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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曙明:历史研究的定性与定量

   最近在查找一座古建筑的资料。图书馆里,中西文献皆有,洋人对此的记录是:“该建筑周围有宽阔的走廊,走廊边上是大理石栏杆,与廊柱相连。栏杆上有游龙浮雕,还刻着题字,殿堂中间,有一个四方的笼状围栏,造在大约五英尺高的石座上,前面是开放的,展示着里边的‘睡佛’……登上长长的楼梯,到上边的走廊,它环绕着二楼,离地面四十英尺高……”建筑空间尺度、方位、形状等物理细节,都有记述。而我看到的中文,则通篇是“兰畹荷池,水木清华,香台紫阁,房廊幽窈,骎骎乎有桂殿兰宫之盛矣”的骈文,词藻华丽,满纸生辉,但如果想根据这篇文章把建筑的形状描画出来,却几无可能。

   吾友卢洁峰近日出版了一本煌煌巨著:《仁安羌解围战考》,对抗战时期中日军队在缅甸仁安羌的战役,作了相当详细的考证,爬梳各种旧说中的错谬,几乎是一小时一小时地还原战事经过,颠覆了“仁安羌大捷”的神话,并给出了自己对此战的评价。国内的学者,对历史(尤其是近现代史)能有此耐心,对浩如烟海的史料,作细致考证的,实不多见。

   卢洁峰说,中国人研究学问,很难从定性思维方式,转向定量思维的轨道,故而难以跟上世界潮流,无论学术前沿、科学思想。她用“有点儿悲怆、无奈”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在国内的历史研究中,动辄说这是革命的,那是反革命的;这是维新的,那是守旧的;这是进步的,那是反动的;这是东方主义,那是西方主义……仿佛只要把标签一贴,一切便迎刃而解,便是患了单一定性思维的病症。

   本来,作为学术研究,定性与定量,缺一不可,并非要舍此就彼,然而,某些人的思维却好像被魔咒魇住了一样,哪怕数据分析与主观判断相悖,也坚信错的一定是数据,而不是他的主观“定性”。要维持主观“定性”不容匡正的正确性,唯一方法就是抹杀数据。

   比如国家打了一场战争,究竟死了多少人?中国人很少作严谨的数据收集、考证与分析,旧史书的描写,喜用“尸横遍野,沟壑皆满,血流成渠”一类刺激感官的文字,与“骎骎乎有桂殿兰宫之盛矣”,异曲同工。如果竟有人想认真统计一下死亡人数,往往会招来各种讥议:你要证明死人多了,是什么动机?想抹黑谁吗?想炒作吗?越是想用数据说明问题,越是易招“历史虚无主义”之斥。因为数据是无情物,不是谁都能吃得消。

   但在国外学术界,以定量分析的方法研究历史,却甚为流行。中国学者到了外国,也学会了这种方式,毕业于中山大学的历史学者宗泽亚,移居日本后,撰写《日清战争》一书,便是典型的定量分析杰作。所以并不是中国人注定只能写“香台紫阁,房廊幽窈”一类文章的。然而,若是你已下决心从事这样的研究工作,那么,你要做好充分思想准备,在国内可能会过得非常寂寞,写出来的书无处出版,出版了也无人购买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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