动的历史评价主要围绕三个主题展开。

   首先是法国大革命。启蒙运动与法国大革命相继发生,人们很自然地认为两者之间存在一种事实上的因果关系。启蒙运动与法国大革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法国大革命不仅引发了思想界的大分裂,也促成了启蒙运动的结束,把启蒙运动变成了一个大问号。尽管不乏以启蒙之子自居的思想家和革命家,但是革命恐怖也引发了巨大的惊惧。启蒙哲人,要么某些人要么全体,被视为造成流血的罪魁祸首,受到追究和抨击。早在1790年,保守主义之父爱德蒙·伯克就抨击法国大革命沦为了一场大灾难,诟病启蒙哲人将自由作为孤立的形而上学抽象,消弭了个人价值抉择和传统所蕴含的经验智慧。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也认为,启蒙是一种否定一切的绝对观念,在可怕的现存社会状况中有其正当依据和批判功劳,但就实践结果而言,则与恐怖有直接相关性。随后兴起的浪漫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浪潮更是一度把启蒙运动湮没在忘川里。

   其次是极权主义。进入20世纪,启蒙运动研究逐渐升温,对启蒙的评价再次呈现出耐人寻味的分化。第一部系统深入的研究专著是德国犹太裔学者恩斯特·卡西勒的《启蒙哲学》。关于这部经典著作的评价,可以参见彼得·盖伊在本书文献综述中的论述。在此需要指出的是,《启蒙哲学》的价值不仅仅在学术层面。正如彼得·盖伊在《启蒙哲学》新版前言中指出的,该书发表于1932年,正值法西斯主义猖狂崛起之时,这就使得该书具有了特定的时代色彩和价值。卡西勒重申了康德的论断,从而有力地捍卫了启蒙理想,即自由民主的价值观。同类作品还有法国学者保罗·阿扎尔的《18世纪的欧洲思想:从孟德斯鸠到莱辛》(1946年)等。

   同样是试图从思想上回应极权主义,一些西方学者对启蒙运动做出了相反的解读。就在《启蒙哲学》出版的同一年,美国历史学会主席卡尔·贝克尔发表《18世纪哲学家的天城》,认为启蒙运动不过是用理性的乌托邦取代宗教的乌托邦,这种乌托邦的转型在当代仍在重演。流亡到美国的法兰克福研究所坚持对资本主义的批判,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1944年)中把法西斯主义归因于资本主义文明的倒退,进而追溯到启蒙的异化、蜕变和局限。二战结束后,极权主义的话题在冷战背景下进一步发酵。耶路撒冷大学教授、波兰犹太裔学者塔尔蒙的《极权主义民主的起源》(1952年)曾轰动一时。该书把民主分为自由/经验型民主和极权/救世型民主这两种类型,把一些启蒙思想家尤其是卢梭视为极权主/救世型民主的思想来源。

   第三个主题是现代性。在冷战背景下,现代化理论兴起,现代化成为西方宏大历史叙事的主线。在西方历史教科书的标准叙事中,启蒙运动被描述为西方世界现代化进程的一个重要阶段,或者说,启蒙运动是西方现代民主政治创生的一个关键因素。这种现代化启蒙运动论的主要倡导者就是本书作者彼得·盖伊

   盖伊坦承,《启蒙时代》承继了卡西勒的《启蒙哲学》的基本精神。不过,卡西勒的《启蒙哲学》囿于哲学史或观念史的传统,盖伊则试图把启蒙运动置于更宏大的西方思想史和社会史背景之中。《启蒙时代》由《启蒙时代(上):现代异教的兴起》(1966年)和《启蒙时代(下):自由的科学》(1969年)两卷构成,全书按照辩证的三个主题展开论证,即:对古代的追慕(正题)、与基督教的矛盾(反题)以及现代性的追求(合题)。针对贝克尔、塔尔蒙等人对启蒙运动的贬抑,盖伊明确把启蒙运动与当时学术界热议的“现代性”正面联系起来。他认为启蒙哲人发扬光大了古代的理性、批判精神,提出和阐释了丰富的新思想,对现代性的核心价值观、现代人文社会科学乃至现代自由民主政治均有筚路蓝缕之功。

   盖伊为写作《启蒙时代》,剔抉爬梳了大量启蒙哲人的经典文本和研究文献,可以说为现代化启蒙运动叙事提供了比较坚实的学术基础。尽管有年轻气盛的挑战者(如罗伯特·达恩顿)讥讽其没有使用档案,称之为读书笔记的汇编,但是这部著作气势恢弘、视野阔大,征引广博,述论融通,很自然地得到学界的赞赏。第一卷出版后,旋即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

   盖伊的《启蒙时代》对于推动新一波启蒙运动研究热潮起到了重要作用。一方面,该书受到赞赏和追捧,成为后来研究者登堂入室的指南。同时,该书也引起很大的争议,甚至成为攻击的靶子。

   大致说来,批评主要来自两个层面。第一个是社会哲学层面。盖伊的《启蒙时代》把启蒙哲人解释成宗教的敌人,引起了保守派的愤慨,因此被列入“20世纪50部最糟书籍”之一。与此同时,随着后现代主义和女性主义的兴起,现代性受到盘诘,现代化的宏大叙事受到质疑,启蒙运动则首当其冲。当然,后者的批评不仅是针对盖伊的,甚至不是以盖伊为主要论战对手。但是,争论的焦点是现代性和现代化,盖伊启蒙运动观也必定受到波及。

   第二个层面是历史研究层面。盖伊的研究方法和许多结论都受到挑战。譬如,盖伊启蒙运动视为一个整体,把启蒙哲人归为一个家族。这种整体论不能说服强调启蒙运动存在深刻分歧乃至分裂的学者。此外,那种强调在不同国度里启蒙运动的民族特色的倾向也渐成气候,从国别角度研究启蒙运动的成果不断涌现。再如,盖伊局限于经典文献和研究文献的研究思路也受到质疑,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概念以及社会史、书籍史的大步进展使启蒙运动的画面几乎焕然一新。最后,盖伊认为,启蒙哲人(如伏尔泰)在政治上是非常激进的,启蒙思想是美国革命乃至法国大革命的先导。这是他最受人诟病的两个结论。学界普遍认为,伏尔泰等启蒙哲人在政治上是温和的,并不支持民主政治。至于启蒙与革命的关系,则需要寻找其中的联系环节,在这一关键问题上,美国学者达恩顿等人做了破解的努力,并取得了可喜的成果。

   回顾过去的半个世纪,启蒙运动研究领域新作迭出,盖伊的《启蒙时代》的经典地位也在争议中得到确立。盖伊的学术成就获得美国和欧洲学界的广泛尊重;盖伊启蒙运动研究及其核心观点,即现代化启蒙运动论,作为一家之言,目前依然具有重要影响。

   评论者通常称赞盖伊的《启蒙时代》学识厚重,见解睿智,而且文字生动,雅俗共赏,极具可读性。在译者看来,该书还有一个重要的优点,那就是,盖伊是以启蒙的精神来论述启蒙运动盖伊虽然推崇启蒙运动,但没有神话启蒙哲人。重要的不是曝光启蒙哲人的私生活,而是用批判的眼光审视原生态的文献,把启蒙哲人的著作当作历史语境中不断摸索试探的话语,而不是现代神谕。就算是“读书笔记”吧,我们看到,盖伊旁征博引,夹叙夹议,点评争辩,有一种与启蒙哲人平等对话的味道。可以想见,读者加入这样的对话,收获的不会仅仅是知识。

   (本文为《启蒙时代》一书译序,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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