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素以“礼义之邦”自居,号称“以礼治国”,对“礼”自然格外注重。在所有的礼仪中,最为庄严、神圣、隆重、严格与不可“冒犯”的,当属觐见皇上之礼。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礼”是“权威”的象征或来源,维护、加强“礼仪”就是维护、加强“权力”,所以要不顾一切地维护“成礼”,有时甚至重 “名”远甚于重“实”。由于“中国”位于“天下”之“中”的“天朝上国”,所以华夏之外统统是“不文”的野蛮世界。其他民族、国家都是“化外之邦”的“夷”“狄”“蛮”“番”。而且,又以中国作为远近的标准把“化外”的“狄夷”或“蛮夷”划分为“生番”和“熟番”,对其名称的翻译往往还要加“犭”或“口”傍,以表歧视。无论“生番”“熟番”,都要靠中国的声名文物,典章制度,礼乐规范来“教化”。
但近代以来,中国传统的精神世界受到的最大震撼便是“华夏中心”世界观的彻底崩塌。这种崩塌不仅是国家主权、领土等受到侵犯,而且与以往“狄夷”的入侵不同的是中国文化受到了空前的挑战,传统的纲常伦理、声名文物、礼仪规范等等开始动摇。这一过程无疑是痛苦的,朝野都难以接受。而最不能忍受的是华夏文化最高的礼仪性象征--晋见皇帝的礼仪居然受到了“亵渎”。那些属于化外“生番”的“洋鬼子”作为“贡使”到位居“世界之中”的“朝廷”拜见皇帝,即“真龙天子”时竟然提出拒不跪拜,而只行鞠躬之礼。但在洋人的船坚炮利面前,“朝廷”亦无可奈何,不能强迫他们跪拜中国皇帝,然而又不能容忍有几千年传统的最高礼仪被破坏,于是陷入难解的两难之中。
早在乾嘉盛世,来自化外(口英)咭唎的“番臣”马戛尔尼(George Macartney)和阿美士德(William Pitt Amherst)就偏不肯行觐见皇帝的跪拜之礼,不仅明拒 “教化”,自甘堕落,且生出一段又一段难了的“是非”。
乾隆五十八年(1793)马戛尔尼率领有七百余人的庞大船队从英国来到中国。他以为大清乾隆皇帝祝寿为名,实想为经济正在飞速发展的英国开辟一个巨大的商品市场。他有两个具体目标,一是希望清政府开放市场,扩大与英国的贸易;二是在中国首都设立常驻外交机构,建立经常性的外交关系。马氏一行辗转来到北京后,他没想到却因觐见皇上之礼与清廷争论不休,最终没有达到目的。乾隆皇帝则断然拒绝了驻使、通商这两项要求,并谕告英王:“奉天承运皇帝敕谕(口英)咭唎国王知悉:咨尔国王远在重洋,倾心教化,特遣使恭赍表章,航海来庭,叩祝万寿,并备进方物,用将忱悃。朕披阅表文,词意肫恳,具见尔国王恭顺之诚,深为嘉许……至尔国王表内恳请派一尔国之人住居天朝照管尔国买卖一节,此则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所谓“天朝体制”,是各国只有愿意来“天朝”“当差”者才准其长期居京,既然在“天朝”当差,实际就是“天朝”的臣民,因此要“遵用天朝服色,安置堂内,永远不准复回本国。”乾隆确实无法理解马氏提出的在各国首都互派外交使节,不能不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对通商要求,乾隆皇帝则认为毫无必要,因为“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马氏一行在受了一番羞辱之后,一无所获,于10月初被迫离京返国。
嘉庆二十一年(1816)又有阿美士德率团来华,中方仍认为这是英国“迭修职贡”,诚心向化。不想双方又因是否跪拜而争论不休,最后称病,不见中国皇帝。嘉庆皇帝得知详情自然大怒:“中国为天下共主,岂有如此侮慢倨傲甘心忍受之理?”当日便传旨遣其回国。
最终,“世界最强”的国家终于按捺不住,悍然发动鸦片战争,用暴力同中国“对话”,迫使“礼仪之邦”一点点屈服于西方的“语言”,中国终于在血火中被强行纳入一个新的世界体系。当然,这个过程是曲折而痛苦的。
在第二次鸦片战争的缔约谈判中,清政府对英、法侵略者割地赔款诸条照单全收,但对英法代表提出的向咸丰皇帝亲递国书的要求却严加拒绝,激烈抗议道:“此事关系国体,万难允许”,表现出少有的坚决。视“礼仪”重于“地”与“款”,后人可能难以理解。不过几经谈判之后,清廷还是不得不同意外国公使驻京,这使“天朝体制”被打开一个不小的缺口。咸丰帝不久病故,由其年仅五岁的儿子载淳(同治帝)即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西方使节觐见皇帝之事便暂时搁置下来。
1873年2月,同治帝亲政,西方使节再次提出觐见皇帝的要求,对中国来说根本性的“礼仪”问题再也无法回避。对此要求,中方提出如要觐见,必行跪拜之礼,但又为外国驻华使节严拒,于是双方开始了为期四个月的有关礼仪的激烈争执。
由于事关重大,在这四个月之中,各路官员纷纷发表意见,提出自己的看法。不少官员坚决表示绝不能允许不行跪拜之礼,提出“入境问禁,入国问俗”,即“中国出使之臣,在外国则行外国之礼”,外国驻华使节“在中国则行中国之礼”。由于外国不行跪礼所以中国“出使之臣”不必向外国国君、元首行跪礼,而外国使节在中国必须向中国皇帝行跪礼。
对此,洋务重臣李鸿章也奉命发表意见。李鸿章自然明白中国早已失去“天朝上国”的地位,传统的礼节不可能不改。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反对改变者将其上到事关国体、“乾纲”的地位,因此在奏折中他首先不说明自己的观点,而是“肯定”自己坚决反对的观点“所陈各节皆系正论。朝廷体制争得一分,有一分之益。在廷诸臣,共有此心。”其潜在意思是,无论什么观点,无论朝廷是否接受,都是“正论”,都是耿耿忠心为朝廷考虑。接下来他仍不说明自己的观点,而是肯定从咸丰九年到现在十好几年间,一直具体经办此事的总理衙门为此已尽了最大努力,不是亲办此事的人,很难体会其中甘苦。
然后,指出道光、咸丰年间中国已与侵略中国的一些西方国家订立条约,也表明这些国家与中国“俨然为敌体平行之国。既许为敌国,自未便以属国之礼相待”。因此,“各使臣拘执该国体例,不愿改从中国礼仪,固人情之常,无足怪者”。
他进一步提醒甚至恐吓说,如果拘泥于跪拜礼仪而拒不接见外国使节,虽然眼下不至于“遂开兵衅”,但现在“中外交涉事件繁多,为日甚长,洋人好体面而多疑猜”,结果会“积疑生衅,积愧生忿,将来稍有龃龉,必先引为口实”。“倘拒之于目前,仍不能拒之于日后,甚至议战议和,力争而后许之,则所失更多,悔之亦晚矣。”而且,这也并非“圣主包容六合驾驭群雄之志量也”!在对“圣主”的赞扬中,使之难以反对。他进一步提醒朝廷,这种“礼仪”迟早要改,已是历史的趋势,如果“拒之于目前,仍不能拒之于日后”,历史潮流,确难抗拒。
由于事关根本原则,李鸿章必须从中国儒学经典中寻找根据。他以孔子的“嘉善而矝不能,所以柔远人”和孟子的“以大事小者,乐天也”来为自己论点辩护。“嘉善而矝不能”就是说对别人的优点要承认欣赏,对别人的不足要同情宽容,所以在“礼制”上洋人有缺点不足,我们要宽容才能“柔远”。现在中国在这方面迁就洋人,并非丢脸之事,而是孟子所说的“以大事小”的“乐天”表现,也就是朱子所说的“仁人之心”。总之,“礼制”的这一重大变化完全符合圣贤教导。凡事必须符合“本本”,符合圣贤经典,必须找出“语录”作为“合法性”论据,确是中国深厚的传统。
他看出,朝廷还担心废除洋人晋见皇帝跪拜礼节很有可能导致中国臣民对“跪拜”的怀疑,进而导致对皇权的怀疑。所以他特又指出:“交邻国与驭臣下,原是截然两义。朝廷礼法严肃,中国臣庶所不容丝毫僭越者,非必概责诸数万里外向未臣服之洋人。”也就是说中国的“礼法”只能用于“内”而不能强行于“外”,但不行于“外”并不会导致不行于“内”。他接着强调“礼”要随“时”而变,“我朝向有待属国一定之礼,而无待与国一定之礼”。现在十几个国家在京城和通商口岸驻有使节,“实为数千年一大变局,不但列祖列宗无此定制,即载籍以来,昔圣昔贤亦未预订此礼经。一切交接仪文,无可援据。应如何斟酌时势,权宜变通,是在议礼制度之天子,非臣等所敢妄拟也”。这里,他明确提出“列祖列宗”和古时“圣贤”都未对现在“大变局”时代的礼仪制度做出规定,所以根据时代变化权宜通变、议定礼法等事应由现在的“天子”决断。
一直负责此事的总理衙门亦力主允许外国公使觐见同治帝。终于,朝廷在1873年6月14日降谕“著准”各国使臣觐见。6月29日,一些国家驻华公使以五鞠躬而非跪拜之礼,在紫光阁觐见了清同治皇帝。对此,满朝文武大臣和朝野士大夫愤怒不已,无奈之中,道光进士、曾任吏部主事的吴可读提出了阿Q式的“理论”聊以自慰,在上《请勿责诸使跪拜疏》中说:“彼本不知仁义礼智信为何物;而我必欲其率五常之性。彼本不知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为何事;而我必欲其强行五伦之礼。是犹聚犬马豕羊于一堂,而令其舞蹈扬尘也。”这样,“即得其一跪一拜,岂足为朝廷荣;即任其不跪不拜,亦岂为朝廷辱。”
不管怎样,在这“关系国体”的最高、最重要原则与世界“普适价值”“接轨”的方向上,中国毕竟迈出艰难的一大步。当然,这只是“对外”,“对内”并未与“普适价值”接轨,清王朝仍坚持国内臣民在皇上面前必须跪拜的“特殊性”,直至其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