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文其实不算文章,它是《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对我的电话采访实录,当然记者整理完录音后,我做了些微文字的润色,但总体而言口语化的风格很明显。我不是鲁迅专家,照理不该乱掺乎,但记者说了,就想听听非专业人士对鲁迅的个人观感,我觉得有些道理。标题不是我取的,编辑很有眼光,我说的这一大堆话中,就这句最有新闻效果,要不然人家怎么当上了编辑呢?不过我要补充说明的是,1,我时常会想起鲁迅,2,鲁迅是有思想的。这与我的观点没有任何冲突。)
以十年为单位,2006年需要纪念的已逝名人太多了,为什么是鲁迅而不是其他一些走下神坛的人成为知识界的一个热点?这本身可能就是一个欲语还休的有趣问题。
我们知道,鲁迅之所以弃医从文,是因为对那些围观“杀人”的看客们怒其不争,一个世纪过去了,我们仍旧是一派十足的看客心理,只不过我们不看杀人,看死人,我们不沉默,而是以草根的名义大声议论。然而,这个时代的文化品格、媒体品格太容易让人产生不信任感了,我们总是习惯于谈论彼此,而不是彼此谈论。坦白说,我很怀疑重提鲁迅会不会是又一场如风过耳的文化秀。
我很小就知道鲁迅是文豪,是脊梁,尤其是浙江老乡兼本家,就愈发的有兴趣。不过真正接触到鲁迅的文字还是在教科书上。当时鲁迅的课文是必须要全文背诵的,老师一个一个地叫去办公室,《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纪念刘和珍君》、《友邦惊诧论》,中学时代的日子就在背诵这一篇篇文白夹杂、晦涩难懂的名篇中度过的。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鲁迅显然是太挑战智力了,说一句话总要绕上很多弯,尽管如此,他的影响依然是直接且巨大的,特别是关于国民性的批判。当时正是《河殇》和《丑陋的中国人》风靡的时候,对于少年叛逆期的我,这种“横眉冷对”的批判姿态当然是极有魅力的。记得高一的时候参加班里的演讲比赛,就曾经大量地模仿鲁迅还有柏杨的语气和思路,只可惜类似的叛逆体验不能久长,就好像偶像很快就要面临黄昏。
八零年代后期,大概是我高一的时候,一个来自地级市的文化人莅临我们县城中学做讲座,说的就是鲁迅其人其文,这次演讲是我们那个浙西南小城为数不多的几次文化盛会,记忆中该文人说了不少鲁迅和周作人的私人恩怨,特别是周作人夫人的那一段公案,让我极其震撼,同时也好奇心大盛。回到家里,立刻找来父亲收藏多年的73年版《鲁迅全集》读,现在了解,究其根本,还是名人八卦的“看客”心理在作祟。
又过两年,再次翻看《丑陋的中国人》,就有了不忍卒读的感觉。鲁迅的阅读体验没那么糟糕,但也隐约开始觉得他的批判是有局限的,至少,并非凡是鲁迅赞成的都是正确的,凡是鲁迅骂过的都是错误的。
进入大学后,开始读教科书从未收入的胡适、梁实秋还有林语堂,分明可以体察到他们对于这个民族、国家、文化的忧患与挚爱。鲁迅死前说:“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这话说得酣畅淋漓,但我一直特别疑惑,之所以一个都不宽恕,真的是因为鲁迅打心底里认为其他人都是宵小之辈,而自己则是完全的真理在握吗?假如事实是,每个人都只是说出了他眼中所能看到的那一部分真理,那么我们的教科书,就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
维特根斯坦曾经这样评价托尔斯泰:“当他是在讲故事的时候,对我的感染力远远大于当他对着读者说话的时候……在我看来,当他的哲学隐含在故事里面时,他的哲学就最为真实。”鲁迅同样如此,当他在讲故事的时候才会吸引我,而当他拿着小匕首戳人或者试图面对大众直接布道的时候,他的魅力就大为失色。本科毕业之后我就很少读鲁迅了,如果要寻找思想我不会想起鲁迅,对我来说他只能作为一个伟大的文学家存在下去。
前两天,我重新翻看鲁迅的《我的第一个师父》,好几次忍不住大声笑出来,我突然有这么一个感觉,今天汉语文学(尤其是网络文学)中那些对于小场景的灵动描写,真正的师承都可以上溯到鲁迅那里。如果鲁迅还活着,一定是BBS上的灌水高手,这老先生太能写了,一晚上造上好几篇高质量的骂战文章,谁拍得过他呢?