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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颐:勿忘“极端的年代”

  

  十年前,当我们生活其间的20世纪即将过去之时,人们自然要抚今追昔,对人类在这过去的百年中的所作所为作一番回顾与总结,使我们即将跨入的21世纪不至重蹈20世纪之覆辙。厚厚两册《极端的年代》(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便是这种深刻反思之作,十年后,依然值得一读再读。

  作者是大名鼎鼎的英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他于1917年出生在一个犹太中产阶级家庭,在备受一战创伤的维也纳和柏林度过童年时代后,在1933年随家人迁往英国,以避纳粹灭犹之祸。他毕业于剑桥大学历史系,长期在伦敦大学任教,著作等身,而且几乎本本都是经典之作,如《革命的年代》、《资本的年代》、《帝国的年代》、《盗匪》、《民族与民族主义》……但作者又并非不问世事、纯书斋中的学者,而是积极投身社会活动的社会活动家,早在14岁时,他就在柏林参加共产党,迄今未曾脱离。然而,作者虽有党派却少有党派的私见,对人、对事的分析相当冷静客观。因此在这部著作中,学术的理论分析与个人的直接经验浑然一体,相得益彰。一位对这段历史既有深入学术研究、又实际深卷其中的睿智老人对这段历史的总结性思考格外难得,不能不使人格外珍视。

  作者对20世纪的界定并不依严格的时间限定,而是认为从历史的意义上说,真正的20世纪应从1914年,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因为在此以前的一切,完全是19世纪的延续,19世纪的格局、制度、信仰、价值观念……依然为人完全接受。此后,才是“20世纪”。同样,作者认为20世纪在1991年,即苏联、东欧的巨变实际已经结束,因为真正属于20世纪的格局、特点已经荡然无存。人类这时突遇大量迎面而来的新问题,而这些问题,已经属于21世纪,是即将来临的新世纪必须解决的问题。那么,他的20世纪,即1914-1991这段历史的特点、本质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极端的年代。

  所谓“极端”,是指第一次世界大战造成了19世纪文明(实际是西方文明)的崩溃。这个文明以中产阶级为主导,经济上是自由资本主义,政治上是民主宪政,在价值观念上深信启蒙时代以来的理性、自由、宽容、进步……但一战的惨烈和战后剧烈的社会动荡、严重的社会不公,不能不使人对以往的一切产生巨大的怀疑甚至否定,认为昔日的文明已到尽头,只有另辟蹊径,才是出路。俄国革命的爆发与法西斯的兴起,分别是左右两端的代表。

  还在“一战”方酣之时,人类似乎就在等待另一种选择,似乎只等一声令下,人民就会揭竿而起,推翻资本主义,以社会主义取而代之。历史选择了俄国人承担这项使命。可以说,这是1917年以后全球最为强劲的力量。在一战和俄国革命的影响下,“革命”一时成为风潮,德国、匈牙利甚至还都成立过苏维埃共和国,虽然革命不久便退潮,但左倾仍是普遍倾向,社会民主党的支持者依然甚众。作者写道:“现在回头反思,其实布尔什维克在1920年犯下一个大错,因此造成国际劳工运动的永久分裂。当时布尔什维克不该照列宁派先锋的模式,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组合一小群精英性质的 ‘职业革命战士’。”实际上,当时法国、奥地利、意大利、挪威等国的一些社会主义党派已通过投票,决定加入第三国际,但却被第三国际严拒。“在布尔什维克的心目中,战斗就要来临;而在战场上,只需要战士。”(第99-100页)他们认为在激烈的战斗中,温和的改良者只会使战斗力减弱,甚至更坏,起到瓦解军心的作用,绝不能与之结盟。这种观点,是以激烈的世界革命即将来临这一判断为基础的。今天,我国有关“民主社会主义”的争论再起,回顾这段历史,当给人某种启发。

  但是,人们预期、盼望中的世界革命根本没有出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始终只有苏联这“一国社会主义”。这样,尤其是在斯大林时期,所谓共产国际、世界革命几乎为苏联的国家利益所取代。面对极为严峻的内外环境,苏俄不得不实行“战时共产主义”的经济政策,这种政策虽有一时之效,但时间稍长便弊端丛生,无法持久,不久就被“新经济政策”所取代。但“战时共产主义”却对“国际共运”产生了长久的思想上的影响,认为它的被取代只是暂时的,“新经济政策”只是权宜之计。本来,“新经济政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应该说,历史此时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为社会主义道路、模式提供了另一种选择,提供了一次难得的机遇。但历史的确残酷,所提供的机遇往往稍纵即逝,一旦选择错误,必将付出巨额代价,甚至遭到严惩。列宁逝世后,“新经济政策”在苏共内部产生了激烈的争论,最终是否定派取得完全胜利,于是政策陡转,走上了全面、严格计划、以高压手段实行工业化的道路。“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对于后来者有强大的示范、甚或强制作用。苏联式的计划经济在上世纪30年代世界性 “大萧条”中的出色表现,也为世人瞩目,为万众向往,“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曾经鼓舞起一代人的理想之帆。但国际共运,却也就此错过良机,走上一条“不归路”,最后解体的“祸根”在此时便已埋下。

  在落后国家建设社会主义确非易事,计划经济的暂时成功使它的创造者未看到它的巨大弊病,终于日益(社会、政治全方位)僵化,最终完全丧失了活力,在两大体系的残酷竞争中失败。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另一个重要的“极端”后果,是法西斯主义的兴起,它也反对自由资本主义。法西斯主义深知群众心理,采取由下而上的群众动员方式,煽动起群众的狂热情绪。“法西斯可说是一场‘反革命’的‘革命’:它的革命性质,在于其词汇,那些自以为是社会受害人提出的动听请求,也在其主张全面改变社会形态的呼吁之中。此外,它还刻意借用改造社会革命主义者的符号,越发体现其革命气质。”它的社会基础是“一股社会小人物的愤怒之情”。(第170、173页)由于法西斯主义摆出一副“横扫一切”的姿态,广大群众误将其作为自己的代言人,破坏性极强、原本默默无闻的各类社会边缘人物则将其作为实现自己宏愿的福祉。法西斯主义产生于一战之后,但却兴盛于30年代。30年代的“大萧条”,为法西斯主义从边缘跃上一些国家的中心提供了 “天赐良机”。德国纳粹党的全称是 “国家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或“国家社会主义德意志劳工党”,他们坚决反对自由,更不相信自由市场。也是实行严格的计划经济,其高度计划的严谨、科学,一时获得巨大的成功,在30年代的“大萧条”中表现同样出色,不仅使世人刮目相看,而且使广大德国群众心甘情愿地随之走向深渊,最终酿成大祸。

  德国的法西斯主义是靠民主选举上台的,但上台之后,便将原有的政治制度通通破坏,实行极端专政。“他们的合法地位,经广大群众的支持而确立,靠世俗的思想意识而巩固。而他们作为基础的世俗思想,有时甚至可以狂热到成为一种宗教崇拜的地步。”(第171页)这样对一种“世俗思想”狂热的“宗教崇拜”,是法西斯主义的精神支柱,与对文艺复兴以来的人道、理性、启蒙、自由、平等、博爱等观念的否定互为因果。对上述种种观念的 “解构”,实际是在为法西斯主义进行一种精神的“清障”。虽然不能把法西斯主义等同于国家主义 (Nationalism),但国家主义无疑是为法西斯主义所利用的一个重要思想资源。国家主义强调国家对个人(但代表“国家”的领袖却除外)的无限权力和个人对国家的绝对服从,由于它打着“国家”的旗号,更易为大众所接受,更易煽动强烈的仇外心理和狂热的感情,这是法西斯统治所不可缺少的。

  当法西斯主义国家被消灭以后,世界陷入以美、苏各为一方首领的“冷战”之中。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主战场实际是两种经济体制的“争战”。由于种种原因(该书对此有非常深入细致的研究),起码在20世纪内,这场战争在1991年以苏、东的解体已基本画上胜负判然的句号。然而,作者看到,自由资本主义近几十年的强盛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社会主义阵营”的强烈挑战,正是由于这种挑战,使之不断调整和改革。但作者没有探讨“社会主义阵营”为何没有得益于自由资本主义的挑战,使自己不断调整和改革,或再进一步说,中国30年前开始的突破“斯大林模式”的“改革开放”,是不是可以看作社会主义对这种挑战的一种回应?作者更关心的,是一旦失去对立面的挑战和压力后,自由资本主义的命运如何?它是否会因此而“走极端”?他认为,关于这些,目前还都是未定之数。

  当然,20世纪还有其他“极端”的运动,各种“极端”造成的危害自不待言,但它们并非凭空而起,是有深刻社会原因的。社会的极端不公、两极分化严重、严重的社会腐败、人心涣散、对现实极端不满而又不知所措、巨大的社会动荡……凡此等等,都为各种“极端思想”提供了土壤与环境。只有清除这种土壤与环境,才能真正消除 “极端”的危害。但人类能否有此明智,也是未定之数。作者写道:“所谓历史——在其他许多更重要的事情以外——乃是人类罪行与愚行的记录。”(第862页)

  20世纪离开我们不到十年,即使以霍氏标准而言也才将近20年,但对那个“极端的年代”,人们似乎已经有些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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