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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勇:儒家伦理能适应现代社会吗

  

   历史发展有它的奇妙性,差不多一百年前,陈独秀在《新青年》发表《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从经济独立、人格独立、信仰独立、妇女解放等诸多层面论证儒家伦理、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不合。一百年过去了,历史兜兜转转,我们又开始重新审视儒家伦理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究竟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值此历史当口,回顾儒家思想在现代史上受到的种种争议,探讨儒家伦理的现代价值,无疑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激烈反传统”并没有颠覆儒家伦理在民国时期社会中的主导作用

  

   1915年9月15日,《新青年》在上海创刊(最开始叫《青年杂志》)。《新青年》创刊标志着近代西方思想传到中国之后,中国思想界的一个普遍的困惑。《新青年》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当然有很多思想发展的方向,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看法——虽然后来大家研究的结果是“全盘反传统”的说法有点过——就是,陈独秀等人确实认为儒家伦理和现代生活是不相吻合的。这种思想随后影响了中国社会近一百年,但可以说在当时就显现了它的极端激进性,因为很快它就迎来了一个直接性的反扑,或者说“反正”——就在新文化运动的进程当中,新儒家产生了。

   新儒家的出现,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解释的路径,即儒家思想、儒家伦理,和现代生活并不完全冲突。最早像梁漱溟的解释,包括再往前一点梁启超的解释,其实都是在证明,儒家思想并不是像从谭嗣同以来,一直到陈独秀等人所作出的、“很恶劣”的解释,即把儒家看得一无是处。随后中国现代史的发展开始慢慢发生变化,我们可以看到,在1949年之前,儒家思想和伦理在中国社会变迁中依然具有主导性,并没有真正因为五四新文化运动这种“激烈的反传统”,而使它颠覆掉。这种现实就使得中国社会的底层,包括精英层面,一直在寻找另外一种更加理性主义的探讨。像胡适很早提出的路径,就是要寻找中西文明沟通的内在架构,寻找它们同构性的一些因素。因此,民国时期思想家的争论,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理性主义其实并不排斥儒家和传统。胡适讲,除了儒家思想之外,我们更应该注意发现非儒因素、非儒思想。非儒学派的复兴,同样标志着我们希望在传统文化中找到与西方文明更多的同构关系。

   另外,从当时中国的底层社会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整个民国时期,底层社会对儒家伦理的遵守和信仰依然是具有普遍性的。梁漱溟在山东所做的乡村建设试验,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其实就是尝试用儒家的思想、儒家的伦理来指导中国社会的变革。

   这是梁漱溟的一种想法,即在儒家这样一种大背景下,如何嫁接西方近代文明。团体主义、集体生活、科学因素都应该引进过来,但是伦理本位的社会结构,则是不允许打破的。当然,这里面的一个前提是,梁漱溟并没有看到后来中国的工业化进程。所以我们说,在1949年之前,中国的社会伦理并没有因为工业化、现代化的发展而发生颠覆性的变化。

  

   亚洲四小龙的成功向世界证明,儒家文明同样可以生发出现代化

  

   我们今天的困惑、今天的问题,其实来源于1949年之后。如果回到1949年之前,1940年1月,毛泽东提出新民主主义文化的主张,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儒家并不处在一个必须彻底排斥的位置上。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里面讲,建构一种新的文化,当然要包括儒家伦理、儒家思想在内的优秀传统文化要素。

   但在1949年之后的几十年中,中国社会发生的变化太大。从20世纪50年代提出要建设“纯粹的社会主义、全面的社会主义”,到文革晚期最典型的“批林批孔”,中国社会不论是精英层面还是社会底层,对儒家思想、儒家伦理都造成了一种中国两千年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颠覆。这种颠覆对我们后来的影响非常大,它给我们带来这样一种难以磨灭的印象,就是儒家思想与中国社会的发展格格不入,没有一点好的东西。直到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社会又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1980年代打开国门,改革开放处于第一阶段的时候,当时思想界有一个很重要的发现,就是亚洲四小龙的成功得益于什么?这是20世纪80年代现代思想史讨论中的一个最重要的话题,由此带来了儒学的第三期发展,杜维明、刘述先等当代新儒家的思想传入国内。在新儒家热潮的影响下,中国思想界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反思,可能我们要重新评估一下儒家伦理在现代社会发展中的功能了。同时,这也对同期传进来的,马克斯·韦伯所讲的现代化一定是在基督教伦理下产生的观点,提出了一个很不一样的看法。

   所以,当时思想界讨论的一个重大命题,就是在非基督教文明下,在儒家文明下,同样可以生发出现代化,可以找到现代化的一个出发点。可惜,这一讨论在20世纪80年代是很短暂的,随后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纯粹的、疯狂的商业主义、物质主义的发展,使中国整个社会的伦理层面发生了极大的颠覆。我们现在提出,要重新建构一种新的核心价值观,实际上就意味着我们原有的伦理价值观念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我们现在讲人心不古,纠结扶不扶,谈论坏人变老、老人变坏,这一系列的问题都说明了社会伦理的变化。问题是我们究竟应该用什么样的东西来修补这种变化?

   我觉得这可能是最近十年来,中国思想界面临的最重要、最困惑的问题。这一困惑导致了现在一种极端思想。就是从20世纪80年代一直走过来的,像蒋庆以及后来成长起来的秋风这些人,他们主张把整个民间社会建构在儒家伦理的框架下。蒋庆还设计了新的中国政治方案,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它表明了在当代学人中,确实有这样一种倾向,就是重回儒家的道路。这种极端的主张不用说,根本不可能实现。而像秋风(即姚中秋),广东的吴钩等,他们在做另外一种解读,那更是一种后现代的解读了。他们认为儒家思想当中不仅可以开出现代化、开出民主宪政,而且儒家本身就是民主宪政。特别是姚中秋的解读,他把宋代的一种君臣之间的关系解释成君主共和、虚君共和。这肯定不是历史真实了,也不是儒家伦理所反映的一种社会认知。

   这些过于膨胀的言论当然是不合理的,但中国未来的社会建构和思想发展,大约是要立足于中国本位的。中国文明的本位当然就是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百家争鸣。这样才能够接上上文所讲的近代以来西方问题挑战中国之路,相当于中国的一个正当的回应。我们也可以看到,儒家思想从一开始,从孔孟开始,基本上就是包容别人的。我们后来讲的汉武帝独尊儒术,实际上是把各种思想都揉进去了。秦汉之后儒学思想的发展,也基本上都把当时流行的各种思想融合进来了。儒家思想的包容性,对我们当代社会的多元化、多样化发展趋势,无疑是非常有积极意义的。

   但这里边还有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就是作为当代中国立国的原则,我们是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国家,这里边就面临一系列的困境。从学理方面,我们应该进行更多地探讨,以找出双方之间实现合理嫁接的更大空间。

  

   儒家存在“进取性不足”的问题,但对社会的建构和稳定持续有着独特的作用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对儒家思想就有一些非常负面的解读,比如三纲五常。而无论是三纲五常也好,儒家思想中其他比较负面的因素也好,比如家庭本位等,经过后来新儒家的一种转化或者说重新解读,我们就会发现,它们也有自身可取性的一面。比如我们去读孙中山晚年的三民主义演讲,里面就对三纲五常有新的解读。三纲五常中最负面的东西——当然是现代社会之后,特别是走出帝制、进入民主现代国家之后——君为臣纲,我们看孙中山的解读:君主不在了,但是国家存在,那这句话就不是说要君为臣纲,而是使国家成为一个被忠于的对象。这种对儒家思想的解读方式,对我们当代社会是很有借鉴意义的。

   再如儒家思想中讲的君子人格,这一点我觉得无论到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传统的中国社会,现代的社会,还是未来的后工业化社会,做君子、培养君子人格都是非常重要的。社会和谐也是这样。儒家伦理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追求社会和谐、天人合一。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设计了一种天、人对应的差等秩序,一直到后来,中国实际的社会形态中都是这样一种等级制度。我觉得,一个等级制度的合法性非常重要,因为真正的等级制度恰恰是承认了人人平等原则,而虚假的人人平等,实际上并不能反映人类历史和社会的真相。儒家伦理中体现的,只有一种有差等的社会才有合理性的思想,可能会对未来社会的构建起到一种正面的功能和作用。

   回到最初。其实中国历史只是最近一百年才走得比较特殊一点,一百年之前,我们看中国历史,秦汉以后的历史一直走得很稳健。传统中国社会的很多问题在西汉初年基本就全部解决了。儒家的问题大概在于,它没有办法帮助人民和社会去更多地“进取”,但在一个社会的建构上,在社会稳定的延续上,却发挥着非常独特的作用。在近代西方问题开始刺激中国之后,中国文明的走向发生了一系列的偏差,但一百多年走过来,历史好像走了一个大轮回。明年就是新文化运动发起100周年,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从那时起在中国饱受争议,而近年来对传统的呼唤、对儒家思想的重新解读,足以使我们相信,儒家文明在中国经济大发展、国际地位空前提高、民族振兴稳步迈进的大背景下,会获得一次真正的新生,并为未来中国的和谐、稳定、美好,贡献出一份独特的思想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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